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不僅沒有笑容， 甚至添著幾分哀傷悲涼。
「抱歉。」他轉身， 卻連回抱妹妹的勇氣都沒有。「哥哥總是這麼沒用。」
緋柚睜大了眼睛， 使勁搖頭， 「怎麼會，哥哥後天就會成為妖王，怎麼會沒用。」
「妖王？」緋暝秋笑了，滿是自嘲， 「就算成了妖王又如何， 折騰了一千年了，到現在連護著你都做不到。」
「我不要哥哥保護。」緋柚跪坐在了床邊，抬頭認真道， 「我來保護哥哥就夠了。」
緋暝秋垂眸。
末了，他收斂起所有的不快， 溫柔地揉了揉妹妹的頭，笑道，「快睡吧，我去見左砂， 確認好一切就回來。」
顯然， 他並不認為只要讓妹妹保護自己就夠了。
這一晚兩妖沒有相處一室， 緋柚等到天亮哥哥也沒回來。
她心臟悶悶的難受，變成了獸形縮在被子裡， 小小的一團。
為什麼會難受， 緋柚也說不清楚， 或許是受緋暝秋心情的影響， 亦或者是這千百年來不曾改變的生活讓她煩悶低落。
從前在部族裡不得不逢迎首領長老，現在不得不逢迎妖王，以後還會有仙妖、人類甚至神明。
這樣的日子無窮無盡，看不見出頭之日。
這樣真的好麼，為什麼她沒有一點為哥哥霸業達成的高興，為什麼她甚至對以後的日子感到了疲憊。
人生苦短，及時行樂，那妖呢，能活千年萬年的妖，又該如何生活，捱過這漫長的日夜。
她活著是為了哥哥，那哥哥活著，又是為了什麼？
緋柚想不明白，直到登基大典那天，她才又見到了左砂，勉強打起了精神。
最後一役了，先別管莫名其妙的傷春悲秋，成敗在此一舉，她必須將一切精力都放在今天上面。
邪妖界的登基大典和人類的有所不同，如果說人類的登基典禮莊嚴沉穩，那邪妖界的登基大典簡直就是群魔亂舞粗糙放蕩。
王宮的北部，有一處秘境。
裡面是一個巨大的深石古，其深不可測，如海螺似的石谷被鑿出層層階梯，前來朝拜的妖族們按照品級高低跪在石階上，剛剛化形的便跪在石谷深處最底層的石階上，千年之上的大妖則有幸跪高處第一層的石階。
石谷的中央從底部拔起一柱細石台，像是一根戳進了石谷中間的長棍。
石台頂部的平臺上能容納一人站立，十分狹小，稍有不慎便會跌落幽深的石谷內。
這便是登基大典的全部。
看起來簡陋，但這裡是歷代所有妖王登基的場地。
每有新的妖王誕生，所有妖精就趕來這裡，妖王站在石臺上，接受萬民的朝拜，也同時將自己的氣息印在所有妖精心裡，讓他們記住自己的王是何等模樣。
灰雄是第二次來到這裡，第一次是千年之前，那時候剛剛滿一千歲被推出來當妖王的他和如今是截然不同的兩種心情。
所有的妖精已然跪在了石階上。
英姿勃勃的灰雄飛身躍上了石台，他望著石谷內圍繞著自己的妖精，心中燃起了前所未有的雄心壯志。
他餘光瞄向下方的深谷，見到最前方緋暝秋的身影後稍微放了心。
緋暝秋的野心他未嘗不知道，因此灰雄特地眯起眼睛，仔細打量了緋暝秋幾眼，確定是不是真身。
還未多看兩眼，灰雄便被一股極其惡臭的味道熏得皺眉。
幾乎所有邪妖都聚集於此，各種妖獸的氣味混雜一起，尤其是黃鼠狼之類，對於站在中間的灰雄來說，著實是場災難。
