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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朝雲龍吟 - 第101章字體大小: A+
     
    【第七章】

     車仗一陣騷動﹐接著騎手朝兩邊退開﹐湖陽君的車駕緩緩上前。湖陽君的馬車是一輛雙轅四輪的大車﹐裝飾著白玉、象牙、孔雀翎毛﹐車帘用數以千計的珍珠串成﹐連車前的馭手也穿著華麗的錦衣。

     一只纖纖玉手挑開車帘﹐用金鉤掛住,然後跪在一旁﹐卻是車內的婢女﹐裡面一個盛裝的妖艷女子才是湖陽君。

     湖陽君露出淺淺的笑意﹐柔聲道:「原來是洛都的卧虎董令。不知董令當街攔住本君的車駕﹐是為何事?」

     董宣朗聲道:「三日前﹐有人光天化日之下﹐在伊闕關前行凶殺人﹐死者是輤縣楊氏族人。」

     湖陽君嘆息道:「此事本君也聽說過。雙方互有仇怨﹐在關前鬥毆﹐致死人命。」

     董宣打斷她﹐「非是鬥毆﹐而是行刺。」

     湖陽君笑容不改﹐「本君聽說乃是互相毆擊。」

     「當時關前目擊者不下百人﹐本令逐一問過﹐眾口一辭﹐都稱是凶徒突然行刺﹐殺死楊某。」

     湖陽君收起笑容﹐淡淡道:「董令既然如此說﹐那就是行刺好了。」

     「行刺的凶手當場被逮﹐眼下已在獄中。」

     湖陽君冷著臉道:「做得好。董令又立一番功勞﹐想來要不了多久就能加官進爵。董令攔住本君車駕﹐難道是想聽本君的恭喜嗎?」

     「不敢。」董宣面不改色﹐「凶手雖然被逮﹐但董某審理此案時查明﹐此案主謀另有其人。」

     湖陽君冷笑道:「凶手已經抓住﹐居然又攀出主謀。洛都卧虎﹐名不虛傳﹐董令果然是酷吏手段。」

     「董某既然受天子之命﹐巡治一方﹐自當為天子效力﹐死而後已。」

     湖陽君怫然道:「董令自許為天子鷹犬﹐就不把本君放在眼內嗎?難道太后剛剛還政﹐就有人欺負到我們孫家頭上?」

     「本令只知有天子﹐不知有太后。」

     「好個卧虎!」湖陽君沉下臉﹐「你一個小小的城門令﹐也敢攔本君車駕?本君正要入宮拜見太后﹐無暇聽董令的高論。走!」

     「湖陽君盡管入宮﹐馭手卻要留下。」

     湖陽君勃然變色﹐「董宣!何出此言!」

     董宣喝道:「趙調!你身為主謀﹐此時還不認罪嗎?」

     車前的馭手抬起頭﹐卻是一個相貌英俊﹐氣度豪勇的年輕人。

     湖陽君厲聲道:「趙調!你聽他瞎說什麼!快走!」說著她奪過皮鞭﹐朝馬匹抽去。

     董宣一把抓住馬轡﹐手臂猶如鐵柱﹐硬生生勒住邁步的馬匹﹐然後「鏘」一聲﹐拔出佩刀﹐斬在腳邊的地上。

     趙調推開拉住他的湖陽君﹐大聲道:「楊氏乃世之小人!區區一介小吏﹐卻以刀筆殺人﹐陷害當世大俠!天下豪士無不視之如仇!殺之大快人心!」

