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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烈火澆愁 - 第九十四章字體大小: A+
     
    野墳地裡亂石林立,夜風一吹就鬼哭狼嚎。恍惚間,好像回到了當年在荒郊野嶺露營扎寨的日子……不過那時候周圍到處是冷鐵與牲口糞便的味道,物資緊缺,軍帳也四面漏風,遠沒有這個帳篷精緻,半夜沒人敢合眼睡實在。

    兩個人彼此沉默了一會兒,盛靈淵等著宣璣開口,可是平時廢話上車拉的人卻一聲不吭,擺出個跪地領訓的姿態——這不是劍靈的姿態,劍靈跟他沒大沒小,平時使喚吵架、吆五喝六起來從不見外。

    這是劍身折斷很多年以後,盛靈淵身邊近臣的姿態。

    盛靈淵知道,宣璣這是在等自己的態度。

    要是按照人間的標準,他倆其實就像是大半輩子沒見過面的總角之交、兒時玩伴。少年分別猝不及防,再見已是隔世,這中間又夾雜了家國千古。人情如鐵,看著結實,其實砸斷就一下。倘若放在那兩頭生鏽,時間長了,再續上可就不容易了。

    盛靈淵不知道劍靈在他身邊徘徊了多久,但想必是把他前幾年的顛倒誕妄與後二十年的鐵血殘酷都看了全套,再加上自己在心魔瘴裡親口說過“生前舊事不必往心裡去”,這會兒最初的震驚過去,小璣不知道以什麼身份和自己相處。

    那麼……他應該怎麼回應呢?

    盛靈淵端坐在帳篷裡,帳篷布透過微光,簌簌的雪仍在落。

    他其實不用動​​腦子都知道,“喜怒哀樂”四大基底,正常來說,喜樂至極,自然應當生悲。因此最常規的反應當然是抱頭痛哭、回憶過去、再執手相看淚眼——這事他是熟練工,過去做過好多次,但都是惺惺作態,真動心的時候他哭不出來,從小就這樣,小璣也知道。

    他也不需要像對失而復得的珍寶一樣對宣璣,人家早不是需要人哄的小孩子了。盛靈淵心裡明白,他越是小心翼翼,就越是會給兩人之間的隔閡添磚加瓦。他應該無所顧忌地放縱情緒,一五一十地把事情挑明,理直氣壯地質問那個人為什麼要跪,為什麼要像那些有所求的人一樣恭敬屈膝,為什麼要以君臣禮跟他劃清界限。哪怕口不擇言一通,快刀斬亂麻似的互相狠狠傷一次心……因為三千年前他們就是這麼相處的,只有這樣,才能打穿時空隔閡,撈回那些流逝的舊時光。

    盛靈淵張了張嘴,但沒等出聲,他又狠狠地攥住膝頭衣料,逼著自己把話嚥下去了。

    不能。

    盛靈淵自嘲一笑,又靜靜地閉上眼,老僧入定似的。

    宣璣跪在帳篷裡,等著宣判,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麼。大概等了有一輩子那麼長,他才聽見隔壁傳來心平氣和的雅音:“人間早無人君,入鄉隨俗,不必講究過去那些虛禮。”

    宣璣胸口一片冰冷,聽出了盛靈淵這句“免禮平身”給兩人的關係定的基調——君臣。

    過時的虛禮沒必要,但依舊是君臣。

    盛靈淵話音巧妙地一轉:“再說你小時候跟我一直是無法無天,怎麼長大了反而同朕生分了呢?是怪朕……怪我當年沒保護好你嗎?”

    宣璣本能地說:“不……”

    旁邊就傳來一聲比落雪還輕的嘆息:“那就別傷我心了,小璣。”

    宣璣可算明白什麼叫“一句話能把人心捏成一團”了,肝腸震盪,他一時說不出話來。

    盛靈淵算好似的,又一次恰到好處地不吭聲了,精確地給他留了平復心緒的時間。直到宣璣艱難地捱過一波心如刀絞,他才又掐著時間繼續說:“看來微雲瞞了我很多事啊,你當時在我身邊待了多久?”

