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目界。
此處黑塔從地面升起,一大片一大片地豎立,上有天空混沌,濁雲卷散,下有岩土連綿,草樹伶仃,黑塔大的小的,高的矮的彼此交織映襯,形成一道奇觀,其中有一座巨大的參天之塔臨駕眾人之上,橫亙在天地之中俯瞰眾生,雄壯而又詭麗。
巨塔之上有刻著一眼睛圖騰,這原本像是雕刻的死物,此時再看去時,卻似乎有目光正在慢慢挪移,往疆土的東面看去。
東面也還是黑塔,但塔群裡卻突然爆出一聲巨大的聲響,地面塵土被蕩然轟開,掀起旁邊巨塔,有塔不停地倒下,塔屑橫飛,有人的慘叫聲不間斷地響起。
動靜很快引起了黑塔的注意,有眼睛往聲源處看來,有驚恐的,有憤怒的,有絕望的,他們的目光一一鎖定在一個戴著黑色風兜的男子身上。
男子身材頎長,他身著一聲利落的黑色勁衣,兜帽罩住大部分的容貌,一手持著長形武器,一手則拎著一個人,目光正冷冷地看過眼前的黑塔與不斷湧過來的族群。
三目界的族群不同於普通人類,為首的一人人形蛛身,人面額上刻著巨大的眼睛圖騰,見到黑衣男子後立刻露出怨毒的目光,他望向男子手中提著的人,開口質問,聲音卻從身上發出的。
“你到底是誰?竟敢謀逆一目尊神,闖我神澤之地?!”詭怪的腹語從遠處的族群中發出,配著刻畫的森冷眼睛,竟然顯得無比黑暗恐怖。
人形蛛聲音隆響,旁邊族群裡的鬼怪異人聞言,亦紛紛向來的黑衣男子大聲嘶吼質問。
“一目尊神?區區一個小小位面,也妄敢自稱神祗?”黑衣男子獨自一人站在一破碎的黑塔邊,他來時孑然,見此處情景,很快冷笑一聲,一手將自己手中拎著的人拋出道,“我說了我要他的魂魄,三日期限已過,你們再不交出,就和這個偽神一樣下場。”
被拎著的人很快砰地一聲砸在地面上,人形蛛和眾人同時看去,只見地上的人頭骨被人砸得粉碎,早已經沒有了氣息。
死亡的人面目猙獰,脖子上還掛著一長串骷髏串成的長珠,此時他腦袋開瓢,半面被削的乾淨,不露出森森白骨,竟變得和長珠上的骷髏一樣。
“你、你竟敢殺一目尊神。”人形蛛看見一目尊神如此慘狀,面上浮出殺意,“你要的是我們神始,他豈能交給你一無名之輩,敢闖我神澤之地,本尊定讓你死無葬生之地!”
他說著,蛛腹忽然脹了將近一倍之大,那人面蛛蛛口蠕動了幾下,忽然巨口一張,竟有無數數不清的黑蟲從他的口中吞吐而出,密密麻麻地往黑衣男子蜂擁而去。
此景看得瘮人,黑衣男子不禁倒退了兩步,但見對方黑蟲已經湧至自己的腳面,眼睛微凝,瞳孔中立刻被星光染過。
“長明。”他喚道。
周邊星光頓時瘋狂湧出,黑衣男子手中提著長棍,周身有萬千氣息瘋狂繞轉,破開蟲群,往人面蛛衝殺過去。
“既然如此,便休怪我下手無情!”
“殺——”人面蛛身後的族群亦發出震天的喊聲,黑塔上的無數眼睛瘋狂睜大著,憎恨著,很不得能就此吞噬眼前的黑衣男子。
“殺,殺,殺,這人要搶我們的神始!”
“神始不可能離開神澤之地。”
“他是我們的,永遠都是我們的!”
