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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朝雲龍吟 - 第98章字體大小: A+
     
    【第四章】

     三人在書院附近的酒肆找了處雅舍﹐分別離座﹐接著便開始推杯換盞。郁奉文像做夢一樣﹐半個時辰前自己還為衣食發愁﹐誰知天上竟然掉了餡餅﹐還落在自己頭上﹐這次要抄的書卷軼浩繁﹐俸金也頗為不菲﹐如果能全抄下來﹐不但自己依食無憂﹐還能得一筆積蓄。這位魯先生如此大方﹐想必也不難相處。

     郁奉文酒到杯乾﹐不多時便已醉倒。旁邊兩人對視一眼﹐魯先生道:「先生海量!再來一杯!」

     「乾!」郁奉文舉杯飲盡﹐身子一滑﹐險些溜到桌下。

     魯先生吃了顆蠶豆﹐然後道:「前幾日舍侄跟郁先生見過一面﹐侄兒啊﹐是在上湯還是下湯?」

     被這傢伙逮住機會占便宜﹐程宗揚磨著牙道:「上湯。」

     魯先生親切地挽住郁奉文的手腕「是在長興腳店﹐對不對?」

     郁奉文整個人都是暈的﹐聞言只胡亂點了點頭。

     「郁先生在長興腳店遇到什麼人了?」

     「長興腳店……人……嗯?」

     魯先生慢慢道:「上湯的長興腳店。」

     郁奉文猛地抬起頭﹐重重呼著酒氣﹐一張臉漲得通紅。他試著抬起手﹐手腕卻像被鐵箍牢牢扣住一樣。

     魯先生若無其事地拿起酒杯﹐從容道:」聽說店裡有位高人?不知郁先生是否遇見?」

     郁奉文慌張地搖了搖頭﹐「沒有。沒有。」

     程宗揚笑道:「那郁兄遇見了誰呢?」

     「沒有。沒有。」

     「一個人都沒有?那不成了鬼店?」程宗揚溫言道:「郁兄細想想。」

     「我……想不起來。」

     死丫頭要是在這裡就好了﹐凝美人兒也行啊。一個瞑寂術下去﹐保證要什麼有什麼。程宗揚都在猶豫要不要把罌粟女召來。來個色誘﹐隨即又打消了念頭。奴婢再順從﹐也不是這麼用的。

     盧景笑道:「我記得店裡有人賭錢﹐郁先生沒有玩兩手?」

     「你說博戲?」郁奉文略微回過顏色﹐「確實有幾個人在店裡博戲﹐只是郁某囊中羞澀﹐未曾參與。」

     「賭錢是誰?」

     郁奉文噴了口酒氣﹐搖頭道:「不認得。」

     「什麼樣子的?」

     「都是些粗魯無文之輩……」郁奉文使勁想了想﹐「我旁邊鋪上有個拳師﹐說要回鄉成親……好大一只虎頭……」

     「什麼虎頭?」

     「肩上……」

     「他是哪裡人?」

     郁奉文打著酒嗝道:「不……不知道。」

     盧景道:「店裡的客人多不多?」

     「都……都住滿了……」

     程宗揚道:「有沒有一個看著特有學問的老頭?」

     「老者……嘿嘿……」郁奉文莫名其妙地笑了起來﹐然後又哭出聲來﹐「我沒有……我沒有……」

     盧景急忙問道:「那個拳師去了哪裡?」

     郁奉文已經醉倒過去。

     ………………………………………

     盧景用左手寫下﹐「雲臺書院郁奉文。」然後把紙條卷起﹐塞入繫在鴿足下的銅管裡﹐抬手放飛。

     姓唐的中年人辦事極為穩妥﹐雙方約定之後﹐天不亮就送來一籠信鴿﹐足有十五隻﹐供聯絡之用。

     程宗揚道:「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個。可惜喝得爛醉﹐連店裡有多少人都說不清楚。」

     「十二個人。」盧景道:「兩間通鋪能住八個人﹐兩間上房能住四個人。住滿就是十二名客人。」

     程宗揚見過腳店的通鋪﹐就是在牆加砌一條土炕﹐八個人倒是能睡下﹐但大熱天擠在一處﹐滋味想必不好受。

     「很好。我們現在知道郁奉文、有一個要成親的拳師——剩下十個人﹐連是男是女是老是少都不知道。接下來怎麼辦?」

     盧景捻著黏在唇上的鬍鬚道:「只有那個拳師了。」

     「怎麼找?他是哪裡人﹐從哪兒來﹐哪兒去﹐什麼時候成親?一點線索都沒有啊。」

     「不試試怎麼知道?」盧景說著換了衣物。

     「五哥﹐這會兒都宵禁了﹐你去哪兒?」

     盧景邊走邊道:「那拳師既然是回鄉成親﹐有九成可能是從洛都離開的。四天前在上湯﹐就是走得慢些﹐現在也過了函谷關﹐。運氣不好的話﹐他已經到了秦國了。不能耽誤﹐連夜去找。」

