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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烈火澆愁 - 第十二章字體大小: A+
     
    樓頂捲起了狂風,黑氣繚繞的祭文一串一串地飛了起來,像枷鎖一樣纏住盛靈淵。

    與此同時,醞釀許久的雷雲終於發作,一道淒厲的霹靂撕破夜空,直接砸在住院大樓上,人們或驚或恐的面孔都在一片慘白中曝光過度,彷彿陰曹路上魂幡掩映的壁畫。

    不過片刻光景,畢春生臉上的血肉已經融化殆盡,萎縮得只剩一層皮,鬆鬆垮垮的蒙在嶙峋的頭骨上。

    她半跪在地上,像傳說中絕望的餓殍。

    盛靈淵不笑了,彎腰撫過她的發頂,他問:“你想讓我殺光誰?那些用'人面蝶'李代桃僵的?殺光他們,你能解恨嗎?”

    “籲——淡定,我暫時沒打算辭職,那陰沉祭召出的魔頭可能和我家有點淵源,我回趟老家差點資料去,請假一周哈,肖主任。”宣璣一手拉開病房門,想起了什麼,回頭對肖徵說,“記得賠我手機,還有,坑了我,得加錢。”

    畢春生的嘴唇蓋不住牙了,兩排牙齒“咯咯”地打著顫。

    盛靈淵又問:“那麼把那些明知內情,卻緘默不語的也一併陪葬,你能解恨嗎?”

    畢春生的眼睛裡冒出鬼火似的光,手指絞緊了他的衣擺。

    “還是不夠,對不對?”盛靈淵嘆了口氣,枯槁的細小髮捲從他手指間彈開,“該拿你如何是好呢?”

    “我要……真相大白……”畢春生的聲音像是骨頭縫裡擦出來的動靜,“我要他們給我一個說法……”

    盛靈淵頷首:“理所應當。”

    “不,說法不夠,我還要……還要他們嚐到我千百倍的痛苦……”

    “唔,”盛靈淵點頭,“也不難,還有麼?”

    她每說一句話,就有一行祭文加諸盛靈淵身上,盛靈淵一直聽得十分仔細,幾乎有種屏息凝神式的珍重感。

    然而這時,畢春生艱難地吐出了最後幾個字:“我還要……赤淵……”

    盛靈淵忽然臉色微變,緩緩地抬起眼:“嗯?”

    這似乎只是那魔頭普通話聽力不太好,偶然聽見個不常見詞的自然疑惑,宣璣卻突然被自己的直覺刺了一下,那一個“嗯”無端讓他心驚肉跳。

    說時遲那時快,宣璣手裡重劍一戳地面,借力騰空,縱身踩到了三層樓伸出的窗台上,繼而腳尖在窗台上用力一蹬,躥上了樓頂,落到了那幾個被困住的外勤旁邊。

    樓頂地面上的祭文就朝他湧過來,宣璣一劍斬向地面,重劍上的火光瞬間將祭文逼退了一米見方,幾個外勤也短暫地恢復自由。

    “我要……赤淵的火重新燒起來……”畢春生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絮絮地說,地面的祭文陡然變成了血紅色,打著卷地收成一束,鑽進了盛靈淵的脊梁骨,“我……”

    宣璣扭頭衝傻站在一邊的外勤們喝道:“還愣著!快撤!”

