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rendez-vous
等到年輕人的脚步在消失在樓梯間, 伯爵似有所覺往樓下看去。
狂歡節化妝游行已經開始有一會了,所有人都像是自地裡鑽出來的, 從四面八方往主幹道上涌。或乘馬車,或者結伴, 化妝成各種各樣,放眼望去, 整條街到處都是五顔六色的禮服和彩色紙片, 讓人眼花繚亂。
下一刻,班納特少爺穩步從他所在的建築裡走出來,進屋時那套得體的裝束外已經圍上了一件紅色斗篷,看上去從容不迫, 結果沒走幾步就被一邊的彩色麵粉球砸中了。
一群姑娘在車上歡笑著衝他打招呼。
伯爵的角度只能看到年輕人柔軟的發頂, 對方點了點頭,說不定還在微笑,果然,受此鼓勵, 附近的女士們都開始衝他扔花球,甚至有馬夫替自家主人大聲邀請他上車。
年輕人一下就被圍堵了, 像是被環伺的羊羔一樣。
在這種時候還講那套紳士做派, 英國人當然會吃虧,無法脫身。
年長者禁不住露出了自昨天起的第一個微笑, 又想到這份愉快是因爲朋友的窘態而起, 實在不太應該, 還是决定給年輕人救救場。
他轉身, 從一邊的換衣間裡拎出一籃筐本來就是爲這個人準備的漂亮碎紙片,索性整棟樓的窗口都被他租下了,隨手推開那群人頭頂的房間,看准機會,兜頭往外一倒。
這在狂歡節這樣的情景下一點都不過分,反而在炒熱氣氛。
不等樓下那些人的仰頭和歡呼,他已經整個隱進了窗帷裡,看著年輕人趁著騷動在紛紛揚揚的彩色裡溜遠,跑到攤販那裡買了一頂笑臉面具戴好,又扣上兜帽,像是一隻兔子一樣靈巧躥進人群,徹底融入這條街道的奇裝异服裡了。
節日的人群异常喧鬧而興奮,克莉絲費勁在裡面穿行,斗篷快被麵粉糊滿,才折身上了這條街地勢最高的一點。
那個窗口筆直站著面上塗了油彩,扮成小丑的人。
克莉絲走過去,伸手:「既然是我的成績單,我應該能看看吧,巴特先生?」
國務大臣的近侍瞪大了眼睛。
——以你隱藏的本事,遲早會被那小子發現的,倒不如就跟在他後頭裝作是侍從。
年輕正直的軍官雖然腦回路直了些,却有一些做軍人的驕傲,畢竟當初裡尼戰役和法軍作戰時,他可是在戰地成功潜伏了很久,心裡對老紳士這番話很不服氣。
「您是怎麽知道的?」巴特下意識問,很快就抬手捂了臉。
這句話快成他和這對師徒的常用臺詞了。
笑臉面具後的人說話也滿是笑意:「您選定這個地方的時候,第一個念頭是不是戰略制高點,適合當狙擊點,所以更好觀察我?」
「您太『正直』了,實在不適合僞裝,會化妝成小丑的人可不會站軍姿。」
巴特這下徹底服了,從懷裡取出牛皮本,拿出老先生預先準備的臺詞。
——怎麽,不服氣?那你大可以試試。不過我還是很在意弟子怎麽看我的,如果你被發現了,就這麽和他說:
「侯爵說,幷不是不放心您,而是讓我好好記錄,等回國後,他就能有理有據誇獎您了。」
看來老師是有意安排了巴特先生來記錄,幫助複盤剛剛自己的表現,正好能找一些可以改正的地方。
克莉絲點了點頭,這才翻開筆記。
巴特似乎是寫慣了作戰筆記,記錄很簡略却足够詳細,每一頁對應一個人,所以她看得很慢。
看到最後一頁時,國務大臣的弟子頓了頓,用修剪得很圓潤的指甲壓了紙的內部,然後利索撕了下來了,連半點痕迹也沒留。
巴特問:「您這是?」
「這不是功課部分,不過是我自己的一點私事而已。」克莉絲淡淡解釋,將寫著「基督山伯爵」的那一頁折好,塞進了外套內的口袋裡。
