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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烈火澆愁 - 第五十八章字體大小: A+
     
    只見那些童屍開始順著水牆往上爬,與此同時,快艇下冒出了大量的氣泡,船在往上升——一群童屍游到了船下,把船頂了起來,托到了半空!

    船體一歪斜,探照燈滾到水里,掃過一大片漆黑的海水,童屍攀滿了船沿,一起張開了嘴,露出參差不齊的牙,大合唱似的齊聲高歌。

    王澤:“這幫熊孩子在嚎什麼?”

    “'血脈不斷,人魔不死。'”宣璣喃喃地說,“'盛……人族,你可還記得,當年你把我片了多少塊'?”

    “知道您'屍語'十級了,”王澤崩潰道,“大意就行,不用逐字逐句翻譯!”

    那些童屍說的不是“屍語”,是三千年前的古雅音,之前,宣璣只是能聽個大概。要形容他的水平,大概相當於是英語四級考了425分的人強行看無字幕的美劇——時懂時不懂,需要根據前後文和角色肢體語言連猜再蒙。

    可是此時,他發現那些古老的雅音竟熟悉得像家鄉話一樣,同他一點隔閡都沒有。

    他甚至及時把人魔說的“盛瀟”臨時變成“人族”,以免暴露盛靈淵的身份。

    “記得啊,”旁邊盛靈淵唯恐天下不亂地從船上飄起來,不慌不忙地也切換成古語,“一百零八片,劊子手的手藝太差。”

    童屍們同時笑了起來,是兒童那種最煩人的笑法,與濤聲混在一起,“咯咯唧唧”地說:“這裡剛好有一百零八具屍身啊。”

    話音沒落,一具童屍暴起,像一道刀光,直衝盛靈淵飛了過去,快得讓人睜不開眼。

    盛靈淵轉瞬錯開半步,剛好與那童屍擦肩而過——手背上卻多了一道刀傷。

    宣璣下意識地摀住了自己的手背,有種自己也被人砍了一刀的錯覺,心肝都顫了起來。

    那童屍落在快艇甲板上,身上沾了盛靈淵血的地方被腐蝕了,露出焦黑的皮肉和隱約的骨頭。

    “天魔血,好厲害。”它笑出了一口森森的牙,“人皇陛下,可是你那能斬斷天地的天魔劍已經碎啦,你身上的血,夠染遍這片海,殺完我一百零八個分身嗎?”

    天魔劍……已經碎了……

    天魔劍……

    宣璣瞳孔一縮,剎那間,千年光陰幻化成一把大錘,直挺挺地砸在他太陽穴上,“嗡”的一聲,他身魂皆震。

    恍惚中,他覺得自己好像置身於一座宮殿,冷極了,否則抱著他的人怎麼會一直在發抖呢?

    那人冰冷凌亂的髮絲垂在他身上,像冬日清晨的錦緞,他聞到那人身上熟悉的熏香,腳下黑壓壓的一排人頭,一群人跪在地上,卑躬屈膝地以死相逼。

    “陛下,此劍斬妖王時破損,那妖王早已成妖魔,被這等濁氣侵蝕,連高山一族都無藥可救。它與您心神相連,若留著它,必定於您心智有損。”

    “您素來兼聽自持,近來卻時有暴躁衝動之舉,可見此乃不祥之物啊,要早做處置​​!”

    “陛下,妖族尚未肅清,江山方才初定,億萬將士屍骨未寒,您背負萬民之望……”

    宣璣不由得走了個神,心想:盛瀟居然也會發抖。

    會發抖、人一樣的盛靈淵忍無可忍,打斷一室喧囂,森然道:“億萬將士屍骨未寒,丞相想先寒一寒麼?”