    幾個外勤下意識地服從命令,應聲拽緊了身上的保護裝置,從樓頂跳了下去,腳才剛離地,畢春生整個人狠狠一抽,暴虐的狂風從盛靈淵腳下升起,咆哮著卷向四面八方。

    撲上去的宣璣只來得及抓住盛靈淵的衣袖……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做這個動作。

    那截袖子隨即撕裂,宣璣被狂風掃了出去,他猛地把重劍楔進樓頂水泥裡,雙手死死地握住劍柄,就地變成了一面迎風招展的旗。

    只見盛靈淵那溫柔撫摸畢春生髮頂的五指陡然收縮,毫無徵兆地插進了她的頭骨裡。

    畢春生一枚眼珠被壓得脫框而出,頭頂的血泉水似的汩汩而出。因為太震驚,她臉上一片空白。

    盛靈淵直起腰,低垂著視線,居高臨下地與伏在地上的女人對視:“不行。”

    黑夜血字的陰沉祭已成,作為“祭主”的魔頭當場撕毀祭文“合約”,囂張反殺施咒人,這不知道是不是有史以來頭一遭,連祭文都凝固了一瞬。緊接著,祭文暴怒,從他身上浮起來,化作利刃反噬。

    魔頭那石雕一般刀槍不入的身體瞬間被割得血肉模糊,而他臉上笑意竟不減。

    “等等!”宣璣下意識地開口,“不……”

    一口刀子似的厲風刮碎了他的話音,樓頂的濃霧裡泛起讓人作嘔的血腥味,唯有五指嵌進人骨裡發出的“咯吱”聲分外觸目驚心。

    “朕平生最忌束縛。”

    狂風捲起了盛靈淵的長發,他身上瘋狂的祭文像是要將他活活凌遲,那皮囊先是皮開肉綻,緊接著,血肉又被層層片下,露出底下的經脈與白骨……而他彷彿沒有知覺,露出枯骨的手仍結結實實地釘在畢春生的天靈蓋里,一寸一寸地往下沉。

    血霧噴在宣璣和他的劍身上,人與劍都避無可避。

    那魔頭朝宣璣略微一歪頭,原本俊秀的臉上已經面目全非,僅剩的斑駁皮肉蓋不住白骨,可宣璣卻能感覺出他竟還在笑。暴露在外的鎖骨勾著衣服上的碎布料,他那肩背竟然還是挺直舒展的,堪稱風度翩翩!

    那被祭文千刀萬剮的分明是個噩夢似的魔頭,本該皆大歡喜,宣璣卻不知為什麼看不了此情此景,閉了眼。

    那魔頭一字一頓地說:“爾等偏來觸此逆鱗。”

    畢春生神色驚恐,艱難地從嗓子眼裡擠出幾個字:“你不怕……挫骨……揚灰嗎?”

    “呵。”

    畢春生的聲音尖成了蚊囈:“你不怕……魂飛……魄……”

    盛靈淵笑了起來,宣璣毛骨悚然,眉心火焰色的紋路不由自主地冒了出來,聽到那魔頭說:“那可是求之不得。”

    話音沒落,樓頂“轟”地一聲炸開,半座樓都給掀了起來,把宣璣連人再劍一起掀了出去,縱聲大笑的白骨分崩離析,那一剎那,宣璣好像聽見上千人同時在他耳邊發出垂死的慘叫。他一時失聰,來不及多想,本能從樓頂滾下,落地時撿起了一個跑得慢的外勤,把人拼命地朝遠處扔去。

    就這麼眨眼的耽擱,驚雷瓢潑似地落了下來,慢了一步的宣璣被吞進了電光裡。

    整個赤淵地區,三個城市、十七個區縣大面積停電。

    八十一道雷同時劈在一個地方,周圍所有的植物都著了火,濃煙與火舌一路擴散,人聲、車聲……全給湮滅在憤怒的天譴中,特能人也好、普通人也好,俱是洪水中隨波逐流的泥沙螻蟻,拼盡全力地掙扎逃命,天地彷彿顛倒過幾輪,不知過了多久,震怒的雷鳴才略微平息下來,不等人們過載的視力和聽覺恢復,天幕便漏了,一場大雨傾盆落下。

