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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烈火澆愁 - 第一百章字體大小: A+
     
    善後科帶著一打迴響音機設備,跟在外勤車隊後面走了,其他後勤部門慢慢殿後。

    古修科的中巴車正要關門,旁邊開過一輛白色商務車,黃局拉下車窗探出頭:“老王博士年紀太大了,跟我車走吧,坐小車能舒服點,咱們老哥倆也說說話。”

    王博士一點跟手下小兵同甘共苦的意思也沒有,聞聲顛起細長脖往外望了一眼,立刻就邁著小碎步坐專車去了。他上了車還把車窗拉下來,呲出了“一枝獨秀”的大門牙,衝古修科的同事揮手告別。

    “單位不是給您老配車了嘛,”黃局幫忙收了老博士的拐杖,“大老遠的,怎麼還跟小年輕們一塊擠著?”

    王博士不單是反應慢,這兩天在野外作業上了火,好像又添了耳背的毛病,在汽車引擎聲裡,他老人家把耳朵湊近黃局,吊嗓子似的“嗷”了一聲:“一塊什麼雞蛋糕?不吃啦,早飯吃飽啦!”

    黃局:“……”

    “老來要吃七分飽,”王博士比劃了個“七”,指著黃局微凸的肚子,一唱三歎道,“這人上了歲數,就不能可著肚子吃啦,得養生!”

    “唉……行吧,”黃局無奈道,“那什麼,路遠,您歇著,我給您把座椅放倒。”

    王博士“哇啦”道:“啊?你說什——麼?”

    黃局只好氣沉丹田,也展開獅吼功:“我說您——歇——著!睡一覺就回總部了……咳咳。”

    嗓子喊劈了。

    司機從車內後視鏡裡看了這二位對唱山歌的老人家一眼,眼睛彎了起來。

    給黃局開車的也是個普通人,都叫他小孫,是跟著黃局調來的,三十來啷噹歲,一笑兩顆小虎牙。小孫平時話少得像啞巴,但心理素質奇佳,不管看見什麼飛天遁地長尾巴的不明生物都不動聲色。每天把黃局送到單位就神龍見首不見尾了,不是出去洗車,就是加油做保養,反正總有事幹,從不多在總局大樓裡逗留。黃局需要用車的時候,他又總能在第一時間出現。

    小孫只往後瞥了一眼,正好遇上一個拐彎,他的視線很快轉移到路面和左後視鏡上了,就在他視線移開的瞬間,迷迷糊糊躺下的王博士突然睜眼,嘴裡無聲地吐出個水泡,水泡迅速脹大成薄薄的水膜,將旁邊的黃局也圈了進來,不到一秒,反光的水膜悄無聲息地隱了形,在車裡隔開了兩個世界。

    王博士慢吞吞地翻了個身,側躺面朝車外,把嘴擋在了衣領裡:“外邊的人聽不見咱倆說話了,放心吧,有竊聽器也不怕。”

    黃局低聲說:“小孫一直跟著我,信得過。”

    “不是信不過他,少知道一點對他好。”王博士耷拉的三角眼裡鑲著一對看了人事兩百年的眼球,渾得像氧化的蘋果,但眼珠一轉,方才那五迷三道的老糊塗勁兒卻一點也找不到了,“精神系的特能們手段多得你想不到,別以為你看過幾場審訊就算了解了。審訊要效率,要快,又都是拿到批准的,所以動靜比較大。其實真正危險的是那些日常生活裡潛移默化的侵蝕。你當為什麼外勤們身上都帶精神護具?萬一身邊有個不懷好意的精神系,給你腦子裡埋個雷,到時候你自己都不知道是自己人性變了還是中了招。別人我不知道,小向和小宋他們,當年要不是被人暗地裡害了,我不相信他倆能在鏡花水月蝶上翻車。”

    異控局的向老局長和前安全部宋部長用鏡花水月蝶瞞報死亡人數,這事已經調查取證完畢,宋部長供認不諱,板上捶了釘。王博士卻自始至終不肯接受他倆是出於本心這麼幹的,堅定地認為兩個人是中了精神系的“手段”。

    這種事只能自由心證,誰也說不清,黃局沒跟他爭辯,轉移了話題:“老師,您看那個盛瀟……”

    背對著他的王博士擺擺手:“別去招他。有事求教,就事論事,需要咱們知道的人家也會告訴,他不主動說,千萬別打聽歷史,你不知道哪句話犯人忌諱。 ”

    黃局忙問:“所以他真的是'那位'?世界上真有死而復生這碼事嗎?”