     「去哪兒找?」

     「武館。」

     「要是遇上查宵禁的呢?」

     盧景怪眼一翻﹐「當然是你掏錢了。」

     鴿子飛出樂津里﹐在洛都的夜空下盤旋片刻﹐然後穿過樓閣林立的南宮﹐氣勢恢宏的北宮﹐越過矗立的漢闕和望樓﹐往城北蒼翠蒽籠的邙山飛去。

     邙山腳下﹐綠樹環繞間﹐一池碧水在月光下蕩漾著清波。池中的荷花已經凋謝﹐碧綠的荷葉覆蓋在水面上﹐葉上蹲著一只青蛙﹐不時發出鼓鳴。一個中年男子坐在池旁﹐手裡拿著一杆釣竿﹐在月色婆娑的樹影下靜靜垂釣。

     唐季臣拿著一張紙條匆匆走來﹐「稟侯爺﹐已經找到一個。」

     呂不疑望著魚絲﹐抬起衣袖﹐猛地一揮﹐唐季臣閉上嘴﹐躬身施了一禮﹐悄悄退下。

     「雲臺書院﹐郁奉文。」唐季臣對一名黑衣人道:「去吧。」

     「諾。」黑衣人低沉地應了一聲﹐轉身離開。

     唐季臣不放心地囑咐道:「做乾淨些!」

     黑衣人沒有作聲﹐身形一閃﹐消失在夜色間。

     「我沒有!我沒有!沒有……」

     郁奉文驚醒過來﹐眼前黑沉沉一片﹐正是半夜時分。想起剛才的夢境﹐他不由得咽了口吐沫﹐只覺得口乾舌燥﹐喉嚨像要冒火一樣。他掙扎著摸往書案﹐想爬起身﹐卻踢翻了榻邊的銅盆。

     鄭子卿聞聲驚醒﹐「郁兄﹐你醒了?」

     「水……」

     鄭子卿道:「我去打水!你別動。」

     鄭子卿拿起門後的瓦罐﹐往後院的井欄處汲水。

     比起前些天的酷暑﹐如今的夜間已經涼爽了許多﹐但學院的宿舍地方狹窄﹐一扇小窗也透不了多少風﹐睡到半夜﹐身上已經出了不少汗。鄭少卿索性脫下褂子﹐先打了桶水沖了沖身上的汗意﹐然後重新打了淨水汲入罐中。

     鄭子卿剛離開井欄﹐忽然看到火光一躍﹐接著火焰升起﹐吞沒了一間房舍。鄭子卿怔了片刻﹐才意識到自己的宿舍失了火。他捧起瓦罐拚命往宿舍奔去﹐一股火浪從大開的話房門中噴出﹐險些把他也卷入其中。

     「郁兄!」鄭子卿舉起盛滿水的瓦罐﹐往火舌上砸去。「光」的一聲﹐瓦罐碎裂﹐清水四溢。火焰微微一頓﹐然後更凶猛地肆虐起來。

     ………………………………………

     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傳來﹐雄威武館守門的拳師打開門的小窗﹐舉著油燈看了一眼。

     外面是一個青衣小帽的小廝﹐他抱著一個青布包裹﹐滿臉焦急。

     拳師暗自戒備﹐沉聲道:「何事?」

     小廝道:「大叔﹐行行好﹐我找館裡一位拳師。」

     「找誰?什麼事?」

     「我是范家衣鋪的﹐五天前館裡有位大叔到小店訂了一套衣裳﹐說是回鄉成親﹐讓我們快些做。誰知店裡的裁縫生了急病﹐耽擱了幾日﹐小的怕誤了事﹐一做好就連夜送來。」

     拳師皺了眉﹐「你記錯了。我們館裡沒有拳師成親。」說著「呯」的關上小窗。

     「第五家了。」程宗揚道:「看來咱們運氣不怎麼好的。」

     盧景翻著白眼道:「你小子要能幫著跑跑﹐這會兒就十家了。」

     程宗揚苦笑道:「五哥﹐不是我不想替你跑﹐實在是沒有五哥你這裝嫩的功夫。五哥﹐你是怎麼弄的?皺紋一抹﹐嗓子一捏﹐活脫脫就是個十五小後生。那些拳師都是會家子﹐竟然沒一個看出破綻的。」