    火滅了。

    樓頂上,瘋狂的女人,與她召喚來的、更瘋狂的魔頭已經一起化成了飛灰,連一點痕跡都沒有留​​下。

    住院大樓幾乎成了一片狼藉廢墟,除了宣璣,已經沒有別的活物。

    只見宣璣半跪在地上,後背冒出一雙巨大的火焰色羽翼,把人合在中間。雷暴過去,羽翼閃了閃,旋即化為光點,消失了。

    染血的重劍“嗆啷”一聲摔地,宣璣眼前一黑,一頭栽了下去。

    宣璣醒過來的時候,已經在醫院裡了。

    他呲牙咧嘴地爬起來,感覺渾身上下哪都不對勁,骨頭好像被拆開重裝了一次……脖子還裝歪了。他拔了手上的針頭,一邊努力把脖子正回來,一邊回憶之前發生了什麼事,同時總覺得自己身上怪怪的,好像少了點什麼東西。

    少了什麼東西?

    錢包?

    不是,他那錢包跟裝飾也差不多,不該有這麼大的存在感。

    那是手機?

    哦對,手機在赤淵醫院裡被大魔頭凍得當場去世了,但願局裡能給他報銷。

    沒手機固然彆扭,但……這種奇怪的感覺似乎也不是區區一台手機能造成的。宣璣不自在地動了動肩背,他總覺得一覺醒來,全身的骨頭都輕了幾斤,身上飄飄的,不踏實。

    就在這時,病房門開了,肖徵手裡拎著個一米來長的大布包,走了進來。

    宣璣“咔吧”一下把脖子正回了原位,手重了,脖筋疼得發木:“嘶!”

    肖徵把布包扔在他病床上,單人病床“嘎吱”一聲慘叫,差點被那玩意砸塌了。

    “籲——你個不孝子孫!”宣璣連忙躲開,“這什麼玩意?”

    “你的東西。”

    宣璣掀開布包,赫然看見,包里居然是他的那柄劍,劍身上血跡斑斑的,也沒人給他擦擦。宣璣愣了愣,扭扭脖子,忽然明白自己為什麼有那種小腚飄輕的錯覺了——他脊梁骨空了!

    這劍是他的本命劍,長在他脊梁骨裡的,每次應他召喚才出,殺敵後自己會“歸鞘”入脊,這劍性情相當孤僻,好似不願意被閒雜人等看見似的……可為什麼這次它沒回到他後背裡?

    “按規定,異能物品要向局里報備的,小東西就算了,你這玩意也太扎眼了,”肖主任拉過一把椅子,往上一癱,他在總部忙了一宿,天不亮又直接飛過來,用力揉了揉臉,肖徵筋疲力盡地說,“不過昨天兵荒馬亂的,估計也沒人注意。”

    宣璣把劍裹好,問:“怎麼樣了?”

    “現在陰沉祭文都消失了,我們沒找到畢春生的屍骨。”

    “有傷亡嗎?”

    “赤淵這邊現場外勤重傷了六個,其他都是輕傷,沒死人是不幸中的萬幸。”

    “樓塌的時候有個小孩離得比較近,我把他扔出去了,人沒事吧?”

    “嗯,以為你捨己救他犧牲了,崩潰得不行,打了一針鎮定才放倒,在你隔壁病房躺著。”

    “不好,”宣璣嘬了一下牙花子,“等他醒了我得躲他遠點,省得他見本人英俊瀟灑,再非得以身相許,”

    肖徵直眉楞眼地看著他,木著臉沒笑,也沒拿白眼翻他這句不合時宜的貧嘴,從懷裡摸出煙盒,煩躁地摩挲了兩把,又想起醫院不讓抽煙,坐立不安地塞了回去。

    宣璣察言觀色,不開玩笑了,一抬手,一枚硬幣從他掌心飛了出去,在單人的病房門上畫了個“止”字,又伸長胳膊推開了病床邊的窗戶: “沒人進來,抽吧——老肖,你沒事吧?”

