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華美雅致的房間裡冉起嫋嫋水汽， 柚子剛剛被寧曼卿從裡到外的清洗了一遍， 現在泡在木盆裡做最後的洗滌。
「張開嘴。」寧曼卿將巾帕搭在木盆邊邊上， 柚子也有樣學樣，把自己的前肢搭在木盆邊邊上。
「讓舅母看看，剛才是不是有碎片戳到嘴巴了？」
柚子聽不懂寧曼卿在說什麼， 但女人點著自己的嘴側，讓她猜到了大致意思。
小雌獙啊地仰頭張嘴，把頭仰得很高，尖尖的嘴吻張開，呈現出一個菱形。寧曼卿一眼就能看見裡面殷紅的血絲，和陷在肉裡的兩片細小瓷片。
她摸了摸柚子的頭， 「寶貝真勇敢，舅母給寶貝拔出來，拔出來就不疼咯。」
「不疼不疼哦……」女子輕輕唱著，柚子隱約察覺到了她接下來要做的事情，這對她來說並沒有什麼壞處，於是乖乖地張大嘴巴， 讓寧曼卿把手指伸進來。
纖細的人類爪子在自己嘴巴裡攪，這樣的感覺太過新奇，本能讓柚子好幾次忍不住一口咬下去， 想嚼巴嚼巴人爪的滋味。
好在她還記得此時的情形， 溫順地等著寧曼卿幫自己取出了碎片， 才彆扭地甩了甩腦袋， 把舌頭吐出來。
泡在熱水裡的感覺怪怪的， 柚子不樂意再待在裡面，縱身一躍跳出了木盆，站在地毯上，利索地甩了甩毛，把身上的水漸得到處都是。
寧曼卿一手拿著給小獙獸擦身準備的幹帕子，一邊低頭看著自己身上被濺的水星，無奈笑了。
「舅母去換身衣服，你乖乖地待在這裡，不要亂跑好嗎？」她說完這句話，忽然衣擺被什麼東西扯住。
回頭一看，只見小獙獸叼著自己的衣擺，一雙圓眼睛嚴肅地看著自己，拉著她就要往外走。
哥哥，柚子要哥哥了。
甯曼卿不知道丈夫有沒有好好和那隻雄獙溝通，不過按著這兩個孩子剛才的表現來看，那隻雄獙醒來如果沒有看見柚子，估計也是不肯好好聽話的。
不如先把柚子送過去，現在小雌獸已經對她有了幾分信任，她能幫著丈夫勸說哥哥也不一定。
「好吧，舅母帶寶貝去找哥哥。」甯曼卿還記得男孩衝自己吼叫時說的話——「把妹妹還回來！」
看來這兩隻獙獸並不是夫妻關係，而是兄妹。這倒是巧了，墨雲的妹妹被那個孩子吃了，她的女兒又成了那個孩子的妹妹。
野獸的世界，果然和人間不太一樣。
寧曼卿俯身，剛抱起柚子打開門，就看見墨雲領著一個男孩站在門口。
男孩長得極為精緻。墨色的長髮披在身後，瓷白的臉上一對圓圓的眼睛中瞳孔呈現出暗紫色，他眼角處帶著兩道上揚的紅意，囂張又妖冶的紅意讓這六.七歲的孩子有別於常人，一看就是隻地地道道的小妖精。
他身上穿著件藍色的衣衫，此時正彆扭地拉扯袖子，似乎很不習慣。門打開後，他一眼看見望見了寧曼卿懷裡的柚子，那張精緻過分的臉上頓時露出怒容，衝她惡狠狠地大喊，「別碰她！」
寧曼卿本來還在打量自己給暝秋做的衣服是否合身，男孩這突然的一嗓子著實嚇著了她，女子手腕一鬆，柚子便撲到了哥哥懷裡。
對於一個小小的男童來說，抱著柚子這麼大一坨，確實有些費力。但他就是不撒手，抱著柚子左右看了看，用臉去蹭了蹭妹妹毛茸茸的臉，確定她平安無事後，才鬆了一口氣。
墨雲不輕不重地拍了暝秋後背一下，把他直接拍得趴下。甯曼卿衝丈夫無言地搖了搖頭，眼神裡滿是詢問。
「他知道自己的處境了。」墨雲向妻子彙報，「願意聽話留下來。」
倒在地上的暝秋抽了兩涼氣，屁股摔得生疼，還是抱著妹妹不撒手，睜著一對孩童特有的圓眼睛瞪視面前兩人。
