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一章
浮空島•王殿
簾布將窗戶外的光線阻隔， 室內的燈火煌煌生輝，給金碧輝煌的王殿塗上溫暖柔和的火光。
王座之前豎著一面水鏡， 上面呈現的畫面讓藍雲兒大腦一片空白。
「不、不可能……」兔子精跪在地上，瞳孔渙散， 不自覺地搖頭，「不可能，緋姐姐怎麼會聯合人類， 怎麼會背叛我們。」
她兀自呢喃， 「一定是他們給緋姐姐施了魅術， 緋姐姐最討厭人類了，怎麼會和這些人類糾纏在一起。」
左砂喉中一片乾澀，沉默著沒有說話。
他第一反應也同藍雲兒一般， 可他再明白不過，除了緋暝秋，天下幾乎沒有誰能控制得了緋柚。
她不是受控，她是自願的。
心甘情願地離開他們， 心甘情願地與人類一起反對他們。
千年的情誼， 竟是這樣…這樣的……
男子閉了閉眼睛，伏在地上，「是屬下失職，屬下這就將緋柚帶回。」
事到如今， 也只能願她早些回來， 否則很快就將成為整個妖界的敵人。
緋暝秋抬手， 「我給你們看這個， 不是為了讓你們去抓她。」
「若是十大宗的掌門聯手便罷了，小小一個九炤派，裡面都是些什麼東西，翻不起浪花。」
他起身，拖著曳地的長袍從王座走下，直到兩妖身邊。
「那您的意思是？」
「當初放走她，不為別的，就是怕她悶壞了，讓她出去散散心。」緋暝秋撫弄著手裡的一顆紅色的絨球，上面攢滿了妹妹平時換下的毛髮。
藍雲兒微微失神，她看向水鏡中捏著種子的少女，接話道，「您是為了讓緋姐姐開心？可是這些人類如此教唆她，屬下害怕，她真的……」
緋暝秋嗤笑一聲，「說到底，他們也不過是取我的名義做藉口才讓柚子留在那兒，柚子真正在意的，可不是這些個人類。」
他轉身，望向水鏡輕輕呢喃，神情恍惚，「她好久都沒那麼快活過了，在我身邊那麼久，竟是比不上幾個凡夫俗子的兩天時間。」
彼時少女的臉帶著淡淡的新奇和雀躍，她鼓著的一邊臉頰裡包了塊冰糖，剛準備開始自己的養花事業，又扭頭看向桌上剩下的兩塊冰糖。
王宮裡食物佐料十分少見，妖精不喜歡佐料，算得上甜的一般都是蜂蜜。緋柚從沒見過這種水晶似的糖，也不知道這東西其實人界一買一大把，只覺得又好吃又好看，她要帶回去給哥哥。
放下還沒開始的種植工作，她從儲物器裡掏出個盒子，把裡面的琉璃珠倒了，把糖放進去，做完之後頗為滿意。
「大師兄好會做糖，」緋柚思忖自語著，「要藏在左砂不知道的地方……」
看著這一切的左砂：……
確實比起離開王宮時，活潑了些許。
緋暝秋垂眸，唇角微揚，那張陰霾了許久的臉上竟是流露出兩分脈脈，如雨後天晴，陽光乍亮。
柚子還是柚子，看見什麼好東西都記著哥哥的柚子。
如果這一切都是為了他的話，緋暝秋很樂意看見自己的小妹妹努力忙活的模樣。
這讓他感覺心安，能切實體會到，柚子是真的愛著他的。
「讓小傢伙在那裡玩一會兒。」男子修長的手指撫過懷中的絨球，「我不下令，誰都不許打擾她。」
不過他的耐心也沒那麼好，最多十天半個月，小寶貝還不回來的話，緋暝秋就只得親自去接了。
畢竟那裡終歸是人類的地盤，而那些人類在知道柚子的身份之後會起什麼樣的心思，緋暝秋一清二楚。
到底，只有他的身邊才是最安全的。
……
那天之後，緋柚十分勤快地開始照顧她的小花，晚上放炕上，白天搬出去，陪著它一起曬太陽。
樊少恒看著坐在門檻上和花一起曬太陽的緋柚，對著蘇芊芊笑道，「看，效果多好。」
「曬個太陽，你又看出效果了？」
「你別小看太陽。陽光能促進賴氨酸合成，從而轉化成維C維D，還能促進新陳代謝，排走體內的負物質，這樣一來」
「成成成，」蘇芊芊不耐煩地推了他一把，「看不出來，您還是個學醫的？」
「沒有，我只記得這個。」
蘇芊芊好奇道，「你學什麼專業的啊，還能涉及這方面的東西？」
「不是專業，只是偶然知道一些而已。」他聳了聳肩，不再繼續這個話題，「我和師兄可都使了力了，第一琴仙什麼時候讓咱開開眼？」