     董宣冷冷道:「郭解是否冤屈﹐朝廷自有律令﹐爾等私自尋仇﹐當街行凶﹐便是死罪!本令且來問你﹐爾等殺死楊家族人﹐郭解可曾知曉?是否還有他人指使爾等?」

     趙調咬牙一笑﹐「志士行俠﹐不計生死﹐深藏功名﹐我等誅滅幾個小人﹐卻弄得天下皆知﹐眞是羞煞趙調!」

     「既然如此﹐便下車來﹐由本令解送入獄。」

     「士可殺不可辱!」

     趙調扯開錦服往車上一扔﹐露出腰間的佩刀。

     湖陽君扯住他的衣袖﹐尖聲道:「不能去!」

     趙調笑道:「秀兒﹐且放手﹐看我當街誅殺卧虎!」他輕輕撥開湖陽君的手指﹐然後躍下馬車﹐一邊叫道:「等我幹掉這狗官﹐記得給我討個大赦!」

     趙調人在空中﹐長刀已然出鞘﹐接著刀光暴起﹐狂濤般朝董宣卷去。他年紀不大﹐刀法卻甚是精強﹐比起吳戰威還高出一籌。

     董宣面對刀光毫無懼色﹐他一手拉著馬轡﹐然後拔刀﹐只一刀就劈碎了趙調的刀光﹐接著刺眼的血光猛然濺起。

     趙調重重跌落在地﹐喉間鮮血狂湧﹐已經被斬斷喉嚨。

     「趙調!」

     湖陽君尖叫著從車上撲下來﹐抱住趙調的頭頸﹐鮮血一瞬間就染紅了她們的華服。

     「趙調主謀行凶﹐並當街拒捕﹐如今已被本令當場格殺!」

     說完董宣用一塊絲絹抹去刀鋒上的血跡﹐然後收入鞘中﹐旁若無人地轉身登上馬車﹐駕車離開。

     湖陽君手指哆嗦著撫摸著趙調英俊的面孔﹐片刻後猛地吐出一口鮮血﹐接著放聲大哭。她一邊痛哭一邊扯下華麗的外衣﹐蓋在趙調身上﹐扯下裙裾﹐揉成一團墊在趙調腦後﹐輕輕放下他的頭顱﹐不顧自己身處長街之上﹐衣衫不整﹐就那樣伏在他的屍身上嚎啕大哭。

     來洛都才幾天﹐程宗揚已經記不清自己見過幾次殺人的場面﹐這一次更猛﹐負責揖盜的城門令攔住湖陽君的車駕﹐當街殺掉了她的馭手——看湖陽君的淒慘的哭狀﹐恐怕還不是馭手這麼簡單。

     趙調也不是凡人﹐當街就敢和官員對決﹐換成宋國那幫文官﹐當街尿褲子也不稀奇。也就是漢國文武區別不明顯﹐才有這種比武將也不遜色的文官。前有寧成﹐後有董宣﹐都不是只知讀書的文弱書生。

     盧景拿著把黃豆津津有味地吃著﹐就差點沒來點酒助興﹐「這小子竟然躲到湖陽君門下﹐難怪沒逮住他。」

     「趙調?你認識?」

     「誰認識他啊。我認識他老大。」盧景狠狠咬了顆黃豆﹐「劇孟。」

     程宗揚想了起來﹐「你不是來洛都找他的嗎?」

     「那小子躲了。媽的﹐」盧景罵了句粗口﹐「當年跟他混得太熟﹐我們兄弟的手段他都知道﹐一聽說我們來洛都﹐就鑽得沒影了。」

     盧景口氣中有幾分無奈﹐他本來找劇孟想說清楚﹐結果劇孟避而不見。有以往的交情在﹐也談不上痛下殺手﹐只好就這麼拖著﹐看是劇孟把握自己熬走﹐還是他撐不住自己跳出來。

     「哈哈﹐」盧景幸災樂禍地笑道:「湖陽君要入宮了。」

     程宗揚抬眼看去﹐只見湖陽君的盛裝華服都已經除下﹐只剩下裡面染血的雪白紗衣﹐她合上趙調的眼睛﹐然後撐起身﹐不顧自己身上的血跡﹐一路痛哭著往宮城奔去﹐後面的儀仗、婢僕慌忙跟上。