     「三更半夜誰能看那麼仔細?」盧景道:「易容只是小術﹐要緊的是說話的口氣﹐走路的姿勢﹐只要做得到位﹐不用看臉就能讓別人知道你是什麼身份。」

     「那我可學不來。」程宗揚很有自知之明﹐「幸好武館大都聚在城南﹐要不然來回趕路﹐三天都找不完。」

     「來吧﹐第六家。」

     「求大叔幫忙﹐」小廝哀求道:「要是誤了客人的事﹐小的回去少不得要吃掛落。」

     「你弄錯了。」

     雖然是碰運氣﹐程宗揚心裡還是禁不住一沉。如果城南的武館都找不到﹐那個拳師很可能根本就不是洛都武館的﹐唯一的線索到這裡也中斷了。

     拳師不耐煩地說道:「老杜四天前就回去了﹐你現在做好衣服有個屁用?」

     程宗揚一陣狂喜。小廝的聲音沒有半點波動﹐仍是一副焦急的樣子﹐「大叔!大叔﹐杜師傅家在何處?」

     大門「咣」的關上﹐拳師聲音從門縫間飄來﹐「石崤」

     …………………………………………

     石崤位於崤山﹐自函谷關以東﹐山勢一脈相連﹐一直延伸到洛都之北﹐便是埋葬了無數帝王將相的北邙山。

     盧景與程宗揚連夜出城﹐趕到石崤已經是午後﹐在村上一問﹐很容易就打聽到正在籌辦親事的杜家。

     杜家的宅子粉刷一新﹐院中張燈結彩﹐不斷有客人前來賀喜﹐送上禮物。忽然專門請來寫禮單的老儒提高聲音﹐「穎川彭辰﹐賀金萬錢!」

     杜懷一整日迎來送往﹐忙得滿身是汗﹐這會兒剛脫了衣衫﹐在屋裡擦洗﹐聞言一怔﹐隨手拿了件短褂﹐匆忙迎出﹐他只是個平平常常的拳師﹐所在的武館也平平常常﹐來往的親朋好友禮金無非是幾十錢﹐上百錢﹐超一千銅銖的絕對鳳毛麟角。這位穎川彭辰﹐聽起來陌生得緊﹐不知是何來歷﹐竟然一鄭萬錢。

     見到杜懷時﹐程宗揚才知道拳師口中的「老杜」為什麼剛剛成親。杜懷年紀已經過了三十﹐按漢國通常的婚齡﹐兒子都該十三四歲了。他身材魁梧﹐一身肌肉顯然是常年苦練過的﹐只是小了一目﹐右眼留一個巨大的傷口﹐看上去猙獰可怖。