    “我一直在……一直到啟正六年除夕。”

    盛靈淵眼角輕輕顫動了一下,啟正六年除夕,正是赤淵朱雀骨封落成的日子,果然他成為“守火人”這事有問題。

    “你私下是不是見過丹離。”

    宣璣那些複雜的過往千頭萬緒的,又加上百味情緒在裡面攪合,本來以為自己會不知從何說起,沒想到被盛靈淵一個一個拋出來的問題引著,不知怎麼的,順理成章地就把前前後後的事理清說明白了。

    他的心開始慢慢往下沉。

    如果跟一個久別重逢的人說話,感覺順暢又舒服,溝通效率超高,那基本不可能是雙方默契還在,或者心有什麼“靈犀”,大概率是對方心裡有談話大綱,引導技巧一流。

    盛靈淵的態度一點也不冷漠,他甚至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換回了古語,言語間不吝敘舊,一頓一嘆都能讓宣璣失魂落魄半天。寂靜寒夜裡,彼此的來龍去脈說完了,壓在宣璣心口那些激烈的情緒不知不覺間散了不少。理智回籠,都是老鬼成精,誰不精通點話術?宣璣立刻發現了,盛靈淵連每一次沉默都不是無的放矢——是押著他的呼吸和心率節奏來的。

    輕重緩急,一絲不亂。

    宣璣手背上陡然跳起了青筋,覺得自己像個入戲太深的傻子,對著台下觀眾自作多情,事後才看見人家手裡還捧著影評本和爆米花。

    難堪,太難堪了。

    他壓著嗓子,勉強將語調壓平:“陛下的心和朱雀血脈也在我身上,是……完好的。這些年溫養您身軀魂魄的就是那點朱雀血,我不知道為什麼您重臨人間,沒有直接取走,如果……如果可以的話……”

    如果你把心取回去,能不能有一點人味?

    盛靈淵心說人心和朱雀血脈又不是一碗水,扔他身上就能相融。那都是他親手拋棄的東西,他自己存著排斥的意思,魔身更樂得不要,但他很敏感地聽出了宣璣的未竟之言。敲打著膝蓋的手指一頓,盛靈淵暗嘆了口氣:小璣長大精明了,也敏感了不少,不像少年時那麼沒心沒肺,他方才那一把“推”狠了。

    他想跟宣璣保持安全距離,為的是保護宣璣,不是親自傷他的心。於是話音一轉,盛靈淵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地說:“寧王死後,我將他與巫女所生之子收養過繼,立為太子。”

    宣璣機械地回答:“知道,我見過他,文皇帝在朝三十六年,勵精圖治,做得很好,文帝十八年我離開赤淵的時候,已經有太平盛世的雛形……”

    盛靈淵打斷他:“太子小名叫彤兒。”

    宣璣一震。

    “你是我看著長大的,我卻沒來得及見一見你真身,我想像過很多次你會長成什麼模樣,也想讓太子像你。”盛靈淵用低沉得近乎虛弱的聲音說,“我從小孑然一身,能說話的只有你……我待你如手足兄弟。”

    還沒品出味道來,就驟然被“手足”的宣璣:“……”

    “雖說是人心不如水,我麼……”盛靈淵笑了一聲,“但不管我同別人怎樣,待你之心,總還沒來得及變。”

    他這“沒來得及”四個字用得恰如其分,言外之意:人情有保質期,作為魔頭,我可能格外涼薄,但因為客觀現實——你死得比較早,所以很幸運,咱哥倆感情沒來得及變質。

    這話又直白又實在,細品一品,居然還帶了幾分殘酷的真誠,讓宣璣一時不知道該怎麼接。

    “小璣,別怕我,我不會害你。”盛靈淵輕聲說,“雖然不是自願的,但再回人間能見故人,我心裡很歡喜。”

    他這話聽起來毫無敷衍,宣璣甚至能從他語氣和停頓裡聽出微笑來。盛靈淵無情地把他推開,見他要摔,又恰到好處地扶了他一把,微妙地把他留在了一個不遠不近的位置上,還給了一顆壓驚糖。