    跪在最前面的老臣伏下頭,露出後脖頸子下嶙峋的肩胛,像一匹待宰的老馬,引頸就戮。

    “下去自己領三十棍。”盛靈淵像歷史上的著名暴君一樣冷笑,“再有多言者……”

    話音沒落,桌案上的水杯瞬間炸裂,熱茶湯灑了一案,他的笑聲裡壓抑著說不出的殺意,拂袖甩翻了桌案,提劍便走。

    一道目光射過來,旁觀的宣璣一哆嗦,余光瞥見那些滔滔不絕的腦袋後面,一個戴著面具的黑影靜靜地站在人群外圍,目光無悲無喜,像一尊神龕。

    那目光注視著巫人族傾覆,現在,正在註視著他。

    那時,度陵宮還沒有修完,皇城一片狼藉,皇駕暫停於三十里外的行宮,宣璣已經能脫離劍身四處遊蕩,沒人能看見他。盛靈淵其實也看不見,但大部分時間,他能共感劍靈的六感,通過眼睛“看”出劍靈的位置,通過耳朵“聽見”人們背地裡的話。

    遊蕩的劍靈消息總是很靈通,他能仗著隱形,捕捉到第一縷春風,在塵囂方起時就听見四散的謠言——

    “不過是區區一把劍而已,右相多一句嘴,挨了三十軍棍……花甲之年的兩朝老臣啊!抬下去就沒氣了,家人準備披麻戴孝了,陛下是…… ”說話的人嘴唇動了動,口型像是“瘋了”,畢竟不敢說出口,只輕輕地在自己臉上摑了一巴掌。

    “我聽人說,劍有雙刃,一邊傷人,一邊傷己,果然不假。那天魔劍斬得了妖王,何等威力,自然也能迷惑人心,陛下近年,確實越來越不像往日慈和了。”

    “噓——慎言!”

    “有什麼,出我口入你耳,此地無他人。你不知道,我還聽說,陛下年幼時曾流落在外兩年多才被找回,找回來的時候就帶著那把天魔劍,想是多年傍身,感情深厚吧。”

    “再深厚,也不過是個器物。”

    “我兄長是陛下近衛,他說曾聽見過陛下獨自一人時對著劍笑……”

    “有這等事!”

    “那劍莫非真如傳說,竟有靈不成?可……天魔劍的劍靈……得是個……是個什麼樣的禍害啊!”

    “這倒沒什麼,這些年也沒見它作過亂,只是那天魔劍被妖王魔氣腐蝕,怕是以後……”

    “唉,以往禍亂朝綱的不是柔佞就是妖姬,怎麼到我朝成了一把劍?這都什麼事!”

    “帝師昨夜觀星,連嘆數聲,只說'不祥'。”

    “禍害!當真禍害!”

    妖王雖然已經死了,但他在人們心頭留下的陰影沒有散,傳說妖王生前吞噬了一千個先天靈物,有了九百九十九個分身,命比蜈蚣腳丫子還多,人們做夢都怕他捲土重來。二十多年離亂,暗無天日,太慘烈了,人族也好、其他族也好,都打得奄奄一息,哪經得起再來一次?

    而就在這個時候,一個讓人不安的說法傳了出來——

    他們說,人皇的天魔劍在斬妖王的時候裂了條小口,九百九十九分之一的妖王鑽進去了。

    憂心天下的忠臣良將們聽了這個事,嚇尿了,集體去找高山人王求證——高山人世代煉器為生,在刀劍方面當然是權威專家。

    高山微煜王一拍胸脯,表示自己義不容辭,大局為重,個人安危算個鳥。以後哪怕被人皇記恨也不怕。

    於是在帝師的默許下,這個“英雄”帶著忠臣們密謀了一場逼宮。

    除夕那天的宮宴上,丹離敬了人皇三杯酒。

    丹離是帝師,是他的養育者,長者祝酒不便辭,盛靈淵只能喝。

    可是百毒不侵、千杯不倒的人皇喝完以後,不到一炷香的光景,居然站不穩了。

    宣璣預感到了什麼,用力一甩頭,想要掙脫這段記憶,那觥籌交錯的除夕夜宴讓他毛骨悚然,他竟一時本能地不想回想。

    然而可怕的記憶卻早已經埋伏在他識海深處,一口將他吞了下去——

    丹離在酒裡下的藥叫“千歲”,取意“一夢千年”。據說只要一滴,滴在護城河裡,順著上游往下走,能讓全城的人醉上整整三天。

    相傳,世上只剩三滴“千歲”,那一晚,全下在了人皇的三杯酒裡。

    天魔劍被高山王用所謂“秘法”一寸一寸敲碎的時候,盛靈淵被困“千歲”夢魘中。

    但這不代表他聽不見。

    他從小與天魔劍心神相連,劍的五官六感,就是他的五官六感。不過自從盛靈淵成年後,天魔劍似乎也長了些本事和脾氣,一人一劍朝夕相處,拌嘴吵架總難免,有時半句話不對付,就誰也不理誰了,氣得狠的那一邊會單方面地“關上”自己的念頭,不讓對方聽見自己在想什麼。

