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性
“方編早。”
“方老師吃早飯沒?”
“小方,你這個臉是?”
方煜時隔一個星期再次出現在劇組,右臉貼著一個淡粉色的創可貼。
昨夜睡眠不足,無精打采,眼袋深重。
“今年的流行新趨勢。”方煜面不改色地胡謅,順手從劇組的早餐箱裡掏了一個豬肉大蔥包,一杯豆漿,“怎麼樣了?”
他指指屋裡,鄢慈正在拍挨打那一場戲。
副導演:“天氣太熱了,狀態不怎麼好。”
☆☆☆
“CUT——!”
宋導喊停以後,林晴晴趕忙上前把鄢慈拉起來,從一旁拉過風扇對著她開到最大。
屋內沒有空調,加上工作人員太多擁擠,空氣不流通,溫度差不多有四十度。
因為要挨打鄢慈在衣服裡面套了一身小薄襖,可這天氣就是穿比基尼動也不動都會往外冒汗。
“姐,喝瓶藿香正氣水,別中暑了。”
鄢慈無力道:“讓我喝那種東西你不如殺了我吧!”
宋導走過來:“還行嗎?”
鄢慈搖頭:“李哥他們下手不捨得用力,要不我把襖子脫了?反正鞭子是特製的,打身上不會留疤。”
“那怎麼行?”宋導不同意,“就算打不破,打在身上疼是實打實的,不能這麼幹。”
“這樣我找不到感覺。”
正說著,門口走過來一個人。
鄢慈不用抬頭,只看那雙黑色拖鞋就知道來的人是誰。
方煜只走到門口就不再往裡進,倚在門框上慢條斯理地吃早餐。
“方煜!你怎麼來了?”鄢慈衝他揮揮手,很興奮,“你臉上是我的腳貼嗎?”
“拍你的戲。”方煜冷淡回應,一副看傻子的表情。
鄢慈臉上紅撲撲的,鼻尖和額頭都滲著細微的汗珠,兩側的碎髮也被汗水打濕黏在了兩頰。
“再來一鏡試試。”宋導提議,“痛苦的表情,你把這點演出來我們就切下一場。”
鄢慈看了方煜一眼,輕聲說:“劇本不是這麼寫的。”
宋導無奈:“小方,你看。”
方煜吃完包子,走進屋子,迎面蒸騰而來一股悶熱的氣浪,頂得他剛吃進嘴的食物差點吐出來。
這場戲要求很高,不光光只是一場挨打的戲。
鄢慈在這場戲裡不僅眼神中表現出忍痛、倔強、哀傷,動作上也得注意把握分寸。她身體要表現出一種因為挨打而造成的劇烈顫抖,要哭,還要按劇本上說的青筋畢露。
可她真的沒有青筋!
方煜狗嘴裡吐不出象牙:“這麼想挨打,你是個受虐狂?”
鄢慈看他一眼:“不是你教我的嗎?”
方煜擰眉:“我教你什麼?”
“帶入感情。”鄢慈指的是那天他用包子逗她的事情,“表演出來的憤怒和真正的憤怒不一樣,是這樣吧?”
方煜愣了愣。
那天他的確是想讓鄢慈切身體會一下寧浮萍的感情,能拍好那場戲,但他沒指望鄢慈以後每次拍戲時都能記住。
可現在看來,這女人似乎比他想像的要上道一點。
“他打我不疼,我要分心去揣摩怎麼把‘疼’演出來,那麼其他情緒就會不到位,但如果他打得我很疼……”
“那你會疼得忘記還在演戲。”方煜一句話毫不留情的戳中問題所在,“老實一點,有什麼特殊癖好私下解決。”
鄢慈出奇得堅持:“不行,我要脫。”
“……”方煜本來怕她被打疼了,看她這麼固執也不耐煩,“隨你。”
☆☆☆
《浮萍》十二場第四鏡第五次。
浮萍一身素色的衣服,破舊不堪。
她三天沒吃東西,奄奄一息趴在滿佈灰塵的柴房。
“吱嘎——”
房門被人從外面推開,三個強壯的男人手裡握著鞭子進來,滿目猙獰。
“都被送到這裡了,你願意得賣,不願意也得賣,區別只在於多遭點罪,怎麼非要和自己過不去?今天是最後期限,你還敬酒不吃,可別怪兄弟幾個讓你吃點苦頭。”
浮萍氣息虛弱,眼神卻凜冽,她看著幾人,清冷地吐出一個“滾”字。
鄢慈小襖脫了以後,身上只穿著一件單衣,幾個男演員開始不敢下手,鞭子抽在身上連只蒼蠅都抽不死。
鄢慈看著他,眼神分明,示意沒事,導演也不喊停。
那姓李的男演員牙一咬,心一狠,“啪啪”兩鞭子抽下去。
只見鄢慈表情瞬間變了。
這前後兩種“疼痛”的表達還真不是一種疼法。
她身體條件反射地一縮,整個人像個蝦子一樣微微蜷起來。
劇本裡的浮萍儘管鞭子劈頭蓋臉砸下來,但她是不會痛叫的,只是咬著牙悶哼。鄢慈抖了幾下,把頭埋進肘腕,再抬起來時滿眼淚水。
在場所有的人屏住呼吸。
如果說之前的四次拍攝都不盡人意,那這第五次簡直是一場驚喜。
鄢慈她表情並不猙獰,也沒有誇張的痛苦,她眼神澄明不屈。
她滿臉是灰,手腕、胸口都是鞭子抽出來的紅痕,眼淚滴滴噠噠打在地上,一哭起來,只讓人覺得整顆心都在顫抖。
導演悄聲站了起來,目光死死地盯著場地中央。
浮萍被人從地上拎起來,兩個男人架住她,另一個掄著膀子上前“咣咣咣”左右開弓給了她四個耳光。
“CUT——!”