     沉寂片刻之後﹐街頭猛然爆發一片議論聲。湖陽君藏匿元凶﹐城門令當街殺人﹐漢國的外戚與酷吏在眾目睽睽之下一番較量﹐豪俠血染當場﹐中間又牽扯到大俠郭解和豪門隱私﹐這場面實在是太勁爆了。

     程宗揚與盧景趁亂擠出人群﹐比起剛才一幕﹐程宗揚更關心另一件事﹐「我剛才聽說﹐漢國的太后還政了?」

     「沒錯。上個月的事。如今天子居南宮﹐太后居北宮。政事都送入南宮由天子處置。」

     洛都的宮城有兩座﹐相距七里﹐分居南北﹐中間有復道相通﹐太后和天子各居一宮﹐省了不少麻煩。但程宗揚更在意的是天子秉政﹐年輕氣盛的君主﹐在太后的陰影下壓抑這麼多年﹐以至於連同樣有過太后聽政經歷的宋國官員都敢當著使節的面嘲笑﹐如今大權在握﹐漢國朝廷的格局肯定會有一番變化。

     「漢國的權臣霍子孟呢?還是大司馬大將軍嗎?」

     「霍子孟是輔命大臣﹐深得太后信任。天子剛剛秉政﹐輕易不會動他。」

     「金蜜謫呢?」

     「天子一掌權﹐就把他放出來了﹐但沒有復職﹐如今賦閒在家。」

     「呂家既然是後族﹐為什麼會讓霍子孟操持大權?」

     「太后親爹死得早﹐她男人死的時候﹐兩個弟弟還小。當時又有眞遼入侵﹐如果不是幾位輔命大臣控制朝局﹐漢國早就大亂了。如今太后的兩個弟弟﹐呂冀和呂不疑都已成年﹐按照漢國慣例﹐大司馬大將軍的頭銜少不得落在呂冀頭上。眼下最大的麻煩只有一個。」

     「什麼麻煩?」

     「軍功啊。」

     漢國朝廷分中朝與外朝﹐丞相是外朝之首﹐輔佐君主﹐總領百官。大將軍則是中朝之首﹐是天子最倚重的重臣。漢國設立中朝的目的﹐正是為了控制丞相過於龐大的權力﹐使天子能夠掌握權柄﹐因此中朝的權力強於外朝﹐大將軍的位次和權力更是在丞相之上。

     但漢國的制度也很嚴格﹐無軍功不得封侯﹐晋位大將軍更是休想。呂冀想當大將軍﹐起碼要有一番說得過去的軍功。

     兩人邊聊邊行﹐走到半路﹐就遇到鵬翼社的人。大庭廣眾下﹐那人也沒有舉手施禮﹐只踫了下腳跟﹐然後道:「商會的人已經到了。」

     高智商一行比自己預計的晚到了一天﹐但正好趕上八月十五的中秋節。程宗揚大喜過望﹐連忙趕回鵬翼社。

     「師傅!」高智商興奮地拍著腰間道:「你瞧!怎麼樣?」

     他腰間掛著一柄圓柄的直劍﹐劍鞘沒有任何裝飾﹐就是一截打通的竹筒﹐程宗揚在洛都的市面上見過﹐這種劍只賣八百銅銖﹐連半個金銖都不到。但高智商一臉得意﹐似乎這劍掛在身上﹐比他爹的屠龍刀還體面。