    可大概是劍靈一直偷懶,不肯好好修煉的緣故,他始終無法單方面地向盛靈淵“關閉”自己的感官……直到那天。

    那是劍靈第一次完全切斷了人劍之間的觸覺聯繫,吝嗇極了,不想把斷劍之痛分給他一點。

    然而觸覺與痛覺沒了,視力與聽覺仍在,盛靈淵依然能“聽見”,能“看見”,他像個被禁錮在累贅皮囊裡的囚徒,拼命地掙扎,找不到出路。

    他感覺不到四分五裂是什麼滋味,可那秘鐵落下時,錘斷的彷彿是他的肝腸和脊背。

    “別聽……靈淵,別看……我跟你說點……說點別的……砸了劍身不一定是壞事……指不定我就此自由了呢……”

    “我想遊歷四方,不帶你去……反正你日理萬機……”

    “我還想自己嚐嚐世上的聲色……再也不想用你的破舌頭了,有一點滋味,你都要嫌東嫌西嫌古怪……你這人……你這人就配得吃乾飯……喝白水……”

    天魔誕生的時候,以八十一條人族頂尖高手的命為祭,將第一次平淵之戰中死在赤淵深處的不滅之怨封在了幼小的天魔身上。

    此後每一夜,從子夜之交到黎明破曉,幼童和他的劍都會受無限煎熬與焚燒之苦,他們必須保持清醒,必須不斷地掙扎,才能維持一線清明,不至於被那些沒有理智的陰靈們蠶食鯨吞。

    只有在這反复的磋磨和淬煉里活下來的,才能成為真正鎮壓群魔的人皇。

    這讓盛靈淵的童年顛沛流離,也無比孱弱。上千個夜晚裡,人和劍都是聽著對方的聲音和氣息熬過的。

    而那熟悉的氣息就要消失了。

    天魔劍從劍尖一直折到劍尾。

    盛靈淵在意識深處,第一次看見了劍靈。

    大概原身是雀鳥的緣故,劍靈有翅,他被一雙巨大的翅膀裹著,烈火加身,看不清形容,只依稀有個輪廓,那身形還是少年單薄稚拙的樣子,他真是長不大啊,二十多歲,倘是人,都該及冠成家了吧。

    盛靈淵拼命想抱住那團火,看一眼他的臉,還沒來得及碰到,那人就在他眼前化為灰燼。

    那一瞬間,盛靈淵的神魂衝破了肉體的極限,竟從三滴“千歲”中掙紮起來,四肢不聽使喚,無數侍從按著他。

    他眼睛裡似乎著著能焚毀一切的業火,往寢殿外爬去。

    天魔劍靈消失在他識海深處,微弱的聲音仍在響,似乎還有未竟的話:“靈淵,我……”

    然而他們連這也不肯留給他,高山王最後一錘落下,劍靈就此沒有了後文。

    劍身劇震,轟鳴不止,剎那間,那冷鐵竟通紅如火。手持秘鐵的微煜王駭然,手一哆嗦,最後一片劍身飛濺起來,上有劍銘。

    劍銘為“彤”。

    毀天滅地的天魔劍,劍銘一點也不威風。

    共享的視野徹底黑下去了,盛靈淵的左眼再看不見劍靈眼裡的世界,他伸手去抓自己的眼睛,左右連忙大呼小叫地按住他的手,於是除了眼角一塊血肉,他什麼都沒抓住。

    宣璣拼命掙脫了記憶,落回現實,染上血色的眼睛看向盛靈淵。

    盛靈淵方才嘲諷微煜王,臉上笑意未消,眼角水滴形的小小凹痕仍在,碰到宣璣的目光,他卻十分莫名其妙,完全沒領會對方什麼意思,只覺得這小妖今天很不正常。

    宣璣覺得自己的心從胸口一路往下沉,沉到腳下,沉入冰冷的海底……那人不記得他了。

    朝夕相處這麼多天,敏銳如刀鋒的陛下,對他一點熟悉感都沒有。

    對了,宣璣想起來,天魔劍斷的時候度陵宮還沒修好,按照歷史推斷,陛下那會才二十來歲,他斷成了一把廢鐵,陛下還有半輩子翻雲覆雨的執政生涯。一路打怪升級,幹死了所有政敵,與天鬥與地鬥與人鬥,其樂無窮。