巴特也不在意,最後一個記下來完全是責任使然,這時候聽克莉絲說了,直來直去的軍官也意識到不妥,甚至出聲向她道歉。
對方漫不經心擺手,「沒什麽。那麽,還有其他事嗎?」
巴特被提醒了,又從口袋裡拿出兩個信件。
「這是您家裡的信,他們寄到了原地址,今天早上使館的人找到了我,讓我轉交給您。」
「還有這個,是侯爵爲您安排回去的船票,剛好有幾位外交官要回國,您和他們一起走,侯爵也放心一些。」
克莉絲好奇問:「你呢,老師應該快到維也納了吧,你現在再過去?」
巴特連忙道:「我負責護送您去碼頭登船,等您到英國了再去與侯爵會和。」
想到面前是個快十八歲的小夥子,被長輩這樣一路都安排好,說不定會覺得被輕視了能力,他又畫蛇添足道:「您這次在羅馬遇上强盜,侯爵面上不說,還是很關心您的。」
下一秒,巴特反而被眼前的人憐憫看了一眼。
護送就護送吧,還非要在義大利等她到英國,所以他老人家覺得這次維也納的事情比較麻煩,把軍官帶在身邊更容易暴露,乾脆把皮球踢給自己了。
克莉絲:「……」
快醒醒,比起操心我被過度「關心」,你自己才是被嫌弃的那一個啊。
告別了巴特,穿過兩條街,恰好看到總督家的馬車,克莉絲才摘了面具。
「塞西利奧!」
莉莎穿著蓬軟的洛可可風小裙子,一眼就發現了她,撲到馬車邊沿叫了一聲,又被總督一把拎了回去。
看到她完全看不清原本顔色的斗篷,總督夫人拿羽毛扇子掩了嘴:「正好我們要回去了,你是繼續玩,還是和我們一起走?」
克莉絲也不客氣,拉住總督貼身男僕伸過來的手,輕巧上了車。
「這麽早就回去了?」
她好奇問,脫了手套,順手幫小姑娘摘掉一片卷髮間的彩紙。
總督微笑說:「我們得回去換一套裝扮,去梵蒂岡。」
原來是得到了教皇的接見,克莉絲自然向他們道賀。
回到總督家自己的房間,克莉絲先看了船票。
不太巧,時間剛好就是她和伯爵約定的那一天,好在登船地點就在裡窩那,裡窩那到基督山島很近,順勢碰面道個別的時間還是有的。
然後她又開始拆家裡的信,剛打開,信裡掉出一個非常眼熟的小紙條。
邊沿被蠟封好了,署名是四姐凱瑟琳。
這個畫面實在眼熟得過分,瞪著眼睛,克莉絲莫名有種不太好的預感。
「這些獸皮的處理手法太糟糕了,我的客人不喜歡難聞的味道。」
「不,不要骨瓷。日本陶瓷也不行。」
「山洞裡的光綫已經足够暗了,這點蠟燭還不够。」
「那就用波西米亞玻璃代替。」
「夜裡出海比較麻煩,所以客人可能會留宿,就在我的臥室旁邊收拾一個房間出來,鋪滿地毯。天花板和墻壁也是,把我房間那匹藍色開司米拿出來。」
「這個季節沒有?除了船商市集和走私販子,您還可以想辦法去那些貴族家裡買,他們家裡都有暖室花房,這還需要我來教您嗎,貝爾圖喬『先生』。」
說到最後,話裡滿是譏諷意味。
伯爵那天說自己很挑剔果然沒錯啊,貝爾圖喬,你辛苦了。
弗倫奇行長站在基督山島上,面前時不時有蹦跳的羚羊經過,穿過靛藍色的海面,望著天際盡頭變成一條綫的裡窩那,內心一陣感激,甚至想落泪。
自己終於可以告別跑腿這個職務了。
「弗倫奇。」
伯爵突然向他示意。
行長連忙從懷裡拿出一摞四方票,遞給欠身擦汗的貝爾圖喬。
……哦,雖然伯爵終於有了管家,他還得繼續當賬房。
弗倫奇又看向裡窩那的方向,開始考慮把馬上要讀完大學的兒子叫回來繼承銀行。
或許他真的不適合當銀行家吧。