    非得概括的話,他可能是成了某個薄情寡義反社會分子的“人間小確幸”。

    一盆冰水澆滅了宣璣胸口的熱氣,還讓他提不起傷心難過的力氣。方才那讓他窒息的難堪順著氣管滑了下去,差點噎出他一個嗝來。

    這時,一陣窸窣聲從不遠處經過。很輕,沒有呼吸,一听就知道是知春的通心草娃娃。

    緊接著,急促沉重的腳步聲追了過來,來人腿上好像有傷,深一腳淺一腳的。

    是燕秋山。

    宣璣雖然自己三魂顛倒五臟沸騰,但公德心居然還沒休克,一愣之後,他擰開了帳篷裡的照明設備——告訴外面的人這裡有人醒著,以免不小心聽見什麼不該聽見的。

    然而他一番好心好意錯付,那二位前外勤精英不知什麼上了頭,居然誰也沒注意。

    “我沒想跑,”風雪裹來知春的聲音,“再跑除了折騰你,還有什麼意義?我就是在帳篷裡悶得慌,出來走走。”

    知春沒有身體拖累,當然也就無懼風雪和熬夜脫髮,在張昭的帳篷裡待了半宿,沒睡著。小青年覺多,張昭一躺下就人事不省,呼嚕打得好似大排量摩托。知春本來就心亂如麻,木頭做的身體差點被他“突突”出幾層年輪,見風雪稍小了點,就出來散步。

    誰知道隔壁的燕秋山不知是一宿沒睡,還是稍微有點動靜就驚醒,他前腳剛離開帳篷,燕秋山後腳就追了出來。

    知春看向他那張蒼白削瘦的臉,心裡忽然難過得無以復加。

    燕秋山是那種受了傷會躲起來的性情,家裡要來客人都會大掃除,永遠不讓外人看見他狀態不好的一面,什麼時候這樣狼狽過?

    燕秋山沒理知春,也不跟通心草娃娃對視。伸手擋住風,他面無表情地點了根煙,像個八風不動的解差,除了把“犯人”看嚴實了,沒別的職責。

    煙頭在風雪中一明一滅,通心草娃娃和憔悴的男人無聲地隔著十來米。

    然而……知春的真身就在燕秋山身邊。

    燕秋山夾著煙,瞇著眼,一團雪片在他眉骨上砸了個粉碎,六角的雪花就紛紛落在了他的眼睫毛上。知春看見他夾煙的手上傷痕與老繭密密匝匝,脖子上最凶險的地方有一圈疤,瘦得脫了相,五官都陌生了起來,於是默默地伸手環抱住他。

    這是個只有天知地知自己知的擁抱。燕秋山毫無察覺,漫無目的盯著遠處,一眨眼,煙灰就和睫毛上的雪渣一起,糾纏著滾下去,無聲無息地穿過知春的身體。

    知春抱著他,閉上眼,讓通心草娃娃冷靜地開了口:“本想回去找你聊的,既然都睡不著,現在說也行。咱倆的契約,嚴格來說是在我劍身上的,劍身碎了,契約自然就解了。我準備回局裡領處分,因為我造成的損失……就是中毒那次,還有這回的陰沉祭,我擔,賣身給局裡,多長時間都行,這事跟你沒關係。”

    燕秋山一口煙吸進肺裡,半天沒吐出來,等著他的下文。

    知春又說:“咱倆其他的事……也就算了吧。”

    燕秋山一口白煙和水汽一起吐了出來,三年學會的“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一夜還給了反派,依舊是三腳踹不出一個屁的風格。

    他說:“嗯,成。”

    知春的眼眶一下紅了,貪婪地把臉埋進他頸窩。地上的通心草娃娃卻揚起平靜的小臉:“天太冷了,你身體不好,趕緊回去休息。這三年為我吃了很多苦,以後有什麼需要,我……”

    “職責所在,待遇局裡該給的會給,用不著你補償,”燕秋山硬邦邦地打斷他,“還我一件東西就行。”

    “……什麼?”

    “你從地下六十層拿走的碎片,全部的。”燕秋山把煙掐了,碾碎了埋進雪裡,手從知春透明的身體裡穿過去,衝通心草娃娃攤開,“刀是我的,碎片也是我的東西,還給我,咱倆兩清。”

    知春:“你要它幹什麼?煉器本來就是邪術,再說已經失傳幾千年了,重煉的條件根本……”

    燕秋山打斷他:“東西還給我,你不是說咱倆算了嗎?我要幹什麼也不關你的事。”

    知春哽了片刻,放軟了語氣:“老燕,咱們都好好說話行不行?咱們講道理,不管你用什麼方法,'天道術規'跳不過去,刀身重塑,必須要斷送一條有高山人血統的活人命,你難道要讓我背著人命過一輩子嗎?”