「我看不如讓這兩個孩子跟著我先睡一段時間吧。」寧曼卿開口，小外甥女剛剛願意同她親近，她怕稍一分開，又前功盡棄，回到一開始敵對的狀態。
「不行。」墨雲立刻拒絕，「他們都是未開化的野獸，萬一有什麼意外，你的身子怎麼吃得消？」
見妻子還要堅持，他攬著女子的腰往屋裡走去，「又不是剛出殼的雛鳥，他們有照顧好自己的能力。你要是掛念他們，平常白日裡看看就是了。」
寧曼卿扭頭，又看了眼坐在地上的男孩和他懷中的小獸。柚子一臉懵懂地望著她，男孩則是將手臂收緊，唯恐她再過來搶走自己的妹妹。
她歎了口氣，「那好吧，先帶他們吃點東西，別的往後再說吧。」
萬事也不急於一時，這兩個孩子都崩得太緊了。
……
…………
墨雲把兩兄妹安排在了緊挨主屋的屋子裡，柚子好奇地圍著變成人類的哥哥轉圈圈。
小雌獙仰著頭，繞了一圈又一圈，伸出爪子在哥哥手上戳了戳，頓時一個血窟窿就被戳了出來，嚇得她急忙收回爪子，心虛地瞄了眼哥哥。
哥哥變得好弱……
暝秋坐在床上，皺著眉拉扯身上的衣服。
第一次穿衣，被布料束縛的感覺很不好，他把自己脫得精光，和妹妹挨在一起趴著。
柚子用前肢搭在哥哥背上，張望著左右顧盼，像是在找什麼東西。
翅膀呢，哥哥的翅膀呢？尾巴已經沒有了，翅膀也沒有了嗎？
男孩的背脊一片光裸，除了皮膚下突出的脊椎骨，別的再無什麼。唯一和普通人類不同的是，在脊椎的兩邊，有一對刺青一般的巨大花紋印在背上。
花紋似火焰又似鳥翅，從肩胛一直到尾椎，覆蓋了男孩整個後背，這紫黑色的花紋，沉默得囂張跋扈。
柚子好奇極了，低下頭對著那火焰翅膀似的花紋舔了舔。
又舔了舔。
再舔了舔。
哥哥……好滑好嫩哦。
感覺自己一口咬下去，肉都會化了。
暝秋察覺出了妹妹的想法，沒氣好氣地翻身把她壓下來，喉嚨裡嗚嚕嗚嚕低吟一陣，叫她不要想這些亂七八糟的。就算他變成了人，也還是小毛球的哥哥，有的是辦法整治她。
柚子並不放棄，哥哥的新身體奇怪極了，她要好好熟悉一下。
小獙獸聳著鼻子到處聞聞，撩起一縷哥哥的頭髮驚奇的感歎，好長的黑毛！
「嘶——」暝秋被妹妹的爪子勾的頭皮疼，轉過頭不輕不重地咬了柚子耳朵一口，柚子悻悻退開，目光又移到哥哥兩腿之間。
好小……
人類的東西，好小。
她半是嫌棄半是憐憫的目光看得暝秋十分惱火，縱身一躍把妹妹死死壓在身下，嘴巴湊到她毛乎乎的耳畔低吼一陣，要她不要再搗亂。
柚子無趣地閉上眼睛，就保持著被哥哥壓在身.下的姿勢睡了過去。
往後的日子裡，白天寧曼卿都會過來。剛開始她一來墨雲就像是門神一樣站在門口，抱著胸冷冷地看著兩兄妹，久了墨雲就不再過來。他似乎很忙，偶爾還要外出，出去了也不見帶回什麼獵物，而是奇奇怪怪的草藥器皿。
相處多日，雙方的關係皆有些微妙的轉變。
說到底柚子和暝秋並不是無理取鬧的蠻獸，一直白吃白住別人的，他們就算一開始再怎麼討厭寧曼卿和墨雲，到了現在也不太好意思咬她。
更何況如今獸在屋簷下，需要靠著墨雲庇護，暝秋也不敢做出些不知死活的反抗。
至於柚子，在寧曼卿每天給她送鳥蛋時，她便徹底喜歡上這個總是對自己笑的雌性人類。
小雌獙從一開始地警惕抗拒，到現在已經願意被女子摸毛撓下巴。女子身上的藥香味常人聞著不太習慣，柚子卻很喜歡，沒事就繞著她聞阿聞。
寧曼卿也在一開始接觸後，慢慢發現了有些不同。
暝秋已經是化出了人形暫且不提，就連柚子也比尋常小動物聰明許多，在墨雲的幫助下，她已經能斷斷續續聽懂寧曼卿的話。