「嘁，你別把柚子說成小白鼠好嗎。」她搓了搓手指，「急什麼，等你失敗了我再救場。」
冬天的陽光白得晃眼，但是不熱，再外面烤了一個時辰，也只不過是暖融融的程度。
緋柚打了個哈欠，有些昏昏欲睡。
獙獸平均睡眠時間有六七個時辰，再加上冬天，這是專門睡覺得好時節。
夏天是在哥哥身邊睡覺得好時節。
春天也是。
還有秋天。
她索性幻回了獸形，趴在了花盆旁邊。白色的長尾巴彎了彎，把盆盆圈在自己側腹。
金白色的太陽在獙獸背上刷出一層光亮，在凹陷的部分折出一道光坎兒，順滑如水。
她眯著眼睛，舔了舔前肢，下巴擱在交疊的前臂上睡了過去。
緋柚對待這顆種子跟對待緋暝秋一樣細心，吸取了上次的教訓，她澆水跟放鹽似的，一點點往下抖。
抖完了不放心，她也不好意思去問人類自己到底澆的多不多，每天就偷偷摸摸趴在窗戶上看大師兄澆菜放多少水，自個兒又在心裡比劃比劃，看看是不是一樣。
雨天搬回來放桌上看著，晴天搬出去陪它一起曬，晚上也要圈著睡覺。
仔細想來，這似乎是少女第一次有意識地準備送哥哥的禮物。
然而好幾天過去了，一點動靜都沒有。
「它要什麼時候出來。」她抱著盆去找樊少恒，臉上神情低落，「我又做錯了麼。」
樊少恒也納悶，碧玉幽藍姬子花生命裡極強，按說兩到三天就能冒芽，這都第五天了，土裡連個綠點都看不見。
旁邊的蘇芊芊翹著二郎腿磕瓜子，聽到這話私笑非笑地睨了眼樊少恒，喉嚨裡哼笑一聲。
「可能時候還沒到，」樊少恒勸她，「植物是能感受到主人的心情的，要不然柚子可以試試和它聊天，指不定哪天它一高興就出來了。」
蘇芊芊又是哼笑一聲。
緋柚偏頭，皺了眉，「是這樣麼。」
「對，肯定是的！」樊少恒斬釘截鐵。
「好吧。」緋柚點頭，抱著花回去了，打算和它聊天。
緋柚一走，樊少恒就垮了臉，他頭疼地扶額，嘴裡念著，「壞了壞了，那顆種子不會是死了的吧。」
蘇芊芊起身，拍了拍手，把瓜子皮抖落，抬腳就往門外走去。
「等等，你去哪！」
「我去菜園陪大白菜說說話，」她扯著嘴角，「指不定它一開心一個坑冒仨呢。」
「都這時候了你還開玩笑。」樊少恒撇嘴。
「這有什麼的，」蘇芊芊聳肩，「你再換顆好的種子進去不就結了。」
「你說的輕巧，柚子每天守著那盆花比少主守著吃的還緊，我怎麼換啊。」
「想個法子把她支開咯。」
「比如呢？」
「比如談談她哥。」說到這裡蘇芊芊咦了一聲，「不對啊，這幾天緋柚光顧著花，對她哥的事情一句也沒問，她怎麼不急呢？」
「好像是。」樊少恒摸了摸下巴，「可能她知道，急也沒用？」
「不，不會。緋暝秋在緋柚心裡永遠是第一位。」蘇芊芊皺眉，「她不可能對她哥不上心。」
「那你說，是為什麼。」
蘇芊芊皺眉，「原因只可能是一個，她在拖延。」
「啥意思？」
蘇芊芊捏著下巴走了兩圈，眯著眼睛面帶思忖，「她一開始就沒做好和她哥對著幹的準備，但是理智上又知道自己不得不和她哥對著幹。
我們打個比方，你明知道明天要考試，今天要複習，可是還是拿著手機放不下，你說這是為什麼。」
樊少恒恍然大悟，「理智和情感上出了偏差。」
「不行。」蘇芊芊猛地一錘桌子，「她拖得起我們拖不起，你去和她談談，讓她立刻棄暗投明。」
樊少恒抱胸，「說得容易，要不你去？」
「我……」蘇芊芊語塞。
「我沒記錯的話，你在那個世界從事的是什麼…文字藝術創造的工作？你去勸緋柚不是正合適？」
「拜託，我是文字藝術創造，又不是文學藝術創造，當個鍵盤俠我沒問題，面對面談判我虛嘛。」她噘著嘴，滿臉不情願，「再說了，那天大師兄說得已經挺好了，緋柚都沒觸動，我不可能說得比大師兄還好。」
她朝門口退了退，「這是挑撥離間的活兒，弄不好她會掐死我的，要去你去，反正被刺殺的不是我，我不著急。」
「你！」樊少恒瞪眼指著她，沒想到蘇芊芊這麼不要臉。半晌開口，「行，我去就我去，到時候我和她談，你趁機去換種子。」