    帳篷裡的宣璣調燈的手一頓,忽然想起了多年前,他與微雲面面相覷的劍爐。

    就听知春又嘆了口氣:“你是人,我……我只是一把刀。刀是凶器……凶器不吉利的。你和我糾纏這麼多年,壞事多於好事,痛苦的時候遠比高興的時候多……我……我其實本來就不該招你……”

    盛靈淵輕輕地掀起眼簾。

    可燕秋山卻忽然被這句話激怒了,慘白的臉上居然浮起血色,不依不饒地再次打斷知春:“你把刀還我。”

    “老燕你聽我……”

    “你不還,我也會自己找,反正我有這個,”燕秋山按住胸口殘鐵,冷冷地說,“我還是金屬系,你就算把殘片砸碎了,我也能一渣一渣地撿回來。就算你把刀身融了煉鋼,我也能把我的刀摳下來。十年找不全,我就找十年,二十年找不全,我就找二十年,一百年找不全,我就死在半路上。”

    知春忍無可忍:“燕秋山!”

    硬漢作為隊友,固然是可敬可靠,但要是犯起驢脾氣,這種人也絕對是六親不認。

    知春但凡有個人身,能讓他氣出高血壓。他嘴裡“你”了半天,關鍵時刻,罵人的話一句也想不起來,打算懟一句“你是不是想逼死我”,又想起他現在本來也不算活,想再死一點可能也辦不到。至於拿通心草身做威脅的話,他也說不出來——他覺得自己是戴罪之身,通心草既然能用,他就得用這人偶的身體贖罪,這通心草娃娃在知春心裡已經屬於“公物”了。

    知春被他逼得走投無路,通心草氣得哆哆嗦嗦,木頭關節一陣亂響,對上燕秋山結冰的眼睛,他閉了嘴。

    通心草酷似知春的臉上有逼真的表情,刺了燕秋山的眼,於是他扭臉要走,誰知剛一轉身,就听見那垂死時都在思念的聲音顫抖地說:“老燕……是我讓你難受了,所以你要報復我嗎?”

    燕秋山一震,抬起一半的腳僵住了。

    “你贏了……算你贏了好不好?我……我真的疼……你傷過多少心,我都還給你吧,”知春喃喃地說,“我一開始就不該往人間湊,不該打擾你……”

    燕秋山掉頭大步向他走過來,一把抱起雪地里通心草,挺拔平整的肩膀如山陵崩,他眼角有濕漉漉的痕跡:“閉嘴!”

    也可能是雪留下的。

    入我相思門,知我相思苦。

    早知如此絆人心,何如當初莫相識。

    那一人一偶走遠,又不知過了多久,巡夜的外勤已經有些倦怠。雪歇雲開,星月隱沒,天上只剩下一顆啟明星,在日月不接時分孤獨地留守。

    宣璣忽然忍不住說:“陛下,我當年……有一句告別的話,沒來得及說完。你還想听嗎?”

    盛靈淵悄無聲息,像是已經睡著了。

    “靈淵,我……”天魔劍被微煜王砸碎時,留了這麼個沒頭沒尾的話頭,三千年了,始終沒有機會續上。

    “我這一輩子,無憂無愁,”宣璣沒得到他的回應,也不在意,他眼角的小痣翹了起來,眉心族徽紅得像個詛咒,自言自語似的說,“我想不出來比這更好的一生了,陛下。”

    盛靈淵晃了一下,被岩漿洗練過的骨肉似乎正飛快地變薄、變脆,能被一片羽毛壓塌。

    那片刻光景,他想,幸虧他沒有心了。

    宣璣等了大概有一輩子那麼久,聽見旁邊那人淡淡地“嗯”了一聲:“多謝你。”

    兩人再沒有動靜了,從容不迫地,他們算是給當年戛然而止的情分續了個圓滿結局。

    “原來如此,”盛靈淵姍姍來遲的晨曦裡想,“老師,咱倆可都沒贏。”