“……”
廣闊無垠的黑塔群裡爆發出陣陣聲響,自塔東面而起,不斷有轟然聲響響起,黑塔一路傾塌而下,竟如同骨牌一樣一個接一個爆破,勢如破竹,無往不摧。
東面一路向北,黑衣男子漸漸地靠近黑塔群中心,中心處亦有黑塔挺立,塔身直衝入凌霄,塔尖有日光照耀,將整個渾濁的世界照得昏亮。
見黑衣人靠近,主塔的眼睛開始顫抖害怕起來,黑衣人一人拾級而上,一棒轟開巨門,大步往黑塔裡面邁進。
黑塔裡有護衛不斷湧上,黑衣人星光一閃,掀飛護衛,已然殺至殿中。
殿內是黑塔的祭拜場所,殿中有三像豎立,黑衣人一眼冷冷掃過,再抬眼看向其他地方的時候,卻忽然被三像對面對立的白衣人像拉住視線,腳步漸漸放慢下來。
他目光落在那神像身上,慢慢從神像身上堆砌的索鏈上移,看過神像的被枷鎖的手,又看過神像的身體,最後視線落在神像的容顏上。
白衣神像被打理得嶄新,旁邊還有無數貢品擺放,與三像對立,應當就是人面蛛所說的“神始”。
黑衣人瞳孔微顫,眉宇卻漸漸蹙起,他慢慢握緊手中的武器,最終緩緩閉上眼沒有再看神像。
他似有心事,心緒不定,忽地感覺身側有一道厲風襲來,連忙劈手從空中抓過,隻感覺手中似抓到一條黏膩的事物,定眼看時,竟是一條全身銀色的長蛇。
“嘶——”長蛇被人捏住,立刻瘋狂扭動,利牙往黑衣人的手臂上一口咬下。
“啊。”黑衣人發出一身嘶啞的聲音,臉上露出一絲痛苦之色,劈手將銀蛇扔在牆面上,連忙伸手捂住傷口。
銀蛇被他當場震死,但他手上已經有黑氣正瘋狂地上湧。但很快在他的身體裡面又有一道星光溢出,不斷地與黑氣交纏在一起。
黑衣人微微吸了兩口冷氣,忽地手中武器一棒擲出,瞬間將一人從無形中撞出,慘叫一聲,一棒被黑衣人釘在地面上,
有血液在地面上大團暈開。
“第三尊?”黑衣人斂了目光,一步一步慢慢地往釘在地面上的人走過去。
被釘在地面上的看上去像是個人,他的衣著打扮和塔內的拿著蛇的第三像十分相像,若按一目尊、二目尊這樣的偽神稱呼,這人應該就是三目尊神了。
果然那被釘的人在地上瘋狂地扭動起來,他已受致命傷,想拔出胸口的鐵棒,卻發現自己根本無能為力,只能大口大口地吐著鮮血,死死地看著突如其來進入深澤之地大開殺戒的黑衣人。
“他在哪裡?”黑衣人捂著手臂,一步一步漸漸地往三目尊神走去,他手上的黑氣漸漸地褪去,很快恢復了原來的樣子。
三目尊神目光微微一變,他看著黑衣人的容貌,扭動漸漸疲緩下來:“誰?你說神始?”
黑衣人沒有說話,慢慢抓過將三目尊神釘住的木棍。
“你是誰,找他到底做什麽。”三目尊神徹底不動了,他躺在地面看著黑衣人道,“難道你也是為了他的力量?”
“我和你們不一樣。”黑衣人回答道。
擁有足夠的力量摧毀神澤之地,這人或許真的不需要那殘魂上面的力量。三目尊神咳了口血,忽然瘮瘮地笑起來:“可你摧毀了整個神澤之地,難道以為我會告訴你?”
黑衣人驟然收緊目光。
“神始被我等禁錮了數千年,力量早就在衰落了。”也就在忽然間,三目尊神報復性地狂笑起來,“這世上只有我們三目知道他的下落,可惜一目二目都被你打死了,我也不會告訴你。”
黑衣人臉色一變,慢慢握緊手中的武器,但聽地上的人大聲笑道:“神始可能已經消失了,也可能還被我們關著,你不是在找他嗎?那就自己去找啊!不過我猜你肯定找不到哈哈哈哈哈……”
他厲聲狂笑不止,黑衣人目光微沉,從他身體中抽出武器。
笑聲戛然而止,一切重新陷入黑暗,有人猛地驚醒,赫然睜開眼睛。
詭異的黑塔和壁畫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眼前碧綠的樹枝,耳邊輕緩的鈴鐺聲,以及眼角處一座小小的平房。
僵坐在樹上的鴆安予胸口緩緩起伏了一下,隨後倚靠在樹乾上微微眯起眼睛。
他已經離開天行藏二十年了,自從得到第三像的傳承,他修為上每精進一點,那第三像的記憶總是會出現凌亂重複的片段,而自上次在太乾生死陣被雷劈過以後,第三像的記憶來得更加頻繁了。。
適才,他仿佛又看到了第三像臨死時候的畫面,而且這一次比上一次記起的時候更加清楚。
“……真的是他。”這個場景已經回想了數次,起初他並沒有在意,但自他見到陳殊真正的模樣之後,便仿佛又看到了那個帶著風兜的黑衣人。
陳殊和黑衣人,長得一模一樣,甚至連武功、術法上都非常相似。
只是按照他的推算,天行藏覆滅應當有數千年之久,陳殊按道理來說也應該是活了很久的人,但他的記憶卻沒有天行藏的故事,甚至不知道當年解臻其實就被藏在白衣人像後面的牆中……
鴆安予心中沉默,忽地在耳邊聽到一絲拉門的聲音,他低頭看去,只見一個暗影從房門中緩步踱出。
