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墨雲自然沒有讓自己的妻子倒下去,他眼疾手快地扶住寧曼卿, 一雙鳳眸危險地朝角落裡的暝秋望去, 其殺意一目了然。
「別,雲郎別這樣。」寧曼卿望著角落的男孩, 他全身赤.裸,卻不像一般人類孩子那樣覺得羞恥, 只是一昧緊緊抱住懷裡的雌獙, 齜牙咧嘴地朝他們虛張聲勢。
可以看見, 男孩纖細的手臂陷在柚子的毛中, 在微微顫抖。
兇神惡煞的外表之下,他害怕極了。
但是那一雙圓圓的紫色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面前的兩人, 眉宇間全是兇狠,一副隨時都做好了拼命的模樣。
獸性難消,這孩子不是一時片刻就能安撫下來的。
寧曼卿的身子很不好, 雖然常常服用墨雲替她找來的各種丹藥, 但是依舊沒多少好轉。今夭折騰了這麼會兒功夫, 她已是體力不支, 便勸說丈夫,「這兩個孩子也累了, 這間屋子就讓給他們好不好?你去捉兩隻雞來,他們這會兒也該餓了。」
墨雲眼中陰霾不散, 但既然是妻子說的話, 他一般都是會聽的。
他抬手丟了兩隻活蹦亂跳的野雞進來, 攙扶著妻子朝外走去, 臨了砰的一聲關緊了房門。
整個房間頓時寂靜下來,只有那兩隻雞驚恐地在房間裡亂飛亂跳,聲嘶力竭地大聲尖叫。
敵人消失,暝秋顧不上吃東西,把懷裡的妹妹放在地上,自己跪爬在地上,伸出舌頭在她身上的傷口上舔舐著,嘴裡發出嗚嗚的安撫聲。
柚子還是有些懵懂,她現在基本可以確定了面前的就是自己的哥哥。但是哥哥為什麼會變成人類了,她還一無所知。
不過再仔細想想,這似乎也不是什麼大的問題,只要哥哥還能蹦蹦跳跳,就算變成蚯蚓也沒什麼關係。
暝秋一邊給妹妹舔舐傷口,那兩隻野雞一邊淒聲厲叫,男孩臉上劃過不耐煩,四肢著地的撲上去直接咬斷了兩隻雞的脖子,這才安靜下來。
暝秋和柚子生活在孟澤森林的深處,平時基本不會有獵人進來,他們自然也沒聽過還會有人往食物裡下毒來捕獲獵物這一說。
食物就是食物,在他們眼裡並沒有那麼多花哨。於是雖然是敵人給的食物,但暝秋還是不做多想地把死雞拖過來,和妹妹分食了一隻。
另一只留下。誰知道他們會被關到什麼時候、以後還有沒有好運氣得到食物,總要留點後備。
解決了肚子的問題,暝秋開始再次嘗試出逃。這可沒有吃雞那麼容易,整間屋子都被墨雲施了結界。
暝秋試著撓那些窗紙,狠狠地拍下去之後,那雙人類幼崽的脆弱手掌立刻被彈了回來,一片通紅,又痛又麻。
暝秋一連試著幾次,結果毫無進展,他挫敗地蹲在窗戶前的桌子上,低著頭看著兩腳之間,男孩身上籠罩著一股必死無疑的絕望。
柚子看著,輕巧地跳上椅子、爬上桌子,站到哥哥身邊,歪著頭去舔哥哥拍紅的手掌。
「嘶……」稚嫩的手掌被小獙獸帶著倒刺的舌頭舔過,疼得暝秋倒吸一口涼氣。
他看著身旁的柚子,伸出一隻手摸摸妹妹的頭,靠在小雌獙的肩旁,緩緩地同她交頸磨蹭。
妹妹暖呼呼毛茸茸的毛讓暝秋感覺心裡好受了一些,就像是從前每個沒有食物的雨夜那樣,和妹妹挨在一起,能稍微慰藉一下饑餓。
「嗚……」人類的喉嚨發不出獸鳴,語調聽起來奇奇怪怪的,暝秋索性換成了人語,「別、怕……別怕……」
他摸著妹妹毛茸茸的身體,小聲地一遍遍重複。
別怕。
這是從遇見柚子之後,他對柚子說的最多的話,也是對自己說的最多的話。
……
……
太陽落下又升起,暝秋並沒有支撐自己一直維持人形的能耐,第二天早上便回到了原型。
他實在是筋疲力盡,最後帶著柚子躲進桌子底下,兩隻毛茸茸挨在一起睡著了。
再往後,墨雲夫婦一直沒有來過,只是每天扔進來一隻雞和一盆水供他們吃喝。
柚子覺得這樣的日子挺不錯,不需要冒死捕獵就能得到獵物,還不會被風吹雨打,唯一的缺憾就是無法展翅高飛。
可是一個囚犯,哪有資格奢求飛翔呢?能苟且偷生已經該知足了才對。
