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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烈火澆愁 - 第二十四章字體大小: A+
     
    盛靈淵的目光越過他,好半天才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地回答:“不是。”

    他倆此時在一個小山坡上,從山腳到半坡,草木豐潤,成排的小小民居夾著山路,在林間若隱若現,都不高,圓滾滾的,遠看,就像一團一團藏起來的蘑菇。此夜正值新月,星瀾如波,人身在其中,心緒不由自主地就跟著安靜曠達下來。

    宣璣不知道對方到底懂沒懂自己方才問的話,正想著換個措辭,重新問一遍,就听盛靈淵很緩慢地說:“此地……這裡不是……'幻境'。”

    盛靈淵剛剛來到這個世界的時候,腦子裡空空如也,他興致勃勃,對周圍的一切都充滿好奇。別人說過的話,他聽一遍,就能連口音和停頓都模仿到位,不管看到什麼新鮮東西,都會試著理解它的原理和用場。

    可是……記憶回來了,簡直像個不速之客。

    那些復甦的生前事累贅極了,給他壓了千斤重的心事,壓得他沒力氣左顧右盼。盛靈淵就像一把剛出土的古劍,寒光四射的劍身觸到空氣,很快被氧化得鏽跡斑斑,連霜刃都不靈光了。

    他這一句普通話說得四不像,反而不如在赤淵醫院裡現學現賣的順溜。

    “這是咒,巫人族的七大惡咒之一,叫做……溯洄。”盛靈淵把語速放得更慢,昏暗的環境裡看不清他的臉,這讓他聽起來幾乎有些沉沉的暮氣,語氣像個老人,無端讓宣璣想起他家裡那些鏽跡斑斑的器靈,“吾……我釘在牆上的想必是個替身,咒……便是下在替身的血裡……他大概明白,我急著想把他釘回棺材,是我疏忽了。”

    “'溯洄'是什麼?”

    “是……”盛靈淵張了張嘴,卻一時忘了那詞怎麼說,他的聲音像乾涸斷裂的溪水,尾音忽地捉襟見肘,良久才續上,“我看見他,想起了什麼,就會重新經歷什麼。如果有哪一段往事,一直揮之不去,我就會反复在其中繞圈子,直到死在裡面。”

    就是說,“溯洄”是個可能無限循環的記憶!

    “等等,我捋一捋,”宣璣轉過頭,看見那方才從他身上穿過去的“巫人”砸開了小路盡頭的木屋門,“吱哇吱哇”地不知道在說什麼,他忍不住出了口長氣,“今天可真漫長。”

    本來,他只想對一幫江湖騙子進行釣魚執法,沒想到魚是釣來了,釣來的卻是鯊魚,直接把他連人再竿拖下了水。

    季清晨和畢春生的聯繫沒查明白,先是莫名其妙地被拖到了一個萬人坑里,還沒等明白這喪心病狂的鬼地方是怎麼回事,棺材裡又蹦出個詐屍的巫人族族長。兩大魔頭嘰嘰咕咕地用番邦話交流了半天,不知道都分享了些什麼詐屍心得,宣璣一句沒聽懂,現在又被拖進了一個匪夷所思的咒術裡。

    宣璣莫名其妙地想:“而且這倆魔頭之間的恩怨和我有半毛錢關係嗎?”

    他只是個衣服破了都沒地方報銷的窮酸公務員,為什麼他們二位詐屍的掐架,先打死了他的嫌疑人,還要把他也一起拖下水?

    他到底做錯什麼了?是不是有個自己都不知道的花名叫“池魚”?

    “還有,前輩,這事我其實挺不好意思說的,但那什麼,'有借有還、再藉不難',是吧?您能先把我的本命劍還給我嗎?不是我摳門,我但凡要有兩把,這把肯定就送您了,主要是這東西吧……我實在沒有富餘的。”

    “對不住,”盛靈淵說,他想解釋兩句,可是限於現代漢語的詞彙量,一時組織不好語言,一頓之後,他只好略帶歉意地說,“那是我的。”

    宣璣震驚了,有些人長得體體面面,不要臉起來,居然能這麼簡單粗暴!

    “不好意思,”他說,“那是誰的?是我聽錯什麼了嗎?”

    “那是我的……”盛靈淵張嘴忘詞,於是徹底放棄了,換回了自己的口音,“骸骨。”

    宣璣:“……”

    語言障礙真是個大問題,他覺得自己可能又聽錯了什麼。

    “不行我可能真沒聽懂,您剛才是說,我的劍,”宣璣伸出兩條胳膊比劃,“這麼寬、砍人用的那個——劍,是您的'骸骨'?就… …死了以後留下的……”

    盛靈淵淡淡地一點頭:“屍骸。”

    “那我是什麼?”宣璣嗓音都有點變調,“一枚英俊瀟灑的限量款骨灰盒嗎?”