    肖徵往宣璣懷里扔了盒煙,這兩位素質奇差,各自在病房裡噴雲吐霧起來,屋裡瞬間升騰起滿滿的人間愁苦。

    “被我們射殺的季清晨——就是那個小鬍子——是個普通人,”肖徵說,“因為感染蝴蝶,表現出一些異常能量特徵,所以他躲不開秘銀子彈。昨天他雖然已經被蝴蝶完全控制,但本人還活著,真正的死因是被子彈擊中。”

    宣璣張了張嘴——因判斷失誤造成普通人死亡,這事弄不好是嚴重瀆職。

    “扣了我兩分……沒什麼,扣完我都還有十一分,我以後又不出外勤,估計直接指揮戰鬥的機會也不多,夠用了。”肖徵倦意很濃地擺擺手,“最諷刺的是,我昨天在全弄錯了的情況下,忍著煎熬下令'犧牲'畢春生,確保在子夜之交前擊斃季清晨,居然陰差陽錯地成了'最大限度降低損失'的正確命令,成了條免責理由……再加上鏡花水月蝶這事一爆出來,顯得其他事都不算事了,所以只是留職察看。”

    肖徵像是跟什麼較勁似的,皺著眉狠吸了兩口,菸紙輕輕地“滋滋”作響,然後他吐出了一口雜亂無章的白煙,繼續說:“如果有普通人目擊異能事件,我們要消去目擊者的記憶,一般是用儀器和藥,不過或多或少都有點傷害。畢春生以前做外勤的時候,出任務的時候救下普通人,從來不讓善後科上,都是用自己的特能親自改記憶。她的精神系特能比儀器溫和很多,就是花時間,麻煩……但她可能不嫌麻煩吧。我覺得這些不是她分內的活,反而是她最喜歡幹的。”

    這是她的信仰,是她曾經一切堅守的意義。

    宣璣盤腿坐在病床上,叼著煙沒吭聲,單是聽。他把病床床頭上一束鮮花扒了,窸窸窣窣地用塑料包裝紙折了個簡易煙灰缸,扔到倆人中間。

    “那些被她救過的人,修改好了記憶,後來都跟她保持了長期的聯繫。畢春生專門給這些人做了一個通訊錄,那個通訊錄……那個……”

    肖徵努力了幾次,沒能把後面的話說出來,宣璣彈掉煙灰,淡淡地開口打斷他:“通訊錄上的人,都已經成了被蝴蝶操控的行屍走肉了,是吧?”

    肖徵沉鬱的情緒被他用公事公辦的語氣掐斷,不由得頓了頓。

    “不難猜,”宣璣略有些事不關己地聳聳肩,“她把蝴蝶卵傳播出去的?”

    “她把摻了蝴蝶卵的食物當禮物寄出去,然後發語音,囑咐對方說東西保質期短,要盡快吃,語音裡摻著她的特能。那些人都是被她的特能修改過記憶的,又信任她,格外容易受暗示,即使是本來不愛吃的東西,聽見這條語音,也會立刻打開嚐一嘗。等這些人徹底被蝴蝶感染,失去對身體的控制力後,她就會給他們打電話,告訴他們真相。”

    諸多幻象破滅,受害人明白過來,自己是無緣無故被最信任的人殺害的。

    由此產生的極大怨憤,都會成為陰沉祭的養料。

    宣璣想起畢春生那張五官漸次融化的空白面孔:“她這種語言特能,是不是對鏡花水月蝶也有作用?”

    “是,人有自己的情緒和本能,如果目標本身很防備、有敵意,就會影響精神系特能的效果,但鏡花水月蝶沒有'想法',也沒有情緒,它只是根據外部信息來操控宿主的身體,比人類更容易受精神系的特能影響。古修科甚至認為,鏡花水月蝶可能最早就是某些不懷好意的精神系的工具。”

    宣璣嘆了口氣:“難怪她能控制那男孩用陰沉祭文寫字。”

    肖徵沉默了片刻,接著說:“我們找到她家人屍體的時候,屍體都靜悄悄的躺在自己的床上,身體已經腐爛了,牆上、地上都是血跡寫的祭文,祭文掩過了屍臭,鄰居都沒發現。她愛人因為被蝴蝶寄生過,屍體沒有爛……可能是他的頭被劈開的時候,兇手太激動了,毛衣都被撕開了一角。”

    宣璣叼著煙,含糊地問:“那毛衣是海藻綠色的嗎?”