    他與丹離先是相依為命,後來又不死不休,你死我活好多年。隔著三千年,依舊默契十足。

    宣璣把前因後果一說,陛下立刻什麼都明白了。

    他跳赤淵自盡那天,機緣巧合,赤淵裡湊齊了“骨”“血”“劍身”和“生祭”,滿足了重塑天魔劍的條件,讓宣璣重塑了劍身,這已經很清楚了。

    但盛靈淵之前一直想不通的是,宣璣是怎麼跟赤淵大陣攪在一起的。

    按道理說,劍靈之身是金鐵之物,“骨”和“血”之類都屬於儀式用品,祭過劍爐就沒用了,煉完劍以後是要被剩下來的,可赤淵大陣裡的朱雀骨竟被煉化成了宣璣的一部分,賦予了他克制群魔的朱雀離火,同時也把他的存亡跟赤淵綁在了一起。

    這顯然跟重煉劍身的過程沒關係,問題只可能出在丹離的那段神秘口訣上。

    果然,丹離從來沒有想過要害死劍靈。

    其實當年被逼宮斷劍,盛靈淵猝不及防之外,其實也是沒想到丹離會捨得向天魔劍下手。

    畢竟丹離是朱雀神像,小璣是最後的朱雀天靈,兩人也一直是以師徒相稱,盛靈淵其實能感覺到,比起自己,丹離更偏心劍靈一些。

    假如丹離是早知道天魔劍靈的秘密,那麼他先是設計銷毀天魔劍身,隨後又阻止微雲坦白真相,是為了什麼?微雲是怕他死了,人族繼任者會容不下高山人,丹離肯定沒這個顧慮——他老人家應該只怕這魔頭死得不夠透才對。

    再有,涅槃術也是丹離留下的。

    宣璣學東西有點不求甚解,向來是只管實用、不問出處。因此他至今都不知道,“涅槃術”並不是通心草人偶之類什麼人都能學的小把戲,那是不死鳥朱雀一族的不傳之秘。

    所煉的涅槃石在古書上稱為“死生之物”,要是按“天地術規”的規矩看,至少是“類同生死”一級,跟煉器是同一個級別。這也是宣璣煉的涅槃石都那麼不結實的原因了——他自己是“賦生而生”,但身體還是器靈身,理論上,他沒有施展這種級別術法的資格,勉強做的東西肯定都是偽劣品。

    宣璣雜而不精,但丹離不會不清楚涅槃術的等級。

    那要不是他老人家脫褲子放屁,留下涅槃術就為了消遣守火人、消耗朱雀骨——只可能是丹離也沒料到,好不容易砸了天魔劍,將宣璣從劍身裡放出來,陰差陽錯,他居然又變回了劍靈。

    按照丹離本來的計劃,宣璣這最後的朱雀天靈,很可能是朱雀一族復生的關鍵。

    朱雀滅族,當年全族上下只剩一枚只有蛋白質沒有靈智的“天靈”蛋,那不是外力能孵出來的,所以丹離只好迂迴著給天靈“降級”——利用天魔祭將天靈煉器賦生,生出靈智,再在這個靈長成以後砸毀劍身,設計他替換朱雀骨陣的陣眼,成為“守火人”。

    這樣一來,等於宣璣雖然不是完整的朱雀,先成了赤淵的實際看守人,有了朱雀的權與責。

    其實自古有傳說認為朱雀就是赤淵孕育出來的,神魔本是同源。只是後來人族把朱雀神鳥捧得太高,這麼說未免對神鳥不敬,就不再傳了,這些秘辛丹離都講過。

    宣璣自以為保住的是他的心,其實是丹離利用他保住了世上最後的朱雀血脈,那麼等他這“半個活赤淵”最終歸於真赤淵,赤淵就完整了。屆時“神血”“魔源”“朱雀魂”齊齊整整,恰如洪荒之初——赤淵會孕育出新的守護神。

    到時候一枚涅槃石洗清前世今生,宣璣除了這個名字,什麼都不會記住,朱雀一族會浴火重生。

    帝師……算無遺策啊。

    盛靈淵嘆了口氣,不知怎麼的,忽然想起他剛離開東川那一年,和丹離下的半盤棋。

    那時他青春年少,還有不可思議的天真和愚蠢。他與丹離隔著一張棋盤相對而坐,一面手談,一面有一搭沒一搭地聽丹離說人皇登基之儀。丹離在說什麼,他沒聽進去,棋也下得亂七八糟,後背繃得太緊,腰都疼了。

    丹離看出了他不自在,就擲了棋子,溫聲問道:“殿下,怎麼了?”