    盛靈淵神色淡淡的,沒理會,且基本沒聽懂。

    “當年我跳下赤淵火海,”盛靈淵輕聲說,“死後骸骨燒不盡,尚餘殘軀,形神俱散。”

    宣璣:“……”

    跳下赤淵火海……他真的是……但怎麼可能?

    阿洛津說“陛下”和“人皇”的時候,宣璣還懷疑是自己聽錯了,自古以來,除了傳說裡的上古神靈,能被外族稱一聲“人皇”的,只有大齊武帝盛瀟一個。

    因為他撥亂反正,以凡人之身,完成了人力所不及之功業,可敬可畏,如降世神魔。

    不是……歷史書上畫的武帝盛瀟是個一臉凶相的鐵面大漢啊!五大三粗,形象跟四大天王差不多,特別符合武皇帝戎馬一生的人設。

    怎麼會是個逮誰撩誰的小白臉?

    宣璣張了張嘴,腦子裡盤旋的問題太多,竟一時詞窮。

    “屍骸大概是被你族先人撿去了,”盛靈淵沒在意他,接著說,“以'生魂養屍'的古法溫養。”

    宣璣喪失了大部分的思考能力,心驚膽戰地重複了一遍沒聽說過的名詞:“生……什麼古法?”

    盛靈淵當他是個人群里長大的小妖——意思就跟狼孩差不多,倒不至於缺靈魂短智慧,就是沒啥常識。

    因此他很耐心地解釋了兩句:“就是將本命精魄貫注於屍體上,以身養屍。經年日久,可保完整的屍身不腐,不完整的屍身被活氣滋養久了,有時候也能攢夠修復殘肢傷口的靈氣。你可能是接受族中傳承的時候年紀太小,不記得了——至於為什麼是把劍,因為你本命屬金。'養屍'需用本命精魄貫注,屍身未脫離活體時,常以本命之器的模樣出現。”

    盛靈淵說到這,頓了頓:“不過我也奇怪,本以為你本命屬火,不料竟走眼了,想是這些年各族混血混得沒樣子了。”

    宣璣磕磕巴巴地找回了自己的舌頭:“那你……您一直在我後脊裡,所以之前在赤淵醫院的那個是……”

    是假冒偽劣的吧?

    要么就是什麼惡鬼冒充的,陰沉祭文召出人皇,扯什麼淡?

    那位陛下怎麼可能是魔物!

    盛靈淵:“那是個'通心草'……何為'通心草',你總該知道吧?”

    這題宣璣會,《千妖圖鑑》講過。然而他眼皮上一根神經無端跳了起來,心頭驀地掠過一層陰影——《千妖圖鑑》一開始就說那男人是個玉雕的“通心草人偶”,居然沒弄錯!

    可如果一尊玉雕的通心草人偶都居然可以是“人魔”級別,那附在玉雕上的,得是什麼?

    “那通心草人偶,我生前久伴之物,常做我耳目,可通我靈。我走時留給了一個侍衛,想來是他給葬下的。陰沉祭吵醒了我,我真身未醒,便藉通靈通心草身應祭。我受陰沉祭反噬,正好你帶著我的真身在附近,我才得以在雷劫時歸位,只是一時神魂震盪,什麼都沒想起來。”

    盛靈淵屈伸了一下手指,說到這,隱約記得他一點也不想應祭,本打算把打擾他長眠的人殺了省事。

    對了,當時他到底為什麼會睜眼重臨人間來著?

    他才要回憶,太陽穴周圍突然一陣刺痛,盛靈淵不易察覺地略皺了下眉。

    這屍體養得未免太“好”,居然連他生前偏頭痛的毛病一併保存下來了。

    宣璣的心卻緩緩地沉了下去——這個“人皇”,絕對不是人。

    武皇帝盛瀟死了三千年,就算那什麼“古法養屍”能把他養得宛如生前,那也是具水靈靈的屍體。人死魂魄散,鬼怪向來是苦命人自欺欺人的幻想,身體也不是隨便穿脫的殼,他先是上玉雕人偶身,又被一道雷劈回自己的屍骸裡,彷彿流動的雲煙……那本《東川巫人書》裡寫過,只有不死魔物才有這樣的生命形式。

    可是人皇陛下,他到底……為何入魔?

    蒼白的史書上到底寫漏了什麼?