    肖徵沒聽清:“什麼?”

    宣璣有些疲倦地搖搖頭。

    “她兒子和母親都在各自的房間裡,身上蓋著被子,她愛人的屍體在主臥,旁邊還有躺過的痕跡。從那時候……也可能從八年前開始,她就瘋了。”

    八年來,她活在惴惴不安的噩夢裡,每時每刻都在懷疑身邊的親人是虛假的行屍走肉。直到她在父親的屍體上發現寄生的蝴蝶。

    噩夢成了真,她大概就再也沒法分清幻覺和真實了。生死相託的戰友原來都是幕後黑手,那麼她曾經決定為之奮鬥終身的東西,豈不是一場荒謬的騙局麼?

    當她瘋狂之下敲開了所有親人的頭顱,卻發現她母親和兒子沒有被寄生的時候,又是什麼感受呢?

    這地下火獄,到底可有多少層啊?要掉到哪一層,聲音才能被徘徊在地下的惡鬼聽見呢?

    好一會,兩人都沒出聲,直到各自的煙都燒到了底,宣璣才又想起了什麼,問:“那個被蝴蝶寄生的小孩呢?活著嗎?”

    “嗯,低溫手術成功了,過一陣應該就能恢復正常吧。取出來的蝴蝶我們隔離了,”肖徵說,“不過這事瞞不住了,異控局成立以來最大的醜聞……可能這就是她的目的。黃局已經被上面叫走了,現在都還沒回來。”

    宣璣:“那小男孩和最後一個祭品也是畢春生救過的人嗎?”

    “不是,”肖徵搖搖頭,“這倆人以前跟畢春生、跟異控局都沒什麼交集,互相也不認識,唯一的共同點就是都是東川人,可畢春生也從來沒去過東川,所以這事真還挺奇怪的,調查組正在深挖他們倆的社會關係,另外,寄生的蝴蝶是哪來的,畢春生又是怎麼知道陰沉祭這種邪術的……這些目前都不清楚。”

    宣璣捻滅了煙,掀起眼皮:“我本來以為畢春生是因為她的特能才選擇退到善後科,其實不是,對吧,老肖?”

    肖徵一震。

    “這也不難猜。”宣璣上挑的眼皮上勾出一雙冷淡的雙眼皮摺痕,百無聊賴似的,他把不小心抖落的煙灰一片一片地捏起來,丟在塑料紙折的“煙灰缸”裡,動作很緩,話也說得很慢,“合謀用鏡花水月蝶操縱死亡率的,應該就是善後科里我的那位前任吧?”

    肖徵沒吭聲,默認了。

    “你知道善後科水深,又苦於插不進手,所以千方百計地弄來我這條外來'鯰魚',想藉機撞破善後科的生態。我這人怕麻煩怕得要命,要是事先讓我知道,這是個'錢少事多滿地雷'的崗位,我肯定早背著一身卡債跑回老家了,所以你隻字未提,打算先把我騙來再說……老肖啊,煙塵過眼、知己無人,我一個無依無靠的北漂青年,這麼多年統共沒幾個朋友,你就這麼坑我,你對得起我嗎?太傷人心了吧。”

    肖徵啞口無言,對上宣璣的目光。

    宣璣的眼睛依舊笑盈盈的,可是仔細看,那滿滿的笑意卻只是累贅地掛在一雙臥蠶上,他的眼睛長得年輕而明亮,卻因為掛的笑太沉,帶了點奇異的疲憊感。那一瞬間,肖徵忽然發現宣璣這個人就像他的笑容——誠意到位,毫無靈魂,四海之內皆兄弟,他和兄弟不交心。

    宣璣平時隨和得很,脾氣棱角都收斂在資深社畜的分寸下,好像沒什麼原則底線,直到肖徵被他露出來疏離刺了一下,才發現他拒人千里的邊界。

    “我……我實在是沒有什麼人能信了。”肖徵有些狼狽地說,“我甚至懷疑自己的履歷上也有'蝴蝶的陰影'……”

    宣璣笑了笑,心說:“還用得著懷疑麼?”