    王博士隱晦地提醒道:“死而復生我沒見過,但不死的最近倒是見了好幾位。”

    黃局心驚肉跳——老博士在暗示,“盛瀟”和那些人魔是一類。

    “你看了他指揮那幾個風神的娃娃鬥影人魔的錄像了嗎?有個外勤記錄儀沒關,錄得挺全,有空可以回去看看。”

    黃局:“怎麼說?”

    “這幾個小鬼啊,這次算是交上好運氣了。不管資質怎麼樣吧,經過這麼一次,他們以後視野會打開不少,前途無量啊。影人那個人魔的擬態,是百分之百還原的,那可都是當年跺一跺腳能八級地震的大人物。咱們的孩子……嗐,你也知道,大部分都是普通人家長大的,會的那點東西都是入職培訓教的。”王博士說到這,幽幽地嘆了口氣,“這相當於是……怎麼跟你解釋呢?你可以類比成'那位'捏著幾個紙人,困住了一條恐龍。除了'那個時候'過來的人,誰辦得到啊。”

    在這片群怪橫行的土地上,曾有萬千凡人之軀背水一戰,憤而反抗,斬盡群妖,史詩一樣地掙出了立足之地。

    黃局不由得微微打了個寒戰:“那小宣主任?”

    “別'小'了,給你張身份證就當真啊?傻小子。”王博士笑了一下,“宣主任低調不言語,但他那翅羽我看著很眼熟,以前有幸見過一根顏色和形狀很像的,是我師門的鎮山之寶。”

    “是什麼?”

    王博士幾不可聞道:“朱雀翎。”

    黃局震驚道:“朱……那不是神話傳說嗎?”

    “所以讓你別打聽了,”王博士再次打斷他,“這二位身上都帶著赤淵的烙印,裡面水太深。別說是你,你看那幫有家學的特能,有人敢主動問什麼嗎?人家說什麼你信什麼就完了,沒事應該不會騙你——你平時閒的沒事,也不會跟地上的螞蟻逗悶子,對吧?想開點,他們管這叫什麼……'減輕認知負擔'?嘖,現在的人,發明的都是什麼詞,一個個吃得飽喝得足,連想法都嫌成負擔了!”

    黃局:“……”

    王博士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別忘了你進異控局是乾什麼的。”

    黃局眼神沉了下來,放在膝蓋上的手緩緩攥起拳,攥到了青筋暴露。

    片刻後,他壓低聲音,一字一頓地說:“我一輩子也忘不了。”

    “志恆啊,”王博士語重心長地叫了黃局的大名,“你這一輩子,遠沒到頭呢,等這事了了,你該干什麼幹什麼去。哪怕過幾年再找個老伴搭伴過日子呢,我想小果也能支持理解。人不能總跟自己較勁不是?老話講,'情深不壽',你不能把自個兒困在過去裡,為個死人活著,是不是?”

    黃局有些赧然地擺擺手:“您看您這話說的……什麼情深不深的,也太肉麻了,哪跟哪啊?都多大歲數了!”

    他頓了頓,隨後,臉上那一點生動的不好意思漸次熄滅,最後只剩下又冷又硬的灰質,黃局的臉像水泥模子拍出來的。

    “道理我都懂,”黃局輕輕地說,“老師,我們這些普通人啊,一輩子就幾十年,過了中年,身邊的親朋好友就開始慢慢走了。就算是少年夫妻,也遲早有個先走的,誰離了誰不能過啊?她要是病死,我冬天給她送終,春天給她上墳。人事代謝,沒有這把年紀還要死要活的。哪怕她運氣不好,遇上車禍天災,沒個好死,那也是命,該怎麼解決怎麼解決。她不是英雄,我也不是好漢,我倆都是對社會沒什麼貢獻的庸人,別人能認的倒霉,咱也不會不依不饒。”