     那位彭辰身材不高﹐但滿身精悍之氣﹐一看就是走南闖北的老江湖﹐他快走走來﹐遠遠便笑道:「杜兄弟!恭喜恭喜!」

     杜懷拱手道:「杜某不知彭兄遠來﹐未及更衣﹐尚請見諒。」

     彭辰笑道:「當日在武館匆匆而別﹐未能與兄弟告辭﹐昨日在洛都見到陸兄弟﹐才知道杜兄弟大喜之日將近﹐今日特來道賀!」

     杜懷絲毫想不起自己曾經見過此人﹐只打著哈哈道:「彭兄客氣了﹐快請裡面坐!」

     到房中分賓主坐下﹐杜懷才道:「這位是?」

     「彭某的伴當﹐程兄弟。」

     「哦﹐哦。」杜懷連連點頭﹐那只獨目卻驚疑不定。

     彭辰利落地一卷袖子﹐「明人不說暗話。我和程兄弟如今都在穎川薛大俠手下做事。」

     杜懷順頓時改容相向﹐穎川薛豪門的名聲﹐可謂是如雷貫耳﹐即使他受傷後和江湖人打交道不多﹐也聽說薛豪的俠義之名。

     杜懷怕著胸膛道:「兩位有什麼事盡管吩咐!皺一皺眉頭﹐我杜懷算不得好漢!」

     「好漢子!」彭辰讚了一聲﹐毫不掩飾地說道:「敢問杜兄﹐初九晚間﹐是否在上湯的長興腳店落腳。」

     杜懷臉色微微一變﹐停了一下才道:「確有此事。」

     「不知杜兄在店中見過什麼人?」

     杜懷謹慎地說道:「杜某當日到店中天色已晚﹐吃了些乾糧便倒頭大睡﹐委實不記得見過什麼人。」

     「有位書生——杜兄可還記得?」

     「哦﹐有的有的。那書生背了只木桶﹐說是家鄉的乾棗﹐要到洛都販賣。還有幾張琴。」

     彭辰雙目緊緊盯著他﹐沉聲道:「不瞞杜兄弟﹐那書生是某人的仇家﹐有人求到薛大俠面前﹐請薛大俠幫忙。杜兄若能如實相關告﹐不僅我彭辰﹐連薛大俠也領了杜兄弟這份情義。」

     「彭兄弟放心!只要杜某知道的﹐自當相告。」

     「敢問杜兄﹐那書生身體邊可有人同行?」

     杜懷想了半晌﹐然後搖了搖頭﹐「那書生孤身上路﹐並未看到有人同行。」

     「杜兄還記得有誰?若能枣告一二﹐彭某感激不盡。」

     「別的……」杜懷沉吟起來。

     程宗揚在旁提醒道:「是不是有一個老頭?」

     「老頭?有!」杜懷想了起來。

     「他是不是姓嚴?」

     「姓嚴?」杜懷搖頭道:「我不知道。」

     程宗揚笑道:「想來杜兄是拳師﹐對教書先生沒什麼興趣。」

     「教書先生?」杜懷大搖其頭﹐「是個拉琴的。對了﹐還有個女人。」

     「女人?」彭辰露出幾分恰到好處的訝色。

     杜懷道:「那個拉琴的老頭過來討錢﹐被她旁邊的男人踢了一筋斗﹐連琴都摔壞了﹐若不是一個疤臉少年扶住﹐只怕要摔個半死。」

     「那女人是哪裡的?鎭上的嗎?」

     杜懷抓了抓腦袋﹐「這我可不知道了。」

     彭辰換了話題﹐「店裡住了多少人﹐杜兄還記得哪?」

     住滿了。」杜懷說道:「我到的晚﹐只剩了袲鋪。」

     「那女人住的上房?」

     「反正她沒在通鋪﹐」杜懷嘿嘿一笑﹐「多半住的上房﹐好接客。」

     「是妓女?」

     杜懷道:「那女人一看就不是正經人——哪兒有女人住腳店的?」

     「只有一個女人?」

     杜懷肯定地說道:「住店的就她一個。」

     「你說她還跟著一個男人?」

     杜懷遲疑了一下﹐「我記不清了。」

     彭辰站起身﹐「打擾了。杜兄弟他日若是路過穎川﹐薛大俠一定親自出面道謝。」

     杜懷咧開嘴﹐「客氣!客氣!哎﹐明日便是婚宴﹐今晚我和彭兄弟、程兄弟好好喝一場!」

     彭辰笑道:「我等還要回去稟告薛大俠﹐改日再來打攪﹐告辭!」

    「姓杜的沒說實話啊。」程宗揚道:「我瞧著他說的不盡不實﹐像是藏著什麼不肯說出來。」

     盧景也有同感﹐說道:「能問出這些已經不錯了。再問下去﹐他起了戒心反而不妙。」

     「往好裡說呢﹐至少我們現在知道這十二人裡面﹐有一個女人﹐其餘十一個都是男人——是男是女總算分清楚了。」

     「還有一個老人﹐一個少年。」

     「郁奉文、杜懷﹐還有妓女和至少一個嫖客。加上拉琴的老人﹐臉上有疤的少年。」程宗揚撫掌道:「不錯不錯﹐已經有一半了!」

     相比於剛剛接手此事時的一片空白﹐如今的收獲已經遠遠超乎自己的想像﹐可尋找的難度沒有絲毫降低﹐反而更顯得棘手。

     馬車上帶著鴿籠﹐盧景用炭條寫下「石崤杜懷」﹐然後把紙條卷好﹐塞進鴿足下縏的銅管中﹐抬手放飛。

     昨日接到飛鴿傳書﹐穎陽侯那位門客連夜送來五百金銖﹐包括找到郁奉文的餘款二百金銖﹐還有預付下一個人的三百金銖。兩日工夫﹐就拿到了八百金銖﹐這生意著實做的。不過程宗揚也明白﹐如果換成自己﹐恐怕最初的三百金銖這會兒就該原樣奉還了。