     盧景道:「這娃是誰?」

     程宗揚笑道:「連五哥也看走眼了?高太尉的寶貝兒子﹐在臨安見過的。」

     盧景眼珠子差點掉出來﹐「這是什麼易容術?活活變了個人!」

     「誰說不是呢。」

     盧景一點都不避忌﹐當面就道:「跟高俅長得可不怎麼像。」

     「廢話。是乾兒子。」程宗揚問道:「這劍哪兒來的?」

     「我自己掙的!」

     「行啊。都能掙錢了。」

     「錢我有。但哈大叔看不起我﹐說我佩把劍不夠丟臉的。路上我露了一手﹐哈大叔當時就服了﹐這才答應我佩劍﹐我就在路邊買了一把。七百七啊!心疼死我了。」

     高智商心痛得連聲吁氣﹐程宗揚對旁邊的馮源道:「這小子在哈大叔面前露什麼臉?」

     「別提了。」馮源道:「過伊闕的時候﹐正遇上當地接連發生幾樁命案﹐所有過往的客商都被嚴查。哈大叔和老獸是獸蠻人﹐路引上寫的是力役﹐誰知被一個姓董的官看出破綻﹐說他們兩個不像是出力的奴僕﹐命士卒圍住不讓走。老敖還是老招﹐過去塞錢﹐直接被姓董的拿下。那會兒正在關前﹐周圍好幾百士卒﹐誰也不敢亂動﹐老敖和哈大叔、老獸一起被在牢裡關了一夜。這是漢國地界﹐劉詔和富安急得跟熱鍋上的螞蟻似的沒招。」

     程宗揚上下打量著他﹐「你們運氣眞好。遇上卧虎還能活著出來。」

     「卧虎?那個姓董的?」

     「可不是嘛。剛才我還見著他當街把一個凶手給就地正法了。」

     馮源聽完也是一陣後怕﹐幸好董宣沒搞株連﹐不然他們這一群人一個都別想跑。

     「他們是怎麼出來的?」

     「還是衙內的主意。他找到姓董的﹐說軍方準備北伐﹐要和獸蠻交戰﹐當初王大將軍在大草原上全軍覆沒﹐軍方謹慎起見﹐暗中搜集獸蠻人﹐一律送到軍中解剖。兩個獸蠻人是從宋國騙過來的﹐所以寫著力役﹐但一路好吃好喝伺候著﹐等送到軍中﹐就動刀子零碎切開。」

     程宗揚聽得直皺眉﹐「董宣能相信嗎?」

     「馮什麼不信啊?」高智商道:「我身上帶著腰牌呢﹐這兒!」

     高智商揭起衣角﹐露出腰間一塊繫著紅繩的銅牌﹐上面刻著兩行字:「羽林天軍右營騎射.」。

     盧景伸手在他腰帶上一碰﹐紅繩應指鬆開﹐然後翻過手掌﹐銅牌直接落在掌心。整個過程不到一眨眼的工夫﹐如果不是程宗揚已經有五級的修為﹐幾乎看不出他手指解開紅繩的動作。

     「嘖嘖﹐五哥﹐有你這手藝﹐當扒手也能發啊。」

     高智商一臉崇拜地看著盧景﹐「大叔﹐教教我吧。」

     「想學?先把中指剁一截。」

     高智商立刻閉上嘴。

     盧景拿著銅牌反覆看了幾遍﹐「眞的。」

     程宗揚抬起頭﹐「哪兒來的?」

     高智商道:「師傅﹐你猜我遇到誰了?」

     「誰?」

     「義縱。」

     平亭侯世子被殺之後﹐那些少年在樓上縱火自焚﹐連帶幾名婢女都被燒成焦炭﹐連男女都分不出來﹐最後一個大坑埋掉就算完﹐沒想到義縱竟然逃了出來。

     「他怎麼會有這種腰牌?」

     「師傅﹐你肯定想不到。」高智商道:「那小子從侯府逃出來﹐走投無路﹐只好去投奔他姊姊﹐誰知她姊姊攀上了貴人﹐這小子一步登天﹐混進羽林天軍﹐還當上了散騎中郎﹐手下有一隊的騎射人馬。他這次是專門告假﹐潛回舞都去找當日的同伴﹐打算把他們都招進自己隊中﹐好躲過太守的追捕。我也沾了光﹐混了塊腰牌。」