「成，沒問題。」
「多放幾顆，免得又是死的。」
「知道了知道了，你快去吧啊。」
……
當天晚上，緋柚照例要抱著自己的盆盆上炕睡覺。她沒有和花聊過天的經歷，只有和柳樹精說話的經驗，於是便打算給它講故事。
下午講完了哪吒，花似乎不喜歡，沒有半點反應。
這會兒正準備將牛郎織女，木門篤篤篤的就響了起來。
「柚，出來一下，找你有事。」
「哦。」少女抱著盆下地，噠噠噠跑門口，抬頭對著樊少恒，「有事？」
「有，你跟我來。」少年看見她懷裡的花盆，頭都大了，怎麼睡覺都不放過人家。
「你先把花放屋裡，別一天到晚跟抱狗似的。」
緋柚沒有說話，抱著花盆的手臂緊了緊。
不樂意。
樊少恒輕嘖一聲，指了指外面，「大冬天的，夜裡涼抱出去得凍死了。」
噠——
轉身就給放到了炕上。
樊少恒見此笑了，「成，走吧。」
相處有一段時間了，異子樊少恒在緋柚心裡，從頭號敵人變成了無害物種。緋柚現在也不會像一開始那樣，懷疑樊少恒要把自己引入什麼機關陣法，而是很放鬆地跟在他身後。
這樣的轉變是緋柚自己都沒意識到的。
一切都自然而然，關係在不知不覺中變得緩和融洽。
樊少恒帶著緋柚翻上了自己的屋頂，兩人並排坐著，抬頭就是一夜的星星。
緋柚盯著他，示意他有話快說。
近距離被貌美的少女盯著，樊少恒有些不好意思，他咳嗽一聲，抬起頭指了指天，「那啥，聽說你們覺得那顆星就是我？」
「神龜是這麼說的。」
「按照你們這裡的說法，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本命星宿，」他扭頭，看向旁邊的緋柚，「你和你哥哥是哪兩顆？」
緋柚垂眸，「只是說法罷了。星辰是神君掌管的寶物，一隻邪妖怎麼會有屬自己的星星。」
說這話時，少女臉上的神情淡然而寂寞。
他們不過是最卑賤的妖獸，莫說天上的眾神，就算是人類都能隨意踐踏。
這就是邪妖既定的命運，生前卑微如塵，生後墮入地獄。
他們的一生，也就如此了。
氣氛靜了下來，夜風習習，凍得人皮膚生疼，少女卻如夏季般得隻著了一件窄裙。
樊少恒低頭，挪了挪腳，「緋柚，你愛你哥哥麼。」
「愛。」
「我說的愛，是男女之情的愛。」
緋柚看向他，「有什麼區別麼。」
「雖然我不是很瞭解你們的過去，但是你愛他到底是因為他是哥哥、是你虧欠了的對象還是因為他是你愛慕的雄性。」少年目光灼灼，「緋柚，這是不一樣的。」
緋柚轉回了頭，避開了他的目光。
「你們人類總是很喜歡指點江山。」
她望著對面的廚房，緩緩開口，「小時候舅母給我講過一個你們人類的故事，叫做牛郎織女。」
樊少恒接話，「是，愛情故事。」
「牛郎在沒見過織女的情況下偷走了她的衣服，害得九天仙女淪落人間，給一個窮書生洗衣做飯。」少女面無表情道，「這就是你們人類讚不絕口的愛情，多麼的可笑。」
樊少恒張了張嘴，轉而道，「那只是故事。」
「你們人類總喜歡定義，這個叫做貓，那個叫做狗。」緋柚起身，迎著晚風，長髮在身後狂舞。「一切都要按著你們的意願來才可以。現在我和哥哥不符合你們的定義了，就叫做魔頭，我們的感情和你定義的愛情有偏差，就又不算做是愛。」
「你說的沒錯，如果緋暝秋不是我哥哥我絕不會喜歡他。」
她回頭，看向坐在遠處的樊少恒，「那又如何？哥哥是我生命意義的全部，我只想待在他身邊。」
「可是……」
「閉嘴人類。」少女閉上眼睛，感受著夜風的刺骨，「我最討厭你們人類的冠冕堂皇。這種程度的挑撥，對我是無效的。」
樊少恒沉默。
面前的少女比他想像中的聰明許多。
但是太過聰明不是一件好事，想的太多會讓人心神疲憊。
疲憊不堪，痛苦而絕望，以至於崩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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