     盧景看著鴿子飛走的方向﹐摸著下巴道:「在邙山啊。」

     時間緊迫﹐兩人沒有在石崤停留﹐問完話便趕返洛都。

     程宗揚道:「盧五哥﹐你不會是要把洛都的青樓都找一遍吧?」

     盧景摸出一把蠶豆﹐蹲在車廂的角落裡慢慢吃著﹐半晌沒有言語。最後他拍了拍手﹐對車外道:「到上湯停一下。」

     駕車的仍是蔣安世﹐雖然他也化了妝﹐用的車馬也與鵬翼社無關﹐但畢竟跟著跑了兩天﹐若有人留意﹐只怕會看出不妥。因此到了上湯﹐兩人便讓他先回洛都﹐自己在鎭上尋找。

     盧景扮作嫖客﹐來找以前相好的妓女﹐在上湯詢問了一遭﹐結果沒有得到任何線索。只打聽出孫老頭老實怕事﹐從不敢沾惹麻煩﹐店裡即便有女子﹐也只會是路過的﹐至於是什麼來歷﹐就無從知曉了。

     天色已晚﹐折騰了兩天盧景卻毫無倦色﹐他趕到長興腳店﹐在滿是灰燼的火場裡踱著步。

     「一間上房住的是妓女和一名嫖客。郁奉文、杜懷、拉琴的老頭睡的通鋪|如果疤臉的少夫單獨住一間上房﹐那麼就是十一個人﹐通鋪還有五個人。」

     「腳夫!」程宗揚道:「既然是腳店﹐住的肯定是腳夫。」

     盧景點了點頭﹐「不錯。」

     「那我們去找腳夫啊。」

     「洛都九市——單是有名號的就有九個﹐其餘還有金市、直市、槐市……在市中謀生的腳夫不下萬人﹐想找幾個腳夫﹐那才是大海撈針一樣。」

     程宗揚嚇了一跳﹐「這麼多?」

     之所以能在槐市找到郁奉文﹐好歹是因為得知他背了五張琴﹐又是遠來的書生﹐很可能會到槐市販賣﹐這些腳夫可全無線索。

     兩人靜默下來﹐盧景白眼望天﹐像入定一樣想著什麼。程宗揚在燒焦的火場中漫無目的地看來看去﹐試圖找到什麼有價值的線索。線索到這裡似乎已經徹底中斷﹐但程宗揚實在是不甘心。如果一開始就什麼都找不到也就罷了﹐可己經知道有一名妓女當日曾經在這裡停留﹐卻無從入手﹐那種感覺簡直糟透了。

     「虎頭!「盧景雙眼忽然一翻﹐從口中吐出兩個字。

     程宗揚一臉愕然。

     「那書生說起要成親的拳師﹐又遇到肩上好大一個虎頭﹐我原以為說的同一個人﹐」盧景飛快地說道:「但杜懷肩上分明沒有虎頭!郁奉文提到的是當時在場的另外一個人﹐一個在堂上賭錢的﹐肩上刺著虎頭的漢子!」

     程宗揚道:「是洛都的遊俠豪士?」

     「不!肩刺猛虎﹐在腳店博戲﹐九成是當地的地痞!」

     盧景再去鎭上打聽﹐很快得到消息﹐鄰近的下湯有個綽號坐地虎的地痞﹐時常到鎭上來往﹐他肩上便刺著一只虎頭!

     「柳暗花明又一村啊!」程宗揚摩拳擦掌﹐「揪他出來!郁書生和杜拳師不好下手﹐一個地痞有什麼害怕的?他要不肯定說﹐直接往死裡打!」

     盧景也不是什麼聖人君子﹐毫不含糊地說道:「先禮後兵!」

     ………………………………………

     一條粗壯的漢子席地而坐﹐他光著膀子﹐胸口黑乎乎一片巴掌大的護心毛﹐捧著一只油膩的豬肩啃得不亦樂乎﹐在他肩頭﹐一只刺青的虎頭隨著肌肉的動作不住晃動﹐彷彿在發出低沉的吼叫。

     坐地虎摸樣雖然凶惡﹐卻不難打發﹐盧景找到他時﹐這位坐地虎剛在賭場上﹐輸得乾乾淨淨﹐見著兩人帶的酒肉﹐就像餓狼一般﹐接過來便吃、只是坐在虎開口便給了兩人兜頭一桶涼水﹐「初九那天?沒有!我沒在孫老頭的腳店過夜!」