    要是大家都混得很慘,只有個別人運氣很好的樣子,那裡面大概率是有問題的。

    肖徵算是真正意義上的“天之驕子”,他家境優越,更難得的是家庭和睦,沒有什麼狗屁倒灶的“豪門恩怨”,又是獨生子,從小萬千寵愛於一身,家人知道他的特殊後,非但不把他當怪胎,反而以他為榮。肖徵十八歲就正式進入異控局,一邊唸本科,一邊在安全部參訓,畢業以後直接進了“三特”之一的雷霆,升官如乘風,到如今,這青年才俊已經進入了特能人官方組織的權力核心……

    然後三觀碎成了渣。

    “得啦,肖天驕,人在江湖飄,哪能不挨刀?就你沒捱過,也該給你補上了。你這個級別,'留職察看'基本就是高高舉起輕輕放下,沒事的,”宣璣說,“至於那什麼蝴蝶的事,你以前既然完全不知情,以後也不用想太多,人麼,難得糊塗,這些薛定諤的真相不要太糾結——畢春生還不是前車之鑑嗎?”

    人的命運和歷史一樣,也屬於“二級混沌系統”,是因果交纏的。

    假如畢春生不反复疑神疑鬼那些事,她就不會被自己的精神系特能鬧成半瘋,當然也不會褻瀆屍體,打開她父親的顱骨。她會以英雄的身份光榮退休,去跳廣場舞、去旅遊,逢年過節回局裡給小青年們講講課。她的丈夫雖然已經是三十年前留下的虛影,但母親和兒子至少是活人。

    浮生若幻,人也好,蝴蝶也好,誰還能比誰真實到哪去?

    肖徵沒聽進去這不咸不淡的安慰,他的聲音壓在喉嚨裡:“我不明白,歸根到底,為什麼會有'十五人紅線'這種吃人的規定?”

    憑什麼特能人就在這個社會上見不得光?憑什麼他們就得以保護普通人為第一原則?

    憑什麼遇到危險的時候,特能人就是要被犧牲捨棄的?

    特能人比誰低人一等麼?特能人的命合該打折賤賣嗎?

    宣璣目光掃過自己空蕩蕩的右手食指,原來有戒指的地方現在只剩下一道白圈,他沒打斷肖徵宣洩,手很巧地把塑料煙灰缸變了個形,將煙灰和煙蒂裹在中間,外圈折了朵怪模怪樣的花,抬手別在肖主任的外套上,這才說:“永安西山是自然保護區。”

    肖徵一呆:“什麼……”

    “往南二十里,也就是總局鄰居,就是西山野生動物保護中心,'保護中心'四周有護欄,野生動物要是老老實實地在裡面'被保護',就是有吃有喝的'人類好朋友',要是掙脫約束在外面亂跑,那……不好意思了,'朋友',輕則放倒、重則擊斃。”宣璣從病床上下來,半身不遂似的活動了一下,俯身夾起他的重劍,往病房門口晃去,“異控局就是保護中心,'十五人紅線'就是誰也不能跨過的護欄之一,徵啊,你老大不小的一個人,怎麼連這都不明白?所以我一條偽裝成流浪犬的野狼,真是只想隨便混口剩飯吃,實在不想跟你們瞎攙和。”

    肖徵以為他要當場撂挑子跑路,倏地站了起來:“等等,你去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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