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柚子被哥哥揍了一頓。

　　當聞到妹妹身上人類的氣息以及看到那受傷的翅膀時，暝秋呼吸都滯礙了。他撕掉從前的溫柔面孔，把妹妹推到洞底，又是咬又是踹的好好教訓了一通。

　　柚子自知理虧，嗚嗚嗚地縮成一團嗚咽，也不敢反抗。最後不知道是暝秋打累了還是心疼，他歎了口氣，把今天獵到的一隻豪豬用尖吻推到了妹妹面前。

　　再氣能怎麼辦，總不能真打死了。

　　暝秋舔了舔妹妹身上被自己扯亂的毛，看著她低頭進食，一邊吃一邊拿眼睛偷瞄自己的模樣，心裡的火氣也全都變成了無奈。

　　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他又是一聲歎息，湊到柚子耳邊極盡耐心地再次重複了一遍，以後絕對不能去人類領地上。這次是幸運，下次可就未必了。

　　不過經過這次事件後，暝秋似乎反應過來了什麼，往後再也沒有閒置柚子。兩獸再次回到了一開始的相處模式，晴天早上去溪邊清洗，之後捕一隻獵物回來，吃飽之後相互舔毛，晚上挨在一起睡覺，這就是普通野獸的普通生活。

　　在猛虎金雕爪下逃命，在鳥雀群中猖狂，每一天每一天，重複著被吃和吃的輪回。

　　這樣的日子既簡單又危險，沒有野獸知道是不是哪天自己在覓食的途中就成了它獸的食物，但是每一隻獸都不會因為這把掛在頭上的屠刀而感到憂心忡忡。

　　對於野獸來講，這是從出生就定下的命運，與其擔心受怕，快樂的過好每一天才符合禽獸的性情，暝秋柚子自然也是如此。

　　所有野獸都極盡樂觀開朗的活過每一天，太陽出來了就快樂，月亮升起了就睡覺，但這不代表他們沒有憂愁。

　　孟澤森林的寒冬再次降臨，初冬開始，柚子就明顯感覺到，哥哥有些不安。

　　冬季在他們眼中並不是什麼雪花紛紛的詩情畫意之季。冰冷的白色抹殺了一切，食草者見不到綠，食肉者嗅不到肉味，大家的日子都不太好過。

　　連老虎都要肚皮貼脊樑的日子裡，獙獸的日子就更加艱難。

　　柚子站在洞門口抬頭望天。灰白色的天穹洋洋撒雪，本就黯淡的天色正在朝黑夜替換，然而哥哥還沒有回來。

　　柚子今天沒有跟著出洞狩獵，她的翅膀在兩天前被一頭黃臀鹿踩傷了。那頭高大的黃臀鹿本來是想踩斷她的脊柱的，被柚子半伸開翅膀擋了一下，脊柱雖然沒什麼大礙，可翅膀卻差點斷了，痛得她窩在哥哥懷裡掉了眼淚。

　　這兩天還是沒有好全，到了不得不進食的時候，暝秋只能把她藏在洞裡，自己獨自出去覓食。

　　柚子知道冬天食物不好找，她對暝秋能否帶回食物並不抱有期望，只要哥哥能平安回來，就已經足夠了。

　　她已經受傷了，暝秋若是也負了傷，這個冬天才是真的沒有期望。

　　望著白茫茫一片的大地，柚子惆悵地歎了口氣，上半年吃得多飽，下半年就餓得多慘。

　　仰頭望著天上密而集的雪花，柚子不知道人類對它加以多少的讚賞，更沒聽說過什麼撒鹽空中差可擬、未若柳絮因風起的名句，她只能巴巴地幻想這是牛羊的腦漿，白花花地流出來，雖然比不上大口吃肉來得痛快，但好歹也算是帶了肉味的。

　　天光漸漸微弱，柚子在洞口也站了許久，雪花落在背上，融化在小雌獸火紅的毛髮間，冰冷滲進皮膚，凍得她打了個噴嚏。

　　算了，還是回洞裡等哥哥好了。她調轉了頭，餘光卻猛然瞥見一抹棕紅色。

　　柚子腳步一頓，隨後不動聲色地朝不遠處的高樹林走去。

　　風雪吹散了那蟄伏者的氣味，柚子面上仿佛悠閒地四處散步，實則已經恐懼到獸瞳收縮了。

　　她沒有看錯，剛剛的那抹棕紅，毫無疑問是豺的身影。

　　孟澤森林的豺群裡有十一隻豺，帶頭的那隻豺王全身紅到發黑，個頭也比一般的豺要大上一些。他是一隻狡猾又兇猛的野獸，帶領著自己的豺群，在孟澤森林裡所向披靡，別說是獨身的老虎，就算是狼群沒事也是不願意和他們對上的。