光顧著高興，倒是忘了這茬。
他屏住氣息，盤算著儘快走完儀式。
不知為何總是莫名的心裡發虛，直覺催促著他儘快離開這裡。
健碩的妖王化為了原型，一頭巨大的犀牛出現於石台之上。
他長大了嘴，剛想發出威嚴的吼叫，忽然腳下一鬆，那承載了歷代妖王的石台竟然寸寸斷裂，化為一堆碎石。
灰雄連忙穩住身形，讓自己停在空中。
群妖震驚，不可置信地望著灰雄。
王台碎了？
莫非是上天都不許灰雄稱王？
「滾下去，把我的族人還回來！」
不知哪裡響起一聲尖喝，灰雄剛望向聲音的來源，準備殺了那隻不知好歹的妖精時，整個石谷赫然爆發出了更大的聲音。
「妖王居然攻擊自己的子民，你不配做王！」
「從來沒有妖王像你一樣！」
「把我們的權利還回來！」
如火星落入草堆，將這個石谷點燃沸騰。
這是所有邪妖都彙聚於此的日子，是所有被灰雄殺死的親屬都在的日子，是所有被灰雄搶走了部族的族長長老都相聚的日子。
習慣了幾萬年的祖制如何能讓他們幾天就接受改朝換代。
妖王憑什麼殺了他們的親人之後，還要奪走他們的部族？他們憑什麼聽一隻犀牛的號令？
怨火引燃，左砂對邊上的「緋暝秋」點了點頭，示意可以開始下一步。
不管是王台碎裂還是那幾個先出聲反對灰雄的妖，無疑都是事先安排的。
而緋暝秋本人，此時並不在石谷內。站在左砂旁邊的「緋暝秋」褪去了偽裝，變回了原本的模樣。
緋柚下巴微收，手上握著的黑色骨扇化成了精鐵而制的鐵摺扇。
她一早就說了，由她來幻成哥哥的模樣，尋常的妖物絕不會發現半點端倪。
如今眾妖怨氣橫生，只要再有一個朝灰雄衝上去，場面便會不可收拾。
緋柚手中的摺扇緩緩合上，又慢慢打開。
這個信號剛剛發出，五六位年輕的雄妖便從四周朝灰雄撲去。
「邪妖界的王絕不能落到你這種妖的手裡！」
年輕的勇士怒喝著，帶動了周邊的妖族一齊朝灰雄發起了進攻。
灰雄眯了眯眼，他不知道到底是有妖策劃了這一切，還是真的群妖失控。
不過不管如何，今天這個場面他也不是沒有預料的。
伸手直接對上一隻豹妖的爪子，灰雄稍一用力，就將年輕的豹妖右手折斷。
他大喝一聲，磅礴的妖力從身體蕩開，將那些衝上來的妖精們直接震死過去，摔下了谷底。
整個過程，灰雄沒有移動過半步，甚至連身影都沒偏過寸毫。
十數隻妖精的慘死鎮住了原本吵鬧的群妖，一時間偌大的深谷鴉雀無聲。
「怎麼不吵了？」空中犀牛的雙眼冷冷掃過全場，「誰要是想找死，我奉陪到底。」
強悍的實力讓眾妖沉默了下去，他們修行不易，身為邪妖，一旦死亡便會墮入地獄，沒有誰會輕舉妄動，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
就在這時，一道紅色的倩影從石階上衝了上去，暗黑的空中劃過一抹鮮紅的殘影，待她立定於灰雄面前之後，眾妖不禁錯愕瞠目。
竟是前幾日被灰雄摟在懷裡的緋柚。
早聞這位小姑娘有殺戮之神的稱號，可大凡見過她殺戮模樣的妖都不在世上了，在場的活妖自是從未見過她動武的模樣，那殺戮之神的稱號也就無從證實，被認定有誇張的成分夾雜其中。
