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無論做人還是做鬼, 錢寶來都是缺口鑷子, 愛財如命的性子。
活著做人時,他是三更歇四更起, 天不亮就帶著長工和短工下地。平日裡錙銖必較,恨不能一分錢掰成兩半花。
不是農忙時,一天就吃兩頓飯, 頓頓鹹菜窩窩頭。
偶爾炒個雞蛋改善生活,還要叮囑媳婦多放鹽,夾起來指甲蓋大的一塊,鹹得齁嗓子, 照樣配著小酒吃得津津有味。
要是家中不富裕, 他這樣做倒也無可厚非。關鍵是他家的田地委實不少, 還有藏在地窖裡的大洋金條, 存在庫房的糧食, 養在圈裡的牲口, 新蓋的青磚大院, 每一樣拿出來, 同鄰村的地主相比都是數一數二。
他這樣精打細算,甚至於斤斤計較地過日子,沒少被人背後嚼舌根,被套上“守財奴”的外號。
矛盾的是, 每當豐收時節,田地裡忙碌起來,錢寶來又會大方得讓人意外。
長工短工都有工錢, 還得管飯,再摳門也不能在這個時候克扣。
以錢寶來的性格,大魚大肉自然是少見,但窩窩頭二米飯絕對管夠。隔三差五,炒鹹菜裡會有些肉丁,土豆湯裡還會飄著點油花。
這樣的伙食絕對算不上糟,哪怕他鐵公雞的名聲在外,照樣有不少人樂意到錢家幹活。
錢寶來的媳婦是個潑辣性子,模樣俊俏又能幹,沒少和不孝順的哥嫂幹架,把對方收拾得服服帖帖,在娘家時就有厲害的名聲。
錢寶來一眼就相中她,帶著禮物托媒人說項。媒人知曉他的來意,半晌反應不過來,以為自己聽錯了。
這樣性子的兩個人,日子真能過到一起去?
非得三天一小打,五天一大打,早晚砸了灶台上房揭瓦。
可她就是做這行當的,人家帶著禮物上門,總不能說自己辦不到,趕緊拿上東西趁早回去。遇上錢寶來鐵了心要娶趙翠,只能抱著試試看的心情去了臨村,走進趙翠家大門。
讓人跌破眼鏡的是,趙翠見媒人上門,知曉對方來意,聽到提親的是錢家村的鐵公雞,竟沒有拒絕,直接朝父母點了頭。
能說成這樁親事,媒人都覺得自己是在做夢,離開時像踩著棉花,走路都在飄飄悠悠。
趙翠出嫁時,十裡八鄉之內,無論夠得著還是夠不著的親戚都來觀禮。多數人都抱著看熱鬧的心思,想看看錢家村鐵公雞怎麼娶媳婦。
讓眾人失望的,錢寶來一改平日作風,打開自家大院的門,開席三十桌,甭管平日裡關係如何,只要是來祝賀,哪怕你沒帶著禮,都能上桌吃席。
席面有魚有肉,隔著老遠都能聞到香味。
巴掌寬半指厚、顫巍巍油光光的肥肉片子碼在大碗裡,整條的鯉魚冒著熱氣,排骨燉土豆香味誘人,成-人拳頭大的發麵饅頭裝在筐裡,蓋布揭開,任由你敞開肚皮去吃。
每桌還有一壇酒,提前兩天從縣城拉回來,泥封拍開,酒香四溢,老少爺們全都紅了眼睛,不用杯直接上碗。
當時的熱鬧場景,哪怕過去幾十年,錢寶來仍是記憶猶新,做鬼都沒能忘記。坐在客棧裡和顏珋念叨,禁不住眉飛色舞,手舞足蹈,嘴邊兩撇老鼠胡都翹了起來。
“當時的席面,往後數二十年,附近五個村子裡都是獨一份。”
錢寶來坐在椅子上,抄起旱煙袋磕了磕,這是他的習慣,即使做鬼也改不掉。
“成親那天晚上,揭開紅蓋頭,我媳婦那個俊,還朝著我笑,我心裡頭高興啊,恨不能往院子裡跑幾圈……”
錢寶來呵呵笑著,眼睛都樂得眯成一條縫。
受他的情緒感染,顏珋微微一笑,手執茶壺,斟一杯鬼茶送到他面前。
錢寶來剛要接過,忽然想到什麼,遲疑道:“店家,這不要錢吧?”
他兒女盡喪,身後沒有香火,又不像其他鬼有本事,實在是囊中羞澀。
“不用。”顏珋淺笑,見錢寶來迅速鬆口氣,一副佔便宜的模樣,愈發覺得這個鬼有意思。
連喝三杯鬼茶,錢寶來放下杯子,一口氣吃下半盒點心,終於心滿意足地抹抹嘴,繼續向下說。
“我問過我媳婦,我這樣的名聲,她怎麼就點頭樂意嫁?”錢寶來咂咂嘴,回憶起早年間的事,臉上盡是傻笑,配合他的五官,實在是有些辣眼睛。
“我媳婦裹著花棉襖,烏油油的頭髮盤起來,圓臉盤大眼睛,那個俊哪!聽到我的話,直接一腳把我踹下坑,瞪著眼睛揪我耳朵,說我再胡思亂想,今晚就讓我去睡豬圈!”