　　若是平時柚子是不怕他們的，獙獸擁有地上凶獸的體格，也擁有天空猛禽的翅膀，他們可以在地上奔跑，也能在空中飛翔。

　　雖然獙獸飛得不高不快，但他們向來瞧不起這些只能在地上蹦躂的走獸。當一隻獙獸展翅時，他們甚至敢在狼群上空盤旋，嘴裡發出一陣陣嘲笑挑釁地吼叫。

　　本來該是這樣的。

　　然而好死不死，柚子的翅膀被一頭可惡的黃臀鹿踩傷，現在的她失去了擁吻天空的資格。她雖然是哥哥從小用鮮血澆灌大的獙獸，暝秋也從未放鬆過對她的調.教，可她絕做不到一獸對上一群紅豺。

　　跑是跑不過了，獙獸背負著巨大的翅膀，根本不可能跑過身輕如燕的紅豺。孟澤森林的紅豺能跳到一丈高，換而言之，就算柚子爬到大樹上也會被他們拽下來。

　　柚子這次是真的腿軟了，她努力壓抑著自己想要朝前跑或是扇翅膀的欲望，一旦她跑起來，那些紅豺就會一哄而上；扇動翅膀又飛不起來，這些卑鄙兇殘的豺狗一旦發現自己無法飛行，恐怕會更加放肆猖狂。

　　這道生死難題似乎沒有了解法，也沒有時間讓柚子思考解法，因為就在她慢慢朝高樹林移動的這段時間裡，蟄伏許久的紅豺終於忍耐不住了。

　　一隻、兩隻、三隻……肮髒的紅色接二連三的從潔白的雪中冒出來。

　　每一隻豺狗都將目光鎖定在被他們包圍在中間的獙獸身上，涎水從牙縫中流下，低落在雪地中，分辨不出蹤跡。

　　是的，這十一隻饑腸轆轆的豺狗能把柚子吃得看不見半根獸毛，將她完完全全的從這個世上抹殺，不留一絲痕跡。

　　呈半圓形的包圍圈逐漸收緊，紅豺首領並沒有站在柚子正前方的位子，相反，他處在半圓的末端。但這更讓柚子膽顫，豺狗擅長掏腸子，將獵物的肚腸從屁股裡扯出來。

　　現在這只高大的豺狗站在自己的側後方，一雙眼睛緊緊盯著自己的屁股，顯然他是想在族群面前展示自己的拿手好戲，鞏固自己的統領地位。

　　柚子的神情已經可以用六神無主來形容了。她雖然也算是久經沙場，在孟澤森林裡歷經無數腥風血雨，可幾乎每一次都是有哥哥陪在身邊，遭受過的最大危及也不過是找不到食物餓肚子而已，何曾遇過這種陣仗。

　　她平時對自己這雙翅膀沒什麼感覺，如今才覺得珍貴起來，要是翅膀沒受傷，別說十一隻豺狗，就算是一千一百隻她都不放在眼裡。

　　這個時候她雖然想念哥哥，可也明白，就算哥哥來了也沒什麼大用。

　　兩隻獙獸不可能打敗一群豺狗，哥哥也不可能把自己叼到天空上，柚子長大了，這個分量早已超出暝秋翅膀承受能力。

　　既然已經沒了活路……柚子俯下了身子，一雙漆黑的獸瞳裡爆出了冷光，她活不了，這群豺狗也別想全身而退。

　　眼下最要緊的是哥哥馬上回來了，如果被哥哥撞見這副場景，他必然不會把自己丟下，弄不好哥哥也要遭殃，她得把這群豺狗引開，別讓哥哥碰見了。

　　這麼想著，柚子衝著包圍圈中最嬌小的一隻母豺大吼一聲，背上翅膀倏地張開。獙獸的翅膀堪比金雕，這麼大的一雙翅膀張開之後，仿佛黑暗遮天蔽日，令那隻嬌小的母豺嚇了一跳。

　　趁著對方愣神，柚子猛地從她的方向衝去，突破了包圍圈後拼命朝西奔去。

　　包圍被衝破，豺首領顧不上斥責那隻母豺的懦弱，高呼一聲後緊跟而上，勢必要把這隻獙獸吃到肚子裡。

　　柚子死命朝前跑去，剛剛展翅的時候扯到了傷處，疼得她面目猙獰，但是再痛她也不敢放慢腳步休息一下，背後的獸吼近在咫尺，幾乎可以感受到豺狗呼出的熱氣。

　　一場逐殺獙獸的好戲在雪地上拉開了一道紅色的長線，背紅腹白的獙獸在前面跑著，棕紅色的豺狗們緊跟，兩邊皆有理由持續下去，誰都沒有先行放棄。

　　越過了白草地，逼近西石崖，柚子估摸著已經跑出了自己和哥哥的葫蘆洞範圍，她腰肢一扭，原本朝前跑的身子倏地停了下來。後面的豺王沒料到她突然停下，依著衝力又朝前竄出了半丈多。就在這時，柚子扭腰收腹，前肢抬起，猛然一躍。

　　她從後跳上了豺王的脊背，大張著尖嘴就要去咬對方的脖子。

　　這一切都發生在電光火石之間，那豺狗還保持著朝前奔跑的姿勢，一下子沒有反應過來。柚子的尖牙已經觸到了柔軟的皮膚，這個姿勢她有信心把這隻豺弄死，一旦首領死亡，剩下的豺狗有很大的可能就此退散，自己就多了幾分活命的可能。