    一把被砸斷的劍……對陛下來說,可能就像一件被扯破的舊衣服吧,只是皇權被冒犯的證據,等他用血捍衛了傳國玉璽,那些破爛也就沒資格在他心裡佔據一席之地了。

    電閃雷鳴的海面上,高山童屍們飛快地變換著位置結陣,冷不防地就會變成一道劍影,從水下、船邊、各種刁鑽的地方冒出來,險惡地射向盛靈淵,好像一百零八個活動的暗箭機關。盛靈淵靜靜地看著那些穿不透他護身黑霧的刀劍嘶啞尖叫著彈開。高山王毀了他的劍,他滅了高山人全族,可能是覺得恩怨兩清,死後三千年再逢故人,他臉上如平湖止水,不見一點波瀾。

    “天魔劍可並非凡鐵。”那些原本齊聲說話的童屍又變成了一人一句,有的清脆、有的綿軟,有的帶著變聲期的少年特有的沙啞,高低起伏,三百六十度環繞立體聲,“它要浸在最濃稠的鮫人血裡泡,然後在幾處'關竅'上打上鋼鑽。”

    說話間,十七八條童屍同時化成刀劍,幾乎織就了一張網,壓向船頂。

    張昭眼疾手快地按停了一秒,快艇快開飛了,從群屍中間硬撞出一條路,那“劍網”險伶伶地落空,砸出了一大片水花。

    “你知道嗎?最有靈性的劍才有'關竅',像人的七竅,那是它的要害,代表它是活的,要最有經驗的煉器大師才能找得到。想毀掉一把劍,就要把這些要害釘穿,打得透透的,再用高山人秘鐵鑄造的錘,加上千斤的重量往下砸。越好的劍,砸出來的音色越好,有的清越,有的低迴,我最愛那聲……天魔劍是極品中的極品,秘鐵鎚砸上去的時候……嘖,那聲音又渾厚又纏綿,就跟帶著悲聲似的。陛下,聽說您是音律大家,可惜當時沒聽見,要不然,還能請您品評一二。”

    盛靈淵不為所動,甚至“噗嗤”一笑:“朕行伍出身,一屆粗人,不過會幾首不知哪裡聽來的鄉野小調罷了,高山王見笑了。”

    一具藏在船尾的童屍化作刀光,在他說話間,猝不及防地從後面飛過來,直捅向他後背。

    谷月汐:“小心!”

    盛靈淵頭也不回,從兜里抽出那把路上隨便削的竹笛,反手一架,竹笛被削成兩半,那道刀光變回童屍,重重地落在甲板上,不等它站穩,盛靈淵手腕一翻,一氣呵成地將削尖的竹笛釘上了童屍的天靈蓋。

    “朕俗得很,非要品評,朕倒最愛聽百姓家裡烹羊宰牛的動靜,”盛靈淵“手起笛落”,三言兩語的功夫,已經在童屍身上戳了七個洞,“逢年過節,一刀下去便見了血,只是農家的刀總是不夠快,一刀常常不斃命,那畜生還在嚎,熱騰騰的血能直接入口,片下來燉上一鍋,大夥分而食之,一看就是個喜慶的豐年。”

    竹笛“啪”一下折了,那童屍狠狠地一顫,不動了,小小的四肢開始萎縮,竟變成了一把模樣古樸的彎刀,彈起來削斷了木偶女一縷頭髮。

    木偶女驚叫著縮頭:“這到底是人是刀?”

    旁邊有一人啞聲說:“是人,也是刀……這些屍體就是刀劍靈。”

    木偶女循聲望去,見宣璣緩緩地站了起來——這個宣主任方才隨快艇一搖晃,突然像什麼病發作了似的,撐在船邊半晌沒言語。

    作為“鳥系”,海上作戰划水無可厚非,場中唯一一位後勤在這風雨飄搖的快艇上終於扮演了他應有的角色——拉拉隊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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