這人是他從雷劫中救回來的路通明,一個普通的凡人。
路七似乎知道自己在樹上修煉,正往樹的方向走來。他身上還背著一隻包袱,不過一會兒已然在樹下站定。
“鴆安予,我走了。”路七的聲音從樹下傳來。
“哦。”鴆安予在樹上應了一聲。
路七在樹下微微一愣,還是朝著聲源的方向拱手道:“這幾日多謝你照顧。”
“嗯。”鴆安予繼續應道。
“日後若你碰到什麽難事,我路通明定然會報答你的救命之恩。”路七又道。
“你覺得我會碰到解決不了的事情?”鴆安予嗤地笑了一聲,“別廢話了,像你這樣的跟屁蟲,我巴不得你走越遠越好。”
路七:“……”
暗影看了樹上藍白身影一眼,起身往外走去。
鴆安予忽然皺眉,從樹上站起身來。
暗影還在繼續往前走,他這次似像是真的離開了,沒有一點要回頭的樣子。
鴆安予冷哼一聲,忽然手中摸出一疊藥粉,輕輕一抖,任由其撒進空中。
路七還在路上走,但走了幾步,腳步忽然停頓了下來,他忽然蜷曲身體,用手摸住自己的胸口,幾步踉蹌,終於連人帶著包袱一起摔在地上。
“鴆安予你、你……又對我下毒?”暗影面色透白,無力地在地上掙扎了幾次,竟一時間起不了身。
鴆安予聞言,從樹上一步躍下。
“路通明,你當初不是用針偷襲我偷襲得很開心嗎?怎麽這回這麽急著走?”藍白的身影慢悠悠地走,他沒走一步,身後的鈴聲便響了一下。
路七躺在地上無法動彈,唯有胸膛一起一伏,喉嚨輕咽,已經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鴆安予眼睛愜意地眯起,他慢慢走到路七身邊,將對方的包袱放到路七的胸口。
“我又改變主意了,還是讓你跟著我比較好玩。”他道。
路七滿額冷汗,隻想著反駁,卻發現根本連手指都無法抬起。
鴆安予看著路七眼中的掙扎,哈哈大笑一聲,一把抱起眼前的暗影,姍姍往房屋走去。
千年滄海桑田,止不住的日月更替,歲月無情。
往事悠悠重新再現,幾個日出幾個日落,荒廢的黑塔世界再無常人聲息,地面大量傾塌,開始不斷崩壞,隆隆往異界沉去。
一個帶著風兜的青黑衣人邁著沉重的腳步,終於離開三目世界。
他在世間走走停停,看過幾家悲歡,見過幾家離合,忽然有一日停下腳步,於一處碧綠的草地上輕輕坐下。
“長明。”黑衣人忽然緩緩道。
空氣中泛出一絲波紋,有光芒從水紋中隱隱透出。
黑衣人看了眼水紋,隨後慢慢抬首看向前方,聲音再度響起:“我不打算再繼續了。”
輕風拂過草坪,讓青草緩緩地擺動枝葉。
水紋中,有生硬的聲音響了起來,熟悉的,又毫無感情的。
“什麽?”它問道。
黑衣人慢慢地放下手中拿著的鐵棍,他沒有看著長明的方向,只是低低地說道:“我跟著你收集他的殘魂好像已經有一百多年了。”
“……嗯。”波紋泛著光回答道。
黑衣人低低道,“長明,為了你的任務,為了能夠幫他籌集魂魄,我放棄了原來的生活,這一百年,我父母應該都已經過世了,我也沒回去看他們一眼,你帶我離開的這幾年,我甚至都沒有盡過孝……”
長明沒有回答。
黑衣人揉了一把自己的臉,他茫然地看著前方道:“我不知道這樣對我來說有什麽意義。你說我很久以前和他有過一段過往,可我完全不記得啊……”
水紋輕輕漾起波光,依舊是一片平靜。
“我在想,是不是你說的那段過往其實是鏡花水月。”黑衣人道,“那天我在三目界看到他的雕塑時候,我發現我完全不認識他,如果喜歡得刻骨銘心,為何會一點感覺都沒有?”
長明依舊沉默。
“我做了這麽久的事情,又到底是為了什麽?”黑衣人又問道。
眼前只有藍天綠地,沒有人回答他的問題。
黑衣人終於緩緩摘下自己的兜帽,他的頭髮半長,原本烏黑的青絲此時正慢慢褪去顏色,不一會兒便變成花白一片。
“一百年,我累了,也老了。”黑衣人道。
“……”
“長明,放我走吧。”
“……”
長明沉默,隔了許久,他方才緩緩道,“你們都是如此,但我的力量已經不多了。”
黑衣人閉上眼睛,自他的額前開始,容貌漸漸崩散,如同流沙一般緩緩逝去,漸漸的,他的身體被風吹過,終於化為塵土,與風消散。
他留下的,只有一根鐵棍和幾件衣物。
而在他原來待過的位置,有一道透明的人影慢慢顯現,人影身穿一襲仙衫,他目光機械地看向遠方。
“越長明,我是不是錯了。”
“我是不是應該讓人魂一直留下來。”
“可越長明,他們都說累了。”
“我也累了。”
“……”
人影低低道,他終於還是拾起腳步重新慢慢向前走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