     「他怎麼當上散騎中郎的?難道羽林天軍就不查他的來歷嗎?」

     「他沒多說﹐我聽著好像是他姊姊結識了宮中什麼貴人﹐後臺硬得很。」

     從盜賊搖身一變﹐成了天子的禁衛軍軍官﹐義縱這轉身華麗很簡直像造假。可高智商手裡的腰牌貨眞價實﹐不打半點折扣﹐也就是說﹐這位臨安有名花花太歲現在已經是羽林天軍的一個騎射手了。」

     「怪不得你要佩把劍呢。」

     馮源苦笑道:「還說呢。衙內信口胡吹的時候﹐我腿肚子都在轉筋﹐生怕姓董的把我們也給下獄了。我還眞沒想到他居然就信了。」

     「這小子是走了狗屎運﹐正好遇上卧虎。」高智商這個說辭﹐換作別人肯定要鬧出事端來﹐但遇上董宣這樣的酷吏﹐覺得軍方總算幹了點正事也說不定。

     「得了﹐今晚好好喝一場﹐給大伙壓壓驚。老敖呢?」

     「哈大叔呢?」

     「社里有位兄弟腿上受過傷﹐一直沒好利落。剛才見面時哈爺看出來了﹐正給他治呢。」

     「哈大叔還會這一手?」

     「哈爺會不會治我不知道﹐可他那治法太稀罕了……」馮源嘖嘖稱奇。

     盧景道:「是不是鄭賓?臏骨受傷﹐一到天陰就作痛的那個?」

     「就是他。說天明的時候﹐連路都走不動。」

    「他是怎麼治的?」

     「他讓老獸挖了五斤黃土﹐放在鍋裡使勁炒﹐炒得跟細麵一樣?」

     說話間﹐富安滿頭是汗的從廚房裡出來﹐拿起自己的茶壺﹐一口氣喝了個精光。

     高智商道:「富安你個狗才!炒好了嗎?」

     富安向程宗揚打了個招呼﹐抹著汗道:「正炒著呢。」

     盧景翻了個白眼﹐「黃土炒成細麵?走﹐看看去!」

     幾人都覺得好奇﹐跟著盧景進了廚房。只見灶中柴火燒得正旺﹐灶上一口大鐵鍋盛著滿滿一鍋黃土﹐兩名禁軍的士卒正拿著鍋鏟來回翻炒﹐眞炒得像細麵一樣﹐整個廚房都彌漫著熱騰騰的泥土氣息。

     青面獸站在一邊﹐懷裡抱著一只酒壇﹐看到程宗揚進來﹐他咧開大嘴﹐「官人!」

     「閉嘴!你就叫程頭兒!」

     「頭兒!」

     「你抱著酒壇幹嘛呢?」

     青面獸撓了撓腦袋﹐不知道怎麼說﹐索性捧起壇子﹐大嘴一張﹐一口下去一斤黃酒﹐接著「噗」的噴到鍋中。

     霧狀的黃酒灑在滾燙的黃土上﹐立刻蒸騰起來﹐散發出一股濃郁的酒香。

     青面獸道:「這般。」

     富安擠進來﹐「快!快!」兩名軍士加快速度﹐揮舞著鍋鏟翻炒黃土﹐直到淋上的黃酒全部都炒乾。

     富安蹲在灶邊盯著火候﹐「再來!」

     青面獸又吞了口酒﹐這回他脖子仰得有點高﹐「咕咚」一聲咽了下去。

     富安叫道:「趕緊吐出來啊!」

     青面獸老實道:「落肚矣。吐不出。」

     「再來!再來!」

     青面獸重新含了口黃酒﹐噴在土上。兩名軍士賣力地揮舞著鍋鏟﹐把鍋裡的黃土翻炒均勻。那黃土看起來油光發亮﹐酒香四溢﹐即使明知道是黃土﹐還是讓人禁不住口舌生津。

     富安撤了灶火﹐把摻了黃酒炒熟的黃土裝到幾個布袋中。

     鄭賓是崔茂營內的軍士﹐三川口一戰﹐崔茂全軍埋伏在雪裡﹐然後又渡河而戰。鄭賓就是在那一戰中膝蓋中了一箭﹐又在冰河中搏殺多時﹐戰後箭傷一直未能痊癒﹐只好退出現役﹐與蔣安世一同到洛都經營。