“說話那個乾脆,又俊又厲害,我這個心肝蹦個沒完,都要從腔子裡跳出來。”
錢寶來單手捂著胸口,笑得實在讓人沒眼看。
顏珋咳嗽一聲,他見的妖鬼邪魔數不勝數,眼前這樣的,還真是頭一份。
“往後十幾二十年,我媳婦也沒告訴我,她為啥樂意嫁我。”
“後來世道出了問題,家裡遭禍,我被打斷兩條腿關在牛棚裡,家裡的孩子也沒了,她想辦法買通看守,穿著成親時的紅棉襖,收拾得整整齊齊,帶著兩個饅頭,一盤炒雞蛋來看我。”
“我被打得半死不活,動都不能動,身上味難聞。她半點不嫌棄,就坐在我身邊,給我擦臉擦身子,然後一邊喂我,一邊告訴我,說她哥嫂不孝順,她擔心自己出門子,爹娘就會沒人管,打定主意要找個有家底名聲惡的,這樣才能讓哥嫂忌憚,不敢不管爹娘。萬一真不管,她也能伸出手照顧,不至於兩家一起窮,最後活活餓死。”
“我當時不能動,好歹腦袋不糊塗,聽她的話就想笑。想要再問她幾句,就見我媳婦靠在我身邊,閉著眼睛笑,頭髮白了,臉上有皺紋,可還是那麼俊,那麼俊……”
錢寶來的聲音越來越低,臉上的笑消失無蹤,雙手抓著腦袋,煙袋鍋子滾在地上都沒去管。
“她在饅頭和炒雞蛋裡都下了藥,能藥死一頭牛。”
“孩子沒了,家破了,日子沒了盼頭,她看不得我繼續遭罪,乾脆陪著我一起死。”
錢寶來聲音沙啞,低頭看著掌紋,說道:“我死了這麼多年,一直東躲西藏,想盡辦法不去投胎,不去喝孟婆湯,就是不想忘,想記著她。這麼好的媳婦,這麼好的婆娘,忘了虧心,虧心啊!”
“她或許早已經投胎轉世。”顏珋道。
“我曉得。”錢寶來抬起頭,雙目直視顏珋,眼底閃過一道紅光,“後半輩子太苦,大翠忘了最好。可我不能忘,那些**害我沒關係,他們不該逼死大翠,害死我的孩子!”
錢寶來極端憤怒,五官猙獰扭曲,周身湧出黑色怨氣,和初見時截然不同。
令顏珋驚訝的是,哪怕被怨氣包圍,錢寶來仍能保持清醒,不會像厲鬼一般失去理智,一心一意想著殺戮。
“我是從一個老鬼那裡聽到黃粱客棧,知曉您有本事,神通廣大。這次壯著膽子上門,就是想請您幫忙,讓那幫畜生遭報應,讓他們嘗嘗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滋味!”
“請我幫忙,是要付出代價的。”顏珋道。
“我曉得。”錢寶來正色道,“那老鬼都告訴我了,一魂一魄,對不?反正我也沒想著去投胎,等我弄死那幫玩意,店家自取就是。”
錢寶來做鬼這些年,一直沒去投胎,滯留在陽間。
他親眼看到仇人巧舌如簧,輕而易舉掩蓋罪行;親眼看到他們占下自己的房子,挖出藏匿起來的銀元,就此飛黃騰達,成了遠近聞名的富戶。
隨著時間過去,縣中的商人富戶陸續得到平反,一部分還被返還家產,獲得補償。唯獨他和大翠始終無人提及,有人提也會被壓下去。有部分村人為了錢,喪良心幫惡人隱瞞實情,咬死不肯為自己和媳婦作證。
房子、田地、牲口、大洋和糧食都歸了仇人,村人偶爾念叨起來,全記仇人的好,念著分給自己的三瓜兩棗,對錢寶來和趙翠嗤之以鼻,張口就吐唾沫,半點都沒有想一想,災荒年月,趙翠善心開糧倉,給村裡不少人家都送了糧食!
“我恨,恨呐!”
錢寶來攥緊拳頭,粗噶道:“說我吝嗇,說我鐵公雞,說我一毛不拔,我認了。可他們不能這麼喪良心罵我的媳婦!”
“那群畜生占了我的房子家產,憑什麼活得心安理得?!”
“我是摳,一分錢掰成兩半,可我沒做對不起人的事。我有百十畝好田,都是我起早貪黑,拼死拼活攢下來的。說我欺壓短工,那些饅頭都喂到狗肚子裡去了?!”
“青黃不接的年月,有人上我家借糧借錢,大翠哪回沒借?”
“我就是想不明白,就因為我家裡有田有牲口,就要遭這樣的罪?”
“要是我真有罪,全該落到我身上。古時候還講究個罪不及妻兒,我三個孩子憑什麼被他們活活餓死,媳婦憑什麼被逼死?”
“這世上要真有陰司報應,為什麼不報應在這些畜生身上?!”
錢寶來雙眼赤紅,臉頰爬上扭曲黑紋。
“村裡的大隊長和婦女主任都是好人,幾次壓下事端,不許這些人胡鬧,結果被他們記恨,到頭來,一樣被他們害得家破人亡。”
“村裡有老人罵他們狼心狗肺,早晚沒好報,就被扣上大帽子,綁起來又打又罵!”
“我死後七八年,被他們禍害的人沒有上百也有幾十。好人沒法好好活,反倒是那些黑白不分,為虎作倀的,不少都跟著雞犬升天。”
“你想怎麼做?”顏珋忽然問到。
錢寶來抬起頭,雙目直視顏珋,咬牙切齒道:“店家,我不求其他,只想要這些人的命,讓好人活下來,惡人下地獄。只要能成,哪怕要我魂飛魄散,我都心甘情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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