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裡已經相信了這一句話,嘴上卻反駁道:“他那時也才十七歲,又怎麽能逼你離開?”
“他是個魔鬼,”林丹妮的臉上滿是水,精致的妝容全都花了,看起來有些狼狽,“他毀了我一輩子……”
“逼迫你出國讀書就能毀了你一輩子?沒人攔著你不讓你回來。”
“他讓我同你分手……”
“我沒有看出你當年分手有一絲猶豫過,”我大概是很心狠吧,她哭得那麽傷心,我卻一點也不感同身受,“如果你很愛很愛我,你為什麽不偷偷聯系我。你又為什麽會結婚,後來離了婚也沒有想再聯系我。”
她愣愣地看著我,像是無法相信,這些話語是從我的口中說出的。
“所以,你能告訴我,你讓我來這裡,究竟是為了什麽?”
“我生了病,想看看你。”
“現在看到了,還有什麽想說的麽?”我裝作不耐煩的模樣,低頭看了一眼手表,“我也很忙,沒有太多的時間聽你慢慢講過去的事。”
“我想告訴你當年的真相,”林丹妮像是憤怒到了極點,聲音隱隱有些發抖,“我不想把一些秘密隱藏到我死那天。”
“與我有關?”
“與你有關。”
“那你說,我在聽。”
我的態度漫不經心,李婉婷攥緊了膝蓋上的毛毯,顯然是氣急了。
“張晨那時候手裡攥著我的把柄,他逼迫我必須出國,還要我同你分手……”
“出國前需要做一系列的準備,光簽證辦理都需要一段時間,更不要提申請學校、尋找住處,”我輕聲地打斷她,“最重要的,得需要你家長同意,這並不是張晨威脅你,就能辦成的事。”
“張晨替我辦完了所有的手續,我家裡人……我家庭情況有些特殊……”
“即使他能叫人代辦簽證,那簽證辦理前的護照也要本人到場去辦,周期起碼要一個月的時間,但你和我提過要走後,三天就出國了,”我說得並不快,聲音也不大,林丹妮的臉色卻越發蒼白,“當然,護照可能是之前旅遊辦的,雖然我並不知道你以前出過國……”
“你想說什麽呢?”她打斷了我的話,嘴唇豔紅似血,“張晨逼迫我與你分開,你卻在質問我麽?”
“我只是想不通,想不通分明幾天前你還在同我說,會和我一起考大學,結果說走就走了,”我的記憶力一直很好,好到我多年後,還能記起當時的細節,“你走得太急了,像是準備了很久很久。”
“我家裡人的確有安排我出國,我一直在反對。”
“一邊反對一邊配合去辦護照辦簽證選擇學校?”
“陳和平,我當年只有十七歲,你讓我怎麽拒絕我家裡人?”
她吼了出來,又像是意識到了什麽,抿了一下嘴唇。
“既然你出國這件事不是張晨逼的,你恨他什麽?恨他推了一把,讓你早下決定?”
“他讓我同你分手……”
“他用什麽逼迫你同我分手?”
林丹妮不再說話了,她只是默默地看著我,眼淚仿佛永遠也淌不盡似的。
她和我記憶中完全不同了,我記憶中的林丹妮是鮮活的,她會靠著樹抽一根煙,會攬住我的自行車威脅我載她走,會親吻我的臉頰對別人說這是我男朋友,連離開的時候都是從容而自在的。
我也與她記憶中完全不同了吧。
我變得自私、冷漠、狡猾,一點也不像當年那個好人了。
“如果你只是想告訴我這些,一封郵件或者一個電話,完全可以解決問題。”
“我只是很想見你,很想、很想見你。”
“你想見的是記憶中的陳和平,而不是現在的陳和平,這麽多年過去了,相見不如懷念。”
我並非對張晨當年做過的事無動於衷,但我也清楚,張晨就是個人渣,他做出什麽的事都不在預料之外,聽到林丹妮的控訴,也不覺得十分驚訝。
我當然要和張晨清算這筆帳,但並非為了林丹妮,而是為了我自己。
林丹妮當然可憐,但她現在的處境,與我並沒有什麽關系。她選擇了出國,選擇了分手,縱使在張晨的逼迫下,也做出了自己的選擇。而後的二十多年,她杳無音信,又用計讓我過來,說出當年的真相。
她的言語中摻雜了水分,並不十分可信,我沒有問她對我說這些有什麽目的,那對她而言也太過殘忍。
總歸要麽是因為她還有那麽一點愛著我,要麽是因為她十分地恨張晨,我想了想,後者總歸要多一點的。
她可能要利用我報復張晨吧,但她怎麽知道我有能力報復張晨的,通過李婉婷探聽的消息麽?