    話沒說完,盛靈淵忽然鬆了口氣,小聲說:“可算是走了……嘶,老師說什麼?”

    丹離執起茶壺,給他倒了半杯清水:“殿下因何心神不寧?”

    “沒什麼,”盛靈淵先是低下頭,隨後又局促地在丹離洞悉一切的視線下抿了口水,“是小璣……彤,他剛能自由活動,不用再藉我的眼……咳,可能是太新鮮了,一直盯著我看,我有點不太習慣。”

    丹離輕輕地反問:“只是不習慣?”

    盛靈淵沒吭聲,劍靈屏蔽了想法,他不知道彤在想什麼,只能感覺到對方如影隨形的視線,看得他如坐針氈。這會兒劍靈好不容易被丹離絮叨跑了,盛靈淵感覺到他飄到了窗外。外面天高地迥,正是溫暖的初秋,清澈的風景順著劍靈的眼睛落到盛靈淵心裡,他不由自主地出了神。

    丹離就對著他嘆了口氣:“殿下,彤是劍靈啊。”

    盛靈淵回過神來,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嘴角翹了起來。他連忙正了正神色,才要說什麼,一陣小風忽然從窗口飄進來,飄出去玩的劍靈疑惑他為什麼屏蔽了聽覺,從窗口探頭回來看。於是盛靈淵再一次緊繃起來,卻故意沒往窗口看,還刻意皺起了眉,像是思量著什麼大事。

    直到小璣趴在窗口喊他,他才彷彿剛剛注意到劍靈,很做作地循聲抬頭問:“又怎麼了?”

    小璣不滿道:“你剛才幹什麼切斷聽覺,是不是跟老頭說我壞話了?”

    盛靈淵若無其事地一揚眉:“你不是嫌我倆煩才跑了嗎?怕吵你才叫你耳根清淨的,誰有工夫天天議論你?無理取鬧。”

    劍靈:“那我也要聽!”

    “隨便你,要听就滾進來聽,不許插嘴搗亂。”說完,盛靈淵就好似不再注意劍靈,全心全意地轉頭去和丹離談“正事”了。丹離沒說破,配合著將話題引開了,兩人聊起來長篇大論,間或還夾雜著晦澀的機鋒,沒一會兒,就把劍靈聽得昏昏欲睡,耳朵疼頭也疼。

    丹離見盛靈淵話說一半,突然沒了後文,盯著手裡空空如也的茶杯發起呆來,就知道劍靈又走了。

    他也沒有催,只是靜坐著閒敲棋子。

    過了好一會,盛靈淵才前後不搭地說:“老師,我有時候碰上艷陽天,會有種可笑的幻想,希望能永遠這樣,不風不雨,也沒有四季寒暑。”

    “久困人世,罕逢樂事,偶爾沉溺也未嘗不可。”棋子與木棋盤輕輕碰撞了一下,丹離又說,“可若是因此,秋涼不備棉袍,春發不備絺綌,那就要叫人笑話了。”

    少年時的盛靈淵聽了很不服氣,爭辯道:“可是修身鍛體能寒暑不侵,那豈不是就可以不管風吹雨打、視四季如常了麼?”

    丹離就落下一子,雙手攏進袖子裡,端坐在古怪的面具下,像尊不悲不喜的邪神。

    “殿下,”他平靜地說,“對於流離失所的柔弱黔首來說,幾場風雪足以致命。至於高手,雖然寒暑不侵,也仍要躲避罡風雷電。誰都有自己過不去的劫難坎坷,不變者,唯有無常而已。”

    盛靈淵好一會兒沒吭聲,神色略微黯淡下去,半晌,才鼓足勇氣似的開口問:“老師,東川有很多傳說,講至死不渝之情,你信嗎?”