    宣璣臉上慣常的嬉皮笑臉消失了,他下意識地屏住呼吸,問:“我的……先祖,是您的什麼人?”

    是故人嗎?為什麼這樣精心地養著一個人的屍身。

    盛靈淵太陽穴處的刺痛開始朝四周蔓延,頭痛欲裂。他臉上卻含著笑,慢條斯理地回答:“朕之屍身,水火不侵,用場可多了。你家先祖藝高人膽大,當真了不起得很。”

    宣璣無端被這話裡藏的惡意刺了一下,黑暗中,他眼神一瞬間黯淡下去。同時,他理智上又覺得這傷受得沒有道理——武帝是歷史上著名的天煞孤星,殺師滅親,想來親朋故舊一概沒有,人家的揣測有理有據,就算有點惡意,針對的也不是他本人,是他三千年前連畫像都沒留下一張的老祖宗。

    當代青年早沒有宗族觀念了,十八輩以前的祖宗連罵街都會被忽略不計,誰知道是圓是扁?

    可宣璣就是心臟揪得難受,一時有些喘不上氣來,像是說不出的深情厚誼被辜負了似的。

    這時,一陣喧鬧打斷了他的胸悶,山下傳來騷動,有人用巫人語大呼小叫著什麼。

    宣璣飛快地收拾起自己莫名其妙的情緒,探頭往山下看去,只見一夥人舉著火把,簇擁著一個漢子疾步上山,那大漢背著什麼人,老遠就開始喊人,宣璣雖然聽不懂,但根據情景猜測,應該是在喊人來幫忙。

    全族都被驚動了,山路兩側人家都點起了燈,遠遠看去,燈火從山腳一路爬上半坡,睡眼惺忪的人們紛紛披上衣服出來看。

    原本靜謐的夜色破了,就像一個隱喻。

    宣璣:“那是……”

    “是我。”盛靈淵輕聲說,“那領頭的是當年的老族長,他背的人是我。”

    這時,旁邊樹叢中響起窸窸窣窣的動靜,宣璣一低頭,見一個小腦袋從樹叢中鑽了出來,那是個七八歲的男孩子,正是狗都嫌的年紀,瞪著一雙圓滾滾的葡萄眼,梳一頭小辮,被自己滾得亂七八糟的。

    宣璣往旁邊撤了半步:“嚇我一跳,這崽子跟那詐屍的長得也太像了。”

    “嗯,”盛靈淵的目光落在那男孩身上,好一會,他說,“這就是阿洛津。”

    “什……”

    這時,那背著人的漢子從他們身邊經過,宣璣看清了他背著的少年。

    那少年手長腳長,但身量似乎還沒跟上,單薄得彷彿三根筋頂著個腦袋,身上被人用一個大斗篷裹住了,只露出半張蒼白的小臉,血順著他垂下的手指尖不停地往下淌。

    山坡最高處的木屋裡,一個老人迎了出來,打扮得非常隆重,宣璣猜他是巫人族的精神領袖,好像是叫“大聖”什麼的。

    火光照亮了小木屋,直到這時,宣璣才發現那木屋的門扉上沒有門環,上面鑲著兩塊特殊的敲門石——居然跟先前盛靈淵在他識海深處裡豎的那道門一模一樣。

    原來這是巫人族的建築,難怪充滿了異族感。

    木屋裡走出的老人雙手將受傷的少年接過去,出來圍觀的巫人們竊竊私語著,滿頭小鞭的小阿洛津好奇地從大人們腳下鑽了進去,踮著腳張望,嘰嘰喳喳地添亂: “是那個小皇子嗎?是真的嗎?給我看看,給我看看!”

    宣璣忍不住問:“您這是受傷了嗎?”

    “家常便飯,”盛靈淵站在人群外,並不往前湊,他遠遠地望著狼狽的自己,有幾分散漫地說,“我父皇戰死赤淵,家國傾覆,皇城變妖都,人族衰微,人們要一個希望,於是傳出來一個預言……想來是我母后身邊那些能人幕僚們捏造的,說'百萬怨魂中出生的帝子,會背著父兄的血,親手誅滅群妖'。”

    “說的是……”

    “嗯,我,這種無稽之談,也就只能騙騙不開化的百姓和妖族了,他們居然也真信。我一出生就是妖王的眼中釘,從小被他追殺到大。十歲那年,我和我老師走散,被同族出賣,三個大妖一路追殺我到東川。我身邊十二個侍衛都死了,行至絕路,被巫人所救。”盛靈淵說到這,回頭看了一眼燈火點點的山間,聲音略微有些含糊,“巫人族故居是個世外桃源,我便在這桃源里躲了六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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