我的大腦在懶散地轉動著,並沒有花費多少心神,卻聽見林丹妮說:“你還要繼續和張晨在一起麽?”
“這是我的事,與你無關吧。”
“他是個人渣,你到現在還愛他麽?”
“林丹妮,你既然出國了這麽多年,怎麽這麽熟悉我和張晨的事兒呢?”
“我同李婉婷聊了一些……”
“哦,這樣。”
我不是很喜歡別人欺騙我,初戀前女友也不行。
“如果沒有其他的事,我就先離開了……”
“陳和平——”她急促地喚了一聲我的名字,“我快死了……”
我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標準的微笑,我說:“你連預留針都舍不得插血管裡,就不要裝作快死的模樣。”
她飛快地低頭去看手,臉色一下子變了。
我初始隻注意到她的手上有不少肉,不像是久病的模樣,再細看,那針頭其實是貼上的,膠水還有點松,搖搖晃晃的。
她的眼淚又滾了下來,我在她又要說出什麽話前對她說:“你說說你想我做什麽吧,如果不過分,我都幫你做,啊?”
她撕掉了手背上沾的東西,抹了一把臉,從躺椅上站了起來,她說:“我想和你結婚。”
“為了報復張晨?”
她張了張嘴唇,還是沒有說出其他的話語。
我猜她想說,她愛我。
但我也發覺,我剛剛的判斷有點失誤,她愛的不是一無所有的普通人陳和平,她愛的或許是手握錢權能夠輕易報復張晨的陳和平。
我也並不十分難過,這麽多年,我已經習慣了人來人往,人心變幻,那麽多熟悉的人都不複當年模樣。
“我和張晨還沒有離婚,”我輕聲地說著拒絕她的話,並不留什麽情面,“等我們離婚了,我也不會娶你。”
“你……”
“林丹妮,”我喊著她的名字,這可能是最後一次了,“我們不是十七歲了。”
十七歲的陳和平,深愛著一個叫林丹妮的女孩。
十七歲的陳和平,和他深愛的女孩在一起。
他在為他們的未來小心翼翼地規劃著,他在幻想同他深愛的她組建一個家庭,他沒有想過他愛的她已經做好了要離開的準備,偷偷地辦好了所有的手續,直到某一天,她對他說,我要離開了,我們分手吧。
我也想將這一切的緣由歸功給張晨。
但我偏偏心知肚明,即使沒有他,林丹妮還是會走的——因為,她並沒有她表現得那樣愛我。
她像是找到了一個新奇的玩具,她擁有著佔有欲,或許有些喜歡、有些愛情,但到了選擇的時候,我就會被放棄。
我也想假裝什麽都看不透也看不清,但我並不想配合去演這出戲,我不愛林丹妮,並不希望她與我走入婚姻殿堂,隻為讓張晨感到悔恨與痛不欲生——那是對我人生的不負責任。
我一言不發地向外走,林丹妮在我的身後衝我吼,中氣十足、一如當年——
“陳和平,你有沒有愛過我?”
這個問題毫無意義,甚至有些可笑。
“我愛過你。”
我在療養院的前台留下了一張卡,裝進信封裡,又寫著密碼是我的生日,叫工作人員轉交給林丹妮。
倘若她真的那麽喜歡我,當然能夠取出錢,倘若她不願意取出錢,我也做了我能做的了。
除了金錢,我並沒有什麽東西能彌補她的了,盡管我也不認為我有義務要去彌補什麽。
我還是幸運的,大多數人會在過得不那麽好的時候,遇到光鮮亮麗的前任,會不可避免地回憶起當年的甜,對比現下的處境,更容易滋生憤懣與不甘。
與林丹妮的見面,算是給我那年的夏天畫上了一個終點,也不必偶爾會有所惦念。
我登上了回國的飛機,打開筆記本開始處理各方的工作,秘書遞來了一個消息,監獄再次為張晨打了減刑報告,緣由是救助了突發心臟病的獄友。
我一直覺得張晨是個太過命硬的男人,他運氣總是很好,手段也足夠,譬如我以為他會再呆上一段時間,畢竟最近實在沒有什麽立功的機會給他,但老天仿佛都在幫他,叫他救了人。
秘書問我要做什麽打算,我說沒什麽打算,他如果能再減刑一段時間,那也隨他。
董事會卻起了些波動,公事處理完後,幾個比我年紀大的董事約我去喝茶,大抵是想試探一下我有什麽打算,我跟著去了,陪他們喝了一下午茶,打了一圈的太極,沒露出半點情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