     這會兒鄭賓閉著眼睛﹐席地坐在堂上﹐雙腿箕張﹐褲管卷到膝上﹐露出一條粗壯的大腿。他受傷後在冰中苦戰竟日﹐雖然傷口已經平復﹐但寒氣入骨﹐一到陰雨天氣﹐整條腿就像廢了一樣。

     哈米蚩拿著一柄骨刀﹐在他膝蓋周圍來回刮著﹐直到毛孔張開﹐皮膚下滲出一層細密的血點。

     青面獸拎著布袋進來﹐哈米蚩接過布袋﹐往他膝上一按。鄭賓被燙得渾身一緊﹐過了一會兒﹐他眉頭漸漸鬆開﹐露出如釋重負的表情。

     哈米蚩拿過一只布袋﹐放在另一邊完好的膝蓋上﹐然後著膝彎後各墊了一只﹐最後一只布袋則放在他腰下。

     蔣安世在旁邊問道:「怎麼樣?」

     「舒坦!老鄭這腿還從來沒有這麼舒坦過!」鄭賓睜開眼睛﹐攪到堂中多了幾個人﹐忙掙扎著想要起身﹐「盧中校!程上校!」

     盧景按住他的肩頭﹐「你歇著。」然後仔細看著他熱敷的位置﹐甚至醮了點黃土嘗了嘗。

     哈米蚩道:「日用一次﹐使新土炒。一月可癒。」

     蔣安世抱拳道:「只要哈爺治好鄭兄弟的腿﹐沒得說﹐這份恩情我蔣安世記下了!」

     哈米蚩乾巴巴道:「不用你的恩情。」說著竪起一根手指﹐「一只羊。」

     蔣安世怔了一下﹐然後大笑道:「十只!我這就去羊市!」

     程宗揚笑道:「順便買頭豬。都記在帳上!」

     一個粗豪的聲音從外面傳來﹐「程頭兒!你回來了!」

     敖潤扛著一只大筐進了院子﹐右手提著酒壇﹐還牽了只羊。他把羊往馬樁上一栓﹐然後放下筐子﹐「程頭兒﹐我聽見你說買豬?有!有!我跟老劉剛買了一頭!」

     「買的什麼?這麼多?」

     「蒽、薑、葵、菘、純菜、茄子、蘿蔔……」敖潤一樣一樣擺開﹐「這是瓜果﹐西瓜、石榴、葡萄﹐還有幾根黃瓜。這一堆是調味的﹐醬、醋、蜜、油。小心!小心!那一大塊是豆腐!可別弄碎了。還有三只雞﹐五條魚﹐十幾斤牛肉。活羊一頭——今兒吃個新鮮的!這是雞蛋﹐日!這個咋碎了?」

     敖潤撈起一只壓碎的雞蛋﹐一捏一吸﹐咽下肚去﹐順手把蛋殼扔到一邊。

     「這一包呢?」

     「那是餡料﹐棗泥、芝麻、瓜子啥的。」

     「要餡料幹嘛?作元宵?」

     「月餅啊。」

     「喲!你還會做月餅?」

     「老劉說他會做。」

     程宗揚訝然道:「劉詔會做月餅?」

     高智商道:「師傅你忘了?臨安最好的廚子、篾匠、木匠、裁縫、鼓手、泥瓦匠……全都在我們禁軍!劉詔也就學了點皮毛。」

     宋國的禁軍也分好幾類﹐上四軍多少還能拚殺幾下﹐其餘禁軍就是掛個軍士名頭的雜役﹐除了打仗不怎麼在行﹐別的可是樣樣精通。劉詔是高俅專門派來照看他寶貝兒子的﹐手底功夫極硬﹐沒想到竟然還是半個大廚。高俅挑出這麼個人才來﹐也算是煞費苦心了。

