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晨判了,有期徒刑10年,我沒去參加他的庭審,也沒有觀看網絡直播。
輿論的關注加上他與落馬的那位的繼父子關系,讓法院做出了證據范圍內最大的懲罰。
也在這一天,張晨名下的集團宣布了新一任的董事長,我在股東的質疑聲中接手了這搜巨艦,並出席了記者招待會。
我的個人信息全部公布在了網絡上,公關部挖出了當年的部分視頻資料,力證我清白、公正、光明、無私,增強股東、員工和社會大眾的信心,鄭東陽因為那夜的電話沒有插手,相應部門裡我當年在這座城市裡積累的熟人大多給了面子,當然,也有上面不想讓集團輕易破產的原因在。
記者發布會進行得很平穩,所有的問題都在之前商定的范圍內,我回答得相對從容,一些過於專業敏感的問題交給了兩側的助理,再棘手的,吳清飛也會回答。
記者招待會即將結束的時候,話筒遞回到了央視,我聽到了非常熟悉的聲音,尋聲去看,竟然是李婉婷。
她和記憶中沒什麽差別,身上多了一份從容不迫,單手拿著話筒,問了一個在商定范圍外的問題:“是什麽讓您下決定參與張晨集團的管理,據我所知,您與他的感情並不好,他也對您當年的政治生涯造成了極大的打擊。”
這個問題或許只有李婉婷問得出,因為她最清楚不過當年在鹿市到底發生過什麽,也只有李婉婷敢問出來,因為她的父親是她最大的資本。
在場的記者們大多沒發出什麽聲響,場地裡偶爾會出現快門的喀嚓聲,這就是資本的力量,資本能夠控制媒體的咽喉,也能控制輿論的導向。
吳清飛沒有替我回答,他也認出了李婉婷是誰,這種場合他不適合代為回答,我的腦海裡迅速給出了很多高大上的答案,但怎麽想,都無法讓這個倔強的女人死心。我並不希望她對我依舊抱有很高的好感和不切實際的幻想,這不利於她過自己的生活,也不利於她所從事的職業。
所以我開了口,我說:“我與張晨自小相識,一起經歷了很多年風風雨雨,現階段也是法律上的伴侶,我為什麽要拒絕幫助他呢?”
李婉婷摔了話筒,轉身就走了——沒人會攔她,準確地說是沒人敢攔她。
鄭東陽後來告訴我,李婉婷終於決定去國外留學,開始過屬於她的生活,在那之前,她在這座城市一直等著我回來,等了好幾年。
在少年的時候,我堅信愛情來源自日久生情,一瞬間心動未免太過荒誕不經,但後來,我意識到,可能就是那麽一瞬間,感情就會發生微妙的變化,有的人會因為片刻心動,而一直執著下去。
李婉婷是個好姑娘,我不希望她和我母親一樣,過於執著一個不值得的人。
在張晨入獄後一個月,吳清飛提醒我去見他一次,公司的部分文件還需要他的簽字,一些具體的消息,也需要他的告知。我並不想去,但吳清飛把積壓的項目一條一條掰開了揉碎了跟我講,他說,你總不該意氣用事。
意氣用事。
我摔壞了三隻鋼筆,起身去了西郊監獄,按照有關規定,剛剛入獄的犯人接受探監時,需有獄警陪護,吳清飛用了點關系,給我們單獨找了個房間,但房間裡依舊有獄警。
我在桌子的一端等了一會兒,聽到了越來越近的腳步聲,屋裡的獄警開了門,門後走進了一個再熟悉不過的男人,他披肩的頭髮變成了板寸,身上穿著藍色的監獄服,腳上是最老式的那種布鞋,我看了一眼,知道他瘦了,也知道他不如上次見面的時候那麽好看了。
他坐在了我的對面,雙手交叉著,露出的手腕上有一圈