    “凡能流傳後世的,自然有原型根據,有其可信之處。”丹離說道,“可是殿下,巫人壽數長不過百年,於天地不過一瞬。蚍蜉蟪蛄之流,拿自己的生死比著論短長,不可笑嗎?巫人說'至死不渝',是因為他們死期不遠,但他們要是能不死呢?要是能與赤淵同壽呢,也能不渝到地老天荒麼? ”

    那時盛靈淵太年輕,沒聽出他這句話裡的意味,也不知道自己壽命不止百年,只聽出了“壽數不過百年,劍靈千年才得一身,是注定的殊途”這一層意思,十分灰心,於是強行按下了少年情愫,帶著幾分賭氣說:“那也未必,畢竟我和老師都沒活過那麼多年。”

    丹離聽完一愣,繼而他似乎是笑了:“也是。”

    他說著,抓了一把棋子,扔進簍裡:“殿下心不在焉,我看這局不必下了,且封盤吧——臣和您打個賭如何?”

    盛靈淵愣了愣:“只是閒話,老師怎麼還認真……”

    丹離擺手打斷他:“我常和殿下講,陽謀也好、詭道也好,都不可面面俱到。因為世事無常,你我皆是凡愚之物,紅塵障目,見識淺薄,豈敢給是非定論?今日奉為圭臬的,或者三五十年、或者三五百年,便成販夫走卒都不齒的笑談。所以凡事要留一線,給老天判定對錯——既信無常,又篤定自己信得不錯,那不也是自相矛盾麼?”

    這番腳不沾地的高​​談闊論把十六歲的盛靈淵說得一頭霧水——他本來只是忍不住跟信任的長輩透露一點少年心事,不料那長輩就像個榆木刻的老和尚,頂著一張“活夠了”的面具,先進行了一番隱晦的嘲諷,又雞同鴨講地對著他念起了經。

    十六歲的盛靈淵對著丹離,簡直生出了厭學情緒。

    少年人都是這樣的,三魂七魄都被自己的心事佔著,凡是自己一時不明白的,都以為是別人不明白自己。盛靈淵當時覺得自己吃飽了撐的,才會找丹離這種著名的不解風情之徒說風月。直到多年後,他驀然回首,才明白過來,那個平靜的秋日午後,丹離隔著一張棋盤同他說的話有多意味深長。

    那局棋一直封到現在,始終沒有機會再續。

    賭什麼,丹離也沒說清楚。

    後來他自覺手握天下,贏了老師半子。

    現在想來,可實在是太不自量力了。

    他從出生開始,其實就是一步一步踩在丹離事先設計好的路上,所有的掙扎與反抗都是意料之中,連三魂七魄都是那人精雕細琢勾勒好的。

    這樣庸常的資質,怪不得那人神鬼莫測的傀儡術他一直學不會。

    可惜,神魔也不能面面俱到。誰也沒想到,盛靈淵跳下赤淵,身上居然帶著天魔劍的所有殘鐵——他剖人心、棄血脈,按理說應當斷絕七情,早該把那點少年情愫拋諸腦後了。再說就算是留作紀念,一般也是帶塊殘片穿個挂墜什麼的,天魔劍不算劍鞘劍柄都足有八十一斤,誰還能常年在身上綁大幾十斤的廢鐵嗎?

    盛靈淵其實自己都忘了他當時是怎麼想的。可能是挖了心,胸口空蕩蕩的難受,需要重物墜一墜,也可能是他在世上再沒有其他東西了,只剩下這點殘鐵。總而言之,他一個鐵渣沒捨得扔,一直將碎得不成樣子的鐵劍殘片用魔氣裹了藏在心口。

    漏了這麼個陰差陽錯的細節,赤淵沒來得及復活神鳥,宣璣先重回劍身。

    丹離功虧一簣,弄成了現在這個亂七八糟的烏龍局面。

    盛靈淵复盤完畢,簡直是啼笑皆非,倒有點感激這些在背後搗鬼的魑魅魍魎了——要不是他們,他還真沒機會出來撥亂反正。

    “也好,”陛下心裡從來沒這麼透亮澄澈過,忖道,“我陪你一遭,送你一程。從此往後,天地遼闊,遠走高飛吧。也算是我被上天眷顧,夙願得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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