這比起養一隻普通的寵物要更值得期待。女子自知自己無法有身孕，便將所有的母愛都寄託到這個小侄女的身上，連帶著，對暝秋她也愈加上心。
暝秋不喜歡穿衣服，寧曼卿給他做的三套春裝都被撕破，到了最後一件時，寧曼卿也不強迫他穿，就把衣服放在床上，「這是最後一件了。你若是不願意穿，就不要變成人形。穿衣是妖族的規矩，你也是在族群裡待過的，該知道不守規矩是什麼下場。」
事實上妖族到底有沒有規定穿衣這項規矩，寧曼卿並不知道，但她知道暝秋也不知道，這就足夠了。
柚子看看坐在床邊的舅母，又看看床裡面的哥哥，叼著衣服走到哥哥面前。
這樣乖巧的舉動得到了寧曼卿的讚賞。
不過事情沒有發生在自己身上，就永遠義正言辭高高在上。別看柚子現在一副乖寶寶的模樣，等她日後化形，是如何撕碎身上的衣服和哥哥吵架的，還有的一說。
眼下暝秋見妹妹完全被這個女人收養，氣得牙齒發酸，其中也不免有些嫉妒作祟。
要知道，他將柚子帶大是如何的艱辛，可這個女人什麼都不用做，才過了幾天柚子就倒向了她，這實在是不公平。
柚子並不知道哥哥在彆扭什麼，她只覺得哥哥裹上這層「軟殼」後，自己就不會那麼容易弄傷他了。望著妹妹期待的眼睛，暝秋哼了一聲，不情不願地由著寧曼卿給自己穿衣服。
討厭的人類，討厭的衣服，討厭的妹妹。
寧曼卿抿著唇笑，一邊給暝秋整理衣襟，一邊問道，「對了，來了這麼久，我還不知道該怎麼稱呼你。」
暝秋瞥了她一眼，一等衣服穿好就抱著妹妹退到了床尾，硬邦邦地回答，「暝秋。」
「那你妹妹呢？」
「柚子。」他鼓了鼓腮幫子，這種順著女人乖乖回話的感覺讓他彆扭萬分，於是又惡狠狠地添了一句，「不關你的事！」
「咳咳……咳咳咳……」熟料寧曼卿忽然臉色發白，捂著胸口，撇過頭撕心肺裂地咳嗽了起來。
咳嗽聲久久不斷，女子臉色從白變紅，駭人得狠，她雙眉緊蹙，滿面痛苦之色，仿佛隨時都會咳出血來昏過去。
暝秋愣了愣，往常這時墨雲都會趕來替寧曼卿輸送靈氣，可今日不知為何墨雲遲遲不來。
他抱著妹妹縮在角落裡，瞪大了一雙眼睛看著，眼見寧曼卿起身，似乎是要去找藥，奈何病情發作，她站都站不穩，剛一起身便朝地上栽倒過去。
身體比腦子先行了一步，待暝秋回過神來，他已然躥到了床邊，扶住了即將摔倒的寧曼卿。
女子用帕子捂著唇，驚訝地望了暝秋一眼，似是沒有想到他會出手幫助自己。
對上女子訝然的眼睛，暝秋猛地轉過臉去。
他一言不發，白皙的小臉上卻有些漲紅。
鳥知道他為什麼要扶這個女人。
「要…要去拿藥嗎……」男孩的聲音微若蚊蠅，配著那張發紅的臉蛋，著實彆扭得可愛。
寧曼卿一邊壓抑著咳嗽，一邊揮了揮手，朝他斷斷續續道，「無礙，我自己去吧。咳咳咳……」
被人拒絕了之後，暝秋自然不會再熱臉貼冷屁股，他哼了一聲，回到妹妹身邊，看都不看寧曼卿一眼，「隨便你。」
女子掩著唇，佝僂著身子，回房去拿藥。
走出了兩隻小獸的房門外的走廊後，原本掩唇彎腰的女子收起帕子，直起了脊柱。
她面上再無絲毫痛苦的神情，那張柔美蒼白的臉上，緩緩勾起了一抹淺笑。
看來，雖為野獸妖物，也還與常人無異。既然心存良知，就還有教育引導的餘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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