導演滿臉掩飾不住的歡喜:“這場太棒了。”
鄢慈“嘶”得痛抽一口氣,挽起袖子,胳膊上全是紅痕。
“沒打疼吧?”方才動手那個配角看她身上的痕跡,連忙過來道歉。
鄢慈笑了笑:“沒事。”
林晴晴拿來冰水給她,替她擦頭上的汗。
方煜站在一邊,從頭到尾都沒吭聲。
“怎麼樣,可以嗎?” 她歡快地問道。
鄢慈覺得她這場投入的感情很真實也很充沛,方煜再苛刻也該滿意。
方煜看著她胸前被汗浸濕的衣服、紅通通的眼角、身上被打出來的鞭痕,本來想說的話忽然說不出口了。
他頓了頓,回答:“不錯。”
鄢慈注意到他的停頓,問道:“不好嗎?我剛才是不是沒爆青筋?”
方煜不太會說謊,他沉默幾秒:“比之前好多了。”
“哪裡不好你告訴我,我再拍一遍就是了。”
宋導插話:“小方,哪裡還有問題嗎?我覺得鄢鄢這一場拍的不錯。”
“是不錯,只是有一個感情表達錯了,你是疼哭的吧?”
鄢慈眨眨眼,剛才哭過,說話間還帶著濃濃的鼻音:“難道不該是這樣嗎?”
“前面是疼哭的沒錯,但到後面……”方煜好看的手掌在空中虛虛比劃了一下,“她哭是因為痛。”
疼和痛。
這不一樣嗎?
鄢慈被搞懵了。
“此時此地發生的事情和她從前的生活相比,是兩個極端。”
“你曾上過天堂,又下地獄,在火海油炸裡想起往昔的種種,這中間有一個情感的過度。”
“我這麼說你明白嗎?”
方煜此刻說話太溫柔,都有幾分不像他:“你剛才只表達了前半部分,後面的情感是不存在的。”
鄢慈握著那杯冰水,精緻的眉毛皺了一下。
方煜沒說讓她重來,可在他解釋了以後,她忽然覺得剛才那段戲並沒有她心裡想像的那麼好。
一夜爆紅以後,片約多得接不過來。
她正當紅,又有靠山,導演不敢太過嚴格,對她的要求一直停留在只要能拍出感覺就好的地步,反正不管怎樣,總會有粉絲為她買單。
她已經很久沒有過用心雕琢一個角色了。
上一次投入全部的感情拍戲,還是出道作品《青梧桐》。
她飾演的阮青銅白衣飄飄,長發及腰,是多少男人心中初戀的原型。
那是她迄今為止最滿意的一部戲。
可即使這樣,也還被方煜說成演技是屎。
鄢慈心裡隱隱有股難過,連帶著一股濃濃的不甘心。
她看了看方煜,又看了看導演。
“再拍一次。”
宋導看著她紅痕縱橫交錯的胳膊,一陣為難:“要不算了?”
身上還是火辣辣的疼,可她神色認真,眼神堅定。
“再讓我試一次。”
方煜忽然問:“再拍不好呢?你知道怎麼表達後半部分的感情?”
鄢慈沒想好,她只是心裡好強。
“什麼都不懂就湊上去挨打,你是傻子?”
你才傻。
鄢慈心裡暗想,一回頭感覺方煜靠了過來。
方煜坐到她旁邊,呼吸間的熱氣噴灑在她臉側:“帶入你自己。”
“想想那些你曾經擁有過,現在卻求而不得的東西。當你往後的時光裡遇到挫折和絕望,只要一想起就會勾起往昔的美好回憶,但同時更為現在的境遇感傷。”
聽到他這句話,鄢慈眸子瞬間清亮了。
她思索了一會,又問:“那青筋呢?”
“青筋不要了。”方煜淡淡道。
☆☆☆
《浮萍》十二場第四鏡第六次。
“……今天是最後期限,你還敬酒不吃,可別怪兄弟幾個讓你吃點苦頭。”
“滾。”
浮萍被鞭子抽得皮開肉綻,躺在地上發抖,她身體因為流淚一顫一顫,從眼皮到指尖,每一個細微的部位都在輕輕發抖。
這不是演出來的,她是真的疼。
鄢慈大大的眼睛裡此刻滿溢的淚珠順著鼻尖一直滾到頸窩。
她的脖頸潔白修長,領口中袒露出的鎖骨精緻。
這樣的鄢慈楚楚可憐,勾人得緊。
她哭著,眼神突然一變。
那在瞳孔深處映著一股綿遠的回憶,乍一看似乎呆滯,但細細品味,裡面又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悲傷。
透過她的眼睛,彷彿讓人面前的空間變幻,一瞬穿越到錦衣玉食的錦繡閨閣,庭院假山,流水淙淙……
那是寧浮萍的曾經,是她再也回不去的年少奢望。
也是鄢慈心裡某些說不出口的感傷。
方煜站在一旁,靜靜地看了許久。
他忽然覺得,這女人的演戲的靈性,似乎比他預想中要好得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