　　情形在這時有了變化，柚子忽然聞到左側傳來一股惡臭，她下意識的翻轉身體。定睛才發現，原來是一隻母豺趁著自己趴在豺首領背上的時候，從左邊準備偷襲自己。那股惡臭就是母豺張開嘴發出的味道。

　　柚子這及時的一翻身，幫她逃過了母豺尖利的牙齒，但也同時放走了解決豺首領的絕佳機會。

　　不再受制的豺首領回過神，調轉身子，冷冷地俯視地上的雌獙。

　　柚子咬牙，她沒心情再去罵那隻不知道是他妻子還是他母親還是他女兒的母豺，現在的她恐怕再沒有輕鬆解決豺首領的好機會了。

　　餘光瞥了眼陸陸續續跟上來的豺狗，看來再沒有什麼商量的餘地了。柚子咧了咧嘴，露出青白色的利齒，獸瞳裡沉澱出殺戮前的兇惡。

　　她可不是什麼小羊羔，要想吃她，就得拿自己的命來換！

　　柚子率先朝豺首領撲去，擒賊先擒王，動物的族群之中也向來是這個理，只要豺王一倒，事情就能有轉機。

　　柚子將自己所有的撲殺技巧都拿了出來，如今的她不論是兇狠程度還是格鬥技巧都絲毫不比雄性獙獸遜色，可以說暝秋的教育十分成功。像柚子這樣的雌獙，整個孟澤森林裡都不會有的。

　　她和別的小雌獙不同，從沒有一天被捧在化形的族長手心裡；還走不穩的時候就被哥哥用血水充饑，餓了刨開蟲洞，渴了咽冰；天天站在高樹上練習飛翔，從幾丈高的空中摔在地裡也沒人把她摟進懷裡喊心疼。

　　這樣的生長過程，是別的雌獙不敢想像的。

　　柚子發了狠，死死咬住豺王背上的一塊皮肉，就算是豺王翻身把她往地上碾都不鬆口。

　　砰——

　　雌獙被甩了出去，後背狠狠撞上了樹幹，隱約有哢的一聲輕響。

　　她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半邊臉上全都是血，嘴裡叼著塊血淋淋的豺肉，漆黑的眼睛幽幽地盯著面前的豺群。

　　後背被撕下一塊皮肉的豺王又是痛又是驚憤。對面的雌獙吐掉了嘴裡的皮肉，再次向他走來，步伐緩慢而堅定，染了血的臉上，透過眼睛迸發出一股兇悍的殺意。

　　這、這是瘋了麼……

　　他不自禁地後退半步，明明這隻雌獙沒有孩子，不是為了孩子而戰的雌獸大多不會爆發出這種一命換命的狠架勢，但是這隻獙…這隻雌獙是怎麼回事！雌獙向來是弱不禁風的，她這是為什麼！

　　對方比自己嬌小了許多，可豺王卻有了一瞬撤退的衝動，這個念頭剛起，他便瞄到了身旁另一隻雄豺似笑非笑的眼神。

　　是了，不過是隻小小的雌獙，自己壓都能把她壓死，要是撤退了，他日後還如何在豺群中立足？

　　不能退，要把這隻不知死活的雌獙吞到肚子裡，否則自己背上的肉就是白掉了，首領的地位也將不保。

　　豺王神色陡然一變，他不再像是對待一隻小白兔那樣看待柚子，轉而變成了審視對等的猛獸的眼神。

　　這一次，他不再等柚子動作，猛地躍至她身後，麻利地將前爪伸向雌獙的屁股。

　　只要腸子一掏出來，不管是猛虎還是蠻牛，一切就都結束了。

　　柚子反應極快，她轉身就往那隻爪子咬去……然而突然的劇痛襲來，拖慢了幾拍動作。

　　她瞳孔微縮，糟了……剛剛撞到樹的時候，似乎把脊柱撞傷了，一扭腰，骨頭就一陣鑽心地疼，這才導致她動作慢了幾分。

　　那隻利爪已然碰到了柚子屁股，豺王眼裡爆出冷光，尖銳的爪子扣在對方肉上，迅速朝裡面伸去。

　　等柚子徹底回頭時，忽然，她臉上的神情大變。

　　只見樹枝上一團厚厚的雪塊砸了下來，直砸到了豺王頭上。

　　受到突然襲擊的豺王嚇了一跳，他收回爪子跳開，下意識朝天上看去。天上，一片黑影劃過，淒厲的雁鳴揚起，其聲如泣血，聽起來好不悚然。

　　巨大的黑影落在樹上，豺王眯起眼睛，終於看清了對方的身影。

　　現在他終於知道為什麼那隻雌獙要從自己的洞穴跑到這個鬼地方了。

　　原來是害怕情郎也被他們遇上。

　　呵，好一出丈夫冒死趕來解救妻子的感動大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