吩咐完一切,伯爵接過阿裡手裡的褐色披風,踏進了來時的一艘小帆船裡。
「我還有一些事情要辦,讓阿裡送你們回去。」
兩個人都欠身應了。
帆繩在他手裡就像是拉了繮繩一樣,伯爵獨自駕著小船離開,向著裡窩那的方向駛去。
快到岸邊時,伯爵帶上了一頂軟帽,恰好能將他的長髮都攏進去。
愛德蒙唐泰斯是一名水手,在憎惡海盜的環境裡長大,同樣也厭弃那些根本不光明磊落的走私販子。
伯爵却和他們有了交情,擁有基督山這樣天然的地理位置,很快就熟練掌握了沿岸那些秘密暗號和黑話。
接頭的地方是一間酒吧,走進去時,他順手掀起了斗篷一角,剛好掩住了大半的面頰,找了個半明半暗的角落坐下,點了一杯黑啤酒,却幷不喝,只是盯著雪白的泡沫消失殆盡。
港口酒吧本就魚龍混雜,他這樣的打扮幷不突兀。
至少他等的人比他誇張多了。
愛德蒙看著帶了狂歡節面具大喇喇在對面坐下的人,微不可見皺了皺眉。
這個人還帶了發套。
確定暗號後,對方滿不在乎把一本護照推了過來。
——威爾莫勛爵。
愛德蒙倒沒想到還是一個有爵位的身份。
似乎是他一直沒說話,對面的人先開口了,漫不經心,仿佛一點都不在乎這筆買賣能不能成功。
「放心吧,是真貨,到手後我還廢了大功夫查了下,所以這貨擱了半年才出手,不然還輪不到你呢。」
「本人早就換了新的身份名字,在美洲淘金死了,在英國也無親無故,看你開的價,肯定還得起這名字後頭的錢,你甚至還能去英國過把當勛爵的癮。」
「至於來路,絕對沒問題,杜朗知道吧,我老大,他手裡出來的貨。」
來人拍了拍胸口,說得信誓旦旦,義大利語裡有很重的馬賽味。
愛德蒙倒沒懷疑過他說的話,會親自到這裡,很多東西他都已經查證清楚了。
他也不廢話,很乾脆把早就準備好的錢夾推了過去。
似乎幹這一行的,都能靠手輕鬆感應出地中海流通所有貨幣的紋路,面具接過去後也不看,隻伸手清點。
他接連數了兩遍,對這個大大咧咧的人來說,已經很不尋常,數完後,他嚇了一跳。
這還是面具自進來後第一次有這麽大反應,有一縷紅色頭髮從面具後滑了出來。
「先生,您給多了。」
面具站起來,沉聲說,將錢夾推回去,「這是我們商定的兩倍,您這樣做,我只會覺得裡面有什麽蹊蹺,反而做不成買賣的。」
愛德蒙冷靜道:「其中一半當然是買這封護照,另一半是爲了向您買一個消息。」
面具沒動,試探問:「什麽消息。」
「您剛剛說,您的上頭是杜朗?」
「不錯。」
「我聽說,他已經完全掌握了馬賽的紅燈區,既然這樣,他當然會有無數消息,畢竟嫖客是很沒有戒心的。」
「那看來您是要查一個人了。」
「……去年的這個時候,馬賽市長家住進了一位客人。」
聽到這裡,像是終於被說動了,面具又騰地坐了下來。
他交叠雙手,語氣帶著調侃:「我知道了,你是說那個英國人?他確實常常來,這年頭這種傻子可不多了,誰都能輕鬆記住他,我只是幫他帶路,就拿了不少小費和好處呢。」
——居然打聽到他頭上來了?
「看來我們說的是一個人了。」
——傻子?那是善良。
兩個人心裡同時冷笑起來。
「所以,您想知道什麽?」
「我聽說,班納特先生在那條街每晚都和同一個姑娘在一起。」
杜朗:「……」
哦,不好意思,我就是每晚和他在一起的那個「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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