和將傷養好,還吃胖了一圈、毛髮日益水滑油亮的妹妹不同,暝秋精神日益萎靡。
他常常衝著扔進來的雞發洩自己的一腔怒意,撕咬得一地雞毛雞血,晚上也不睡覺,衝著門口大聲長鳴。
他渴望自由,寧願直接被墨雲殺死,也不想被困在這小小的屋子裡。
柚子有心想勸勸哥哥不要那麼暴躁,她私心裡覺得寧曼卿是個好人,不會害他們,可是這話她又實在無法出口。
小雌獙心裡明白,哥哥這樣的做法才是對的。
作為一隻獙獸,如果不能在藍天飛翔,那和死了又有什麼差別?每天接受敵人的食物,這種事情實在是太沒有面子,也太不知自尊了。
柚子看得出來,哥哥望著自己的眼神複雜萬分,既是失望也是惱怒,更多的還是無奈。
是了,先不管自尊這種事情,妹妹能活下來才是最重要的。
這是兩種不同的心態,墨雲夫婦在暝秋眼裡是不折不扣的敵人,而在柚子眼裡,她是有些喜歡那個香香軟軟的雌性的。
或許是自幼喪母的原因,小雌獸的生命裡從未有母性長輩的出現,但這並不代表她不希望有。
偶爾看見為了孩子而自入虎口的母羊母兔母鹿,柚子心底未嘗不是沒有羡慕過。
如果她有母親的話,會是什麼樣呢……
柚子曾經問過暝秋,她的母親呢?暝秋帶著她刨開了葫蘆洞旁的土地,指著裡面一顆雌獙的頭骨給她看。
柚子是知道的,她很早就知道暝秋不是她的親生哥哥,而自己的母親,也被暝秋吞入腹中。
但這又怎麼樣呢?
將她養大的是哥哥,哥哥吃了母親的屍體,用自己的血把她喂大了。在沒見過一面的母親和陪著自己長大的哥哥之間,柚子理所當然的選擇了暝秋。
她不是人類,沒有學過詩書禮義,不知道道德倫理,只知道誰對自己好,就對誰好。野獸的世界沒有那麼複雜,天理只有一條——快樂就好。
日子一天天過去,暝秋把自己折騰地病懨懨的,而一開始持樂觀態度的柚子,也漸漸無法接受這樣的生活。
第一天不用打獵就吃到雞,開心;第二天吃到了雞,開心;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
整整十天都被關在這狹小的屋子裡,心大如柚子也再不能接受了。
渾身的骨頭滋滋作癢。她想奔跑,想去西草坡上打滾,想在淩冽的冬風裡展翅翱翔,想痛飲溪水,想爬到樹枝枝尖兒上沐浴月光。
柚子沒有暝秋那麼暴躁,她敏銳地察覺出,這兩個人類是不想自己死的,否則不會每天都送進來足夠的食物和水。
以這點為支撐,無聲的對峙就此展開。小雌獙再也不碰一口送進來的食物,每天最多喝兩口水,仿佛堅決要把自己餓死。
暝秋這才舒了口氣,他見過胡村裡的狗,之前柚子的模樣和人類馴養的看門狗一模一樣。這無疑是作為高貴獙獸的恥辱,他恨不得把柚子咬死算了,還能稍微保持一點作為獙獸的高潔。
但是當妹妹開始絕食時,他又忍不住擔心。仔細想想,其實活著比尊嚴重要多了是不是?
尊嚴這種虛無縹緲的東西,到底有什麼用,沒人能說明。
哪有什麼是比活著還重要的?
看著日漸削瘦的妹妹,暝秋主動帶著雞往她嘴裡送。柚子扭頭,一副無甚興趣的模樣,仿佛哥哥送來的不是鮮嫩的雞肉,而是一捆爛草。
柚子第一次在暝秋面前展現一隻雌獸的高冷矜持,暝秋急得圍著她轉圈圈,倒真有些求偶被拒後的雄獸模樣了。要知道,平常向來都是柚子繞著他轉圈圈的。
這樣無言的生死對抗由柚子單方面發起,她變得沉默陰沉,不知道是不想動還是餓得沒力氣動了,每日軟軟地臥在窗臺上,用一雙獸瞳癡癡地望著外面的天空。
這副憔悴的模樣,看的暝秋心都要碎了。
這一刻,他無比痛恨自己的弱小,如果他能強大一點,就能殺了那個該死的黑色獙妖,帶著妹妹回到兩獸的葫蘆洞中去。
他臥在妹妹身邊,陪她一起抬頭看窗。
今天外面下雨了。
是個適合奔跑、飛翔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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