同巨大的灰色犀牛相比，少女著實太過纖細瘦小，哪怕她手裡執著比人高的鐮刀，也看起來並無殺傷力。
灰雄忍不住嗤笑一聲，「原來是你假扮的緋暝秋，幻術修得不錯。叫你哥哥過來，憑你那點修為，還差得遠了。」
聽語氣，他並不意外緋柚會反。
緋暝秋的狼子野心一早就暴露無遺，灰雄從未相信過他，故而才在宴會上肆意羞辱緋暝秋，就是想看看對方會忍到什麼時候。
緋柚沒有接話，她面無表情的舉起手裡的鐮刀，頓時，本就幽涼的石谷內溫度驟降，如隆冬十分大雪漂泊，石壁上結出了一層冰霜。
眾妖眼裡露出了興奮的神色，他們樂得看灰雄和緋暝秋窩裡鬥，不管是誰輸了，都對他們有利。
抱著看好戲的想法，竟是再無別的妖上前一步，皆是好整以暇地望著中央，抬頭伸長了脖子等待看這兩家互博。
當石谷被凍上白霜，犀牛甩了甩頭，並沒有給緋柚蓄力施展術法的時間，低頭頂著一隻尖利巨大的長角朝少女衝了過去。
緋柚右手一鬆，鐮刀朝下落去，待刀柄末端滑落在手心處時，她才抓住刀柄，偏身躲過直衝過來的犀牛。
此時鐮刀的刀彎落入灰雄身下，她抬臂揮刀，從側面讓彎月似的鐮刀穿過犀牛渾圓的肚子。
當刀彎抵在犀牛腹部時，少女靈巧的側翻，身體蹲在了犀牛背上。
她腳踩著灰雄的背脊，雙手握住鐮刀刀柄向上拉扯，勢要用鐮刀直接把碩大的犀牛從中間攔腰刨斷。
本該是危及的關頭，灰雄卻面不改色，他側身躺地打滾，靠著恐怖的體重可以把背上的少女直接碾死。
緋柚微微一驚，自己分明用了八成的力道，可平時吹毛斷發的鐮刀居然連在犀牛的肚子上留不下一絲痕跡。
這是何等堅硬的外皮！
攻擊不成，碩大的犀牛又翻身在即，只好暫且放棄了攻擊，從灰雄背上跳了開去。
體型巨大的犀牛動作並不遲緩，在緋柚跳下背的那一瞬，犀牛調轉身子，一口咬上了少女纖細的小腿。
和那大嘴比起來，緋柚的小腿還沒灰雄的兩顆牙齒粗，含在口裡輕輕一碰就能咬下來。
眼看躲閃不及，腿上的肌膚都能感受到犀牛嘴裡的熱氣，緋柚下意識幻出了獸形。
獸形相比人形小了許多，剛剛還在犀牛嘴邊的長腿縮了回去，變成了獙獸的後肢，順利避開了犀牛的嘴巴。
但是與此同時，體型嬌小的獙獸頭上一暗，粗重的犀牛前腿已然出現在了頂上，只要一踩，便能將小巧的獙獸踩個粉碎。
緋柚進行了第二次的化形，人身的她反手舉起鐮刀，讓那尖利的刀尖刺上了犀牛的掌心。
可怕的是，寒星似的刀尖被擋在了犀牛腳掌外面，那隻腳外裹著粗糙厚重的皮脂，普通的兵器根本無法刺入。
化為犀牛的灰雄就像是擁有了金剛不壞之身一般，刀槍不入，皮膚堅硬，無法傷及其中的血肉。
緋柚滾了幾圈，從犀牛腳下逃出了一命。
她餘光瞥了眼遠處的左砂，對方皺著眉衝她搖了搖頭，隨即轉身悄然離去。
還沒有好麼……得堅持到哥哥過來。
只是一個回合，緋柚卻額上冒出了幾分冷汗。
強大是交手的瞬間就能感受到的。
她死死皺眉，這廝如此難纏，自己第一個回合就被逼得如此狼狽，就算拖延到了時間，等哥哥來了，也會是場苦戰。
趁著幾乎所有妖精都不在的時候，緋暝秋正在秘境之外著手準備王宮的法陣。
緋柚的任務便是在緋暝秋到來之前拖住灰雄，不能讓他出去，毀了哥哥的計劃。
她凝視著面前的犀牛，防禦、速度、力量，灰雄皆是出類拔萃。