    黃局的嘴唇顫抖起來:“可他們不能把她……把她當個人參蟲草之類碾碎了吃。您看見何翠玉之流嗎?她是'老祖宗',是末代清平司,勢力大得沒邊。我們家那個,就有點微末的特能,連個桶裝水她都扛不動,除了買菜算賬利索點之外,她什麼用也沒有。沒用,她就不能做人了嗎?這是哪門子的道理!老師,我跟他們不死不休。”

    王博士沒回頭,搭在身上的手伸過來,無言地在黃局的手上拍了拍。

    老人的手乾燥而溫暖,觸感粗糙,能把人拍出一腔的委屈。

    “是我對不起你們,”王博士嘆了口氣,“赤淵和特能出生率的課題,當年是我提出來的。我那會異想天開,一心想著揭開特能人背後的秘密……我吃飽了撐的,沒事幹什麼要查它呢?我帶過的最好的學生……鞏成功,唉,不說了;小向小宋,晚節不保;單霖遠走邊疆,一年到頭不回來;小果……小果屍體都沒落下。”

    黃局迅速把情緒穩定下來,搖搖頭:“她就是搞異常能量監測的,當時上趕著加您的研究組也是自己發現了問題,她自願的——您老別說這話。”

    王博士低聲說:“總局不安全,我也就在這能跟你說幾句話。按照'那位'的說法,只有人族和類人族才能出產人魔,現在這幾個人魔都重新封起來了,我怕他們下一步就沒這麼迂迴了,你要小心。鏡花水月蝶這枚釘子,如果是他們埋的,我覺得不會只是想召來人魔,劈咱們大樓裡的一棵樹。 ”

    他說著,幾個水膜包的泡泡冒出來,貼在了黃局的心口、咽喉、太陽穴等地方,一閃又消失了。

    黃局一呆,忙說:“老師,護具我準備了不少,您不用……”

    “帶著吧,”王博士說,“我經歷過戰亂,吃過苦、也享過福。活了這麼大一把年紀,變成了個老糊塗老廢物,沒法賠你一個大活人,能出點力,我心裡也好過。”

    王博士一語成讖。

    從江州開車回西山總部,路況良好的話,四五個小時就到了。三大特種外勤聲勢浩大,一路上連跟有點靈性的草都退避三尺,平平安安地把幾十大車的危險物品運抵了總局大樓。

    研究院全體留守人員已經在門口列好了隊,摩拳擦掌地預備迎接自己未來一周的加班生涯,老遠一看見車隊,就綠著眼一擁而上。

    “活久見,我從來沒見過這麼多封印箱!”

    “院長說統一拉到後山,統一檢查,無害處理後封印登記哈,同志們辛苦一下!”

    “聽說有好多文物是嗎?”

    “給我看看,給我看看!能拍照嗎?保證不外傳!”

    爭先恐後的後勤們把盛靈淵從入定狀態裡驚醒,睜眼被陽光刺了一下,他伸手擋著一偏頭,正好掉進了一雙深淵似的瞳孔裡。“深淵”沒有防備地接住了他,起了一點細微的漣漪,眼皮淡定地垂下來,把視線挪走了。

    “怎麼樣,”宣璣故作淡定地問,“有頭緒嗎?”

    “一點,”盛靈淵說,“什麼事這麼吵?”

    宣璣:“後勤的孩子,沒見過世面……”

    話沒說完,就听見“嗷”一嗓子——研究員們翻完了危險異能物品,翻到了後面那堆金磚和珠寶。欣賞封印箱裡的危險物品之美,多少需要點專業知識和膽量,欣賞金銀珠寶就不用了,但凡長著眼睛的,視力都被晃掉了兩個點。

    “快快快,誰掐我一下,這是金箔包的巧克力磚吧!”

    “我眼值了,我眼這輩子算是吃過見過了。”

    “還是活得長真好啊,誰要是能活八百年,一天撿一個銅子,傻子也能躺成億萬……不對,億億萬富翁啊!”

    宣璣:“……”

    放屁!你躺一個試試!