     坐地虎拿起酒碗仰脖猛灌幾口﹐抹著嘴巴道:「我那天是到孫老頭的腳店去過。不過賭了幾把便走了。」

     那個自稱劉四的瘦削漢子給他斟了碗酒﹐笑道:「虎哥別逗我了。有賭錢的地方﹐虎哥還會捨得走?」

     坐地虎瞪了他一眼﹐「我騙你作甚?那晚有貴人來﹐占了上堂。店裡又都住滿了﹐我不走難道在院子裡蹲一夜?」

     有貴人來?不對啊!程宗揚心裡叫道:穎陽侯不是說自己是路過聽到有人說話﹐根本沒進院子嗎?怎麼坐地虎說有貴人進來﹐連上堂都佔了?

     劉四笑道:「哪裡來的貴人連虎哥的面子都不給?是富平侯家﹐還是朝中哪位大將軍大司馬?」

     「我說不准。不過氣派大著呢﹐」坐地虎狠狠啃了口肉﹐含糊說道:「別的不說﹐就那輛車﹐隨便掰下來一塊﹐夠你吃兩年的。」

     劉四驚愕地說道:「既然是這等貴人﹐為何會去孫老頭的腳店?」

     「我哪裡曉得?」坐地處道:「那些護衛都凶惡得很﹐一進來就把不相幹的人都趕了出去。」

     劉四不著邊際地說笑幾句﹐然後轉過話題﹐「別人不知曉﹐我劉四可清楚﹐不管上湯還是下湯﹐能跟虎哥賭藝相提並論的﹐不超過一只手!不知道那天是哪位好漢有膽子敢跟虎哥賭錢?」

     「啥好漢?」坐地虎不屑地說道:「就是個吃軟飯的小白臉。虎爺隨隨便便就贏了他幾百錢。要不是有人來﹐非把他贏乾淨不可!」

     「吃軟飯的小白臉?怎會住在腳店呢?」

     「誰知道呢?」

     「那小白臉是哪裡人?」

     「不曉得。」

     劉四又幫他斟滿酒﹐笑嘻嘻道:「那小子倒是走運﹐若再賭下去﹐說不定連老婆都輸給虎哥了。」

     坐地虎啐了一口﹐「哪裡是老婆?是那小白臉帶來的姘頭。以為打扮成良家虎爺會看不出來?不就是個做皮肉生意的小賤人?」

     那劉四來了興趣﹐欠過身道:「難道是青樓的粉頭?」

     「指定錯不了。」坐地虎道:「那小賤人光腳穿著木屐﹐拿著條綉花帕子﹐妖裡妖氣﹐一看就不是個好東西。」

     「綉的什麼花?」

     「虎爺哪兒認識什麼花啊?那小賤人一直鬧著要回去﹐讓虎爺賭錢都賭不安生。」

     「回哪裡?」

     「不知道。」

     「當日店裡有多少客人?」

     「這誰知道?」

     「後來呢?」

     「後來我哪兒知道?」

     「剛才說虎爺被他們請出去?」

     「哦﹐你說那個——後來那些護衛就把我趕出去﹐關了大門。」

     「為什麼關大門?」

     「這我咋知道?」

     程宗揚聽出來了﹐坐地虎不是推拖﹐實在是一問三不知。像他那樣的賭棍﹐一進賭場﹐眼裡就只有滴溜溜亂轉的骰子﹐耳朵就只有骰子落盅的脆響﹐旁的半點都不放在心上﹐比郁奉文還不如﹐白費了兩人花錢買來的酒食。

     從坐地虎住處出來﹐程宗揚一肚子鬱悶﹐「什麼坐地處?簡直又聾又瞎。」

     盧景抹了抹黏在唇上的小鬍子﹐「他如果沒說錯﹐那女子就在鎭上。」

     「為什麼』」

     「當時已經入夜﹐可那女子『一直鬧著要回去』——若非住在近處﹐哪裡能回去?」

     「那女子是鎭上的妓女?」

     「若是鎭上的妓女﹐哪裡要到腳店住宿?」

     「可她住在鎭上﹐又怎麼不是鎭上的妓女?」

     「只有一種可能——那女子並非妓女﹐而是遊女。」

     妓女與遊女僅一字之差﹐做的生意也大致相同﹐卻是兩種不同的身份。妓女有官妓、私妓﹐共同點是都沒有人身自由。遊女則是無拘無束﹐打個比方﹐更像是幹援助交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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