可凡是妖物，便總有弱點，絕無完美的存在。
仔細找找，一定能看出他的破綻。
定下了心，緋柚率先衝上去，直撲灰雄雙眼。
再如何皮糙肉厚，眼睛都是絕對脆弱的地方，從那裡進攻的話，或許會是一個機會。
經驗老道的灰雄一眼就看出了緋柚的打算，他鼻孔噴出兩股氣息，不屑地低頭，用自己的長角迎上了緋柚。
那明晃晃的尖銳長角讓緋柚身形一頓，反應過來直接進攻是不可行的方案。
犀牛角長在頭上，換而言之，頭部是灰雄最得意最熟練的進攻部位，於對方的長處對上，自己怕是討不了好。
既是這樣，那便轉為佯攻。
緋柚舉起鐮刀，刀刃反射出雪白的亮光，刺的灰雄睜不開眼睛。
就在他剛剛閉眼的時候，後側刺來兩根細長的冰刺，走著灰雄盲點的路徑，直逼那雙犀牛眼睛。
然而那冰錐還沒靠近眼睛，灰雄的四周忽地憑空升起一圈水柱，將他圍在其中，冰錐被水屏阻擋，失了衝刺的力道，隨著水流一起融入了水屏。
緋柚一怔，後退了兩步，她忽然意識到一件可怕的事實——
灰雄是克制她的。
灰雄見她表情凝重，不客氣地笑了，「現在才發現？你若是尋常的獙獸便罷了，還可以同我一較高下。拿個小冰塊也想殺了我，簡直就是做夢。」
緋柚沒有同對方廢話，雙手抬高，冰藍色的法光從掌心冒出，無數粗大的冰錐一齊射向了灰雄，猶如箭雨萬箭齊發，一同朝灰雄刺去。
「還不死心？」
密密麻麻的箭雨鋪天蓋地，犀牛依舊寸步不移，躲了躲腳，四周的水簾流速加快，將射來的冰錐全部衝上了頂部，隨後化成了水流，融入了水簾，成了灰雄的保護罩。
冰出於水，兩者本是同源，被水以柔克剛之後，反倒助長了灰雄的力量。
緋柚呼吸微滯，沒有想到竟是連灰雄的分毫自己都沒傷到，甚至連動都沒有怎麼移動過。
這樣懸殊的力量對比，她真的能贏麼……
少女咬牙，猛地尖嘯一聲，細細索索的聲音從谷底傳來，既然地動山搖，整個石谷都微微震動了起來。
四周的妖精們驚慌失措，不知道這是發生了什麼，剛想要離開秘境，卻陡然發現出口被封死了，他們根本逃不出去！
出口封死了？是誰幹的？難道有妖想把全天下的邪妖都困在裡面嗎？
一時間大家也顧不上看窩裡鬥的熱鬧了，紛紛祭出法寶破門，在出口處擠成一團。
千年的妖精們聚集在一起合力破解門處的封印，卻連一絲縫隙都無法打開。妖精們終於感受到了絕望和驚恐，妖群裡爆發出了騷動。
不過若是仔細看去，可以發現那些千年的妖精裡少了左砂的身影。
石谷震盪地越來越厲害，只聽一聲鳳鳴從幽深的谷底傳來，層層迴響，久久不消。
鳳？這裡怎麼會有鳳族？
幾個還算鎮定的妖精回頭，就見藍光一閃，一隻巨大的九尾冰鳳從谷底直衝而上，啼鳴搖上九霄，聲音清越，如擊玉敲金。
那雙目赤紅的少女浮在谷中，纖細的身子後面，赫然是一隻巨大的藍色冰鳳。
鏘——！！！
華貴的雙翅打開，冰寒鋪天蓋地席捲整個石谷，如冬之神明降世，冰雪肆虐，心驚膽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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