    盛靈淵眼睛裡帶了笑意,熟練地推門下車:“走了。”

    陛下不是賬房先生,護送了他們一路已經夠給面子了,沒有再守著他們清點東西的道理。

    總局法陣森嚴,沒有許可證,連只螞蟻都爬不進去,再出婁子,就是他們自己的問題了。

    黃局辦事周到,當然不肯讓陛下去坐員工班車再倒地鐵,早讓人撥了輛專車。肖徵送車鑰匙過來,剛扔給宣璣,忽然又想起了什麼,轉身狐疑地看著他:“我說,你身份證是假的,駕照不會也是假的吧?”

    宣璣剛單方面“失戀”,又被研究院的小癟三鑑定為“不如傻子”,借陛下的光才能坐專車,心情正不美妙,隨口嘴炮:“是啊,自己印的。我家裡有八千蘿蔔章,辦證專用,五塊錢一張十塊錢仨——結婚離婚準生證打包出售,你要嗎?友情價八折。”

    肖徵被懟得莫名其妙:“你吃錯藥了?”

    宣璣閉了嘴,河豚似的用力按了開鎖鍵。

    就听盛靈淵看笑話似的安慰道:“外物如耳邊風,生不帶來死不帶走,凡心太重才放不下,你嘛,一向瀟灑自由,無牽無掛,當然沒時間每天……咳,在地上踅摸銅子。”

    肖徵不知道前後文,就听見這麼一句,於是就事論事地闢了個謠:“那可不行,他不能無牽無掛,信用卡還沒還呢,真瀟灑就成失信盲流了。”

    宣璣忍無可忍地搓著陛下移了駕,把轎車油門踩出了F1的動靜,用排氣管噴了肖少爺一身,單方面地與此人絕了交。

    就在宣璣風馳電掣地離開西山區的剎那,一個組織卸貨登記的研究院小組長打了個哈欠,嘴張到一半,一個聲音忽然好像跳過了耳朵,直接撥動了聽覺神經。

    那不是人能發出來的聲音,直逼耳膜的時候,裡面彷彿有百獸咆哮的迴響。

    小組長的哈欠卡在半空,他的瞳孔驟然放大,心臟狂跳起來。下一刻,他若無其事地借揉眼伸懶腰的動作,掩蓋自己四處打量的目光。周圍人有專心幹活的,有低聲議論的,還有給別的科室同事直播的……全無異樣。

    只有他一個人聽見了那個聲音……那個“神諭”。

    他第一天皈依組織的時候,前輩們就告訴過他,總有一天,當世界需要他的時候,他會聽見神諭,他不用準備,也不用提前學習,當他聽見那個聲音的時候,就能分辨出神諭——那是他們這些上古遺族血脈們刻在骨髓裡的聲音。

    “神諭”簡約務實,風格是相當的高效,一听就知道是要做大做強的。沒有古典派那三紙無驢的長篇禱祝,裡面就一句話,大意是:編號3S*001封印箱,不惜一切代價拿到。

    這一刻,總局範圍內,看似低頭忙碌的人群裡,不知都有誰接到了這樣的“傳音”。

    太陽從中天挪走,墜往西山那一頭,人們的影子變得修長起來,無數明里暗裡的目光落到了安靜待在角落裡的“3S*001”號封印箱上。

    傍晚六點半。

    “呲啦”一聲,廚房裡的宣璣把生雞蛋直接打進滾油。

    總局後山,正在搬3S*001號封印箱的研究員耳機裡跳台似的出了雜音,他好像被什麼電了一下,整個人差點就地倒下,被一隻手輕輕地接住。

    油鍋裡的蛋白迅速膨脹,水份把熱油激得像呲花一樣,四處飛濺,油點濺到宣璣手上,他順手抹了。一手調醬,另一隻手把快速過油的雞蛋撈出來,還捎帶手地把火腿和菜丁倒進了米油翻滾的粥鍋裡。兩隻手各干各的,左右互不耽誤,格外從容不迫,炫技似的給陛下展覽——他三千年沒白活,還是攢了幾下子絕活的。

    而總局後山,扶住手下研究員的小組長大呼小叫地叫人來幫忙,迅速把人塞給一個執勤的外勤,囑咐他們送特醫。然後趁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病人身上,小組長雙手往後一背,伸手彈出了一片葉子,落在被搬起一半的特殊封印箱,葉片和封印箱同時消失在了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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