     「老劉呢?」

     「後邊呢。來了!」

     程宗揚竪起耳朵﹐聽到門外傳來沉重的腳步聲﹐接著門口伸進來一個碩大的豬頭……

     那豬肥頭大耳﹐臉上帶著慈詳的微笑﹐不時發出舒服的哼哼聲。豬頭下面﹐劉詔滿頭大汗﹐兩手牢牢抓住豬的兩條前腿﹐就那麼把一整頭活豬給背了進來。

     程宗揚瞠目結舌﹐半晌才道:「劉兄弟﹐你這是鬧得哪一出?」

     劉詔一翻膀子﹐把豬卸下來﹐抹著汗道:「這豬牽著不走﹐打著倒退﹐扛又扛不成﹐抱又抱不得。我是沒轍了﹐只能背著。老敖﹐兄弟這回算是被你給坑慘了﹐我說買點肉吧﹐你非要買活的!」

     「活的便宜﹐有下水!」敖潤道:「一會兒多給你半掛大腸。」

     「拉倒吧!為半掛大腸我至於嗎?瞧我這身臭汗——我先洗洗去。程頭兒﹐你們先忙著﹐一會兒我給你弄倆樣下酒菜!」

     「殺豬!殺豬!」敖潤樂呵呵說著﹐一腳把豬放翻﹐用膝蓋頂住豬頸﹐從靴筒拔出牛耳尖刀﹐一刀攮進豬喉嚨裡﹐然後往下一划﹐豬腹齊齊剖開﹐裡面的豬心、豬肺、豬肝、大腸﹐熱騰騰地滾落出來。

     幾名禁軍軍士一起動手﹐燒水的燒水﹐拔豬毛的拔豬毛﹐豬頭、豬蹄、肘子……被一一卸下來﹐用大盆裝著﹐豬血也滿滿裝了一盆。

     宋國禁軍擅長百藝的名聲眞不是吹的﹐殺豬比殺人利落多了﹐一會兒工夫就收拾停當﹐連腰花也切好了﹐大鍋一炒就能上席。

     眾人把院門一閉﹐然後搬來草蓆、案几。漢國是席地而坐﹐分席用餐﹐一人一張几案﹐但程宗揚圖個熱鬧﹐指揮眾人在院中鋪好席子﹐然後把案几拼起來﹐留出中間一塊空地。

     說來鵬翼社諸人是東道主﹐商會和禁軍的漢子遠來是客﹐可大家都不講究這些。幾名手快的軍士把瓜果洗好﹐擺在盤中﹐流水般送上﹐其他人洗菜的洗菜﹐刷鍋的刷鍋。高智商幹的是自己的老本行﹐這回不用哈米蚩用棍子發話﹐他就抄起斧子﹐老實跑去劈柴﹐那兩條胳膊細是細﹐但多少有了點肌肉的樣子。

     劈好的木柴由馮源抱著﹐堆到席間的空地上﹐接著一記火法打上去﹐燒起篝火﹐這邊已經有人把刷好醬料的牛肉架在上面燒炙。眾人各忙各的﹐程宗揚根本插不上手去﹐只好拿了串葡萄﹐四處轉悠﹐東邊瞧瞧﹐西邊問問﹐裝作自己很忙的樣子。

     一名軍士牽過羊﹐準備宰來下鍋﹐程宗揚連忙攔住﹐「這羊讓老獸收拾﹐他喜歡吃大塊的。按咱們常吃肉丁一切﹐老獸吃到嘴裡都跟肉餡似的。老獸!這羊你牽去找哈爺﹐問問怎麼吃。」

     青面獸咧開大嘴﹐肉山似的撲過來﹐把羊往腋下一夾﹐就跟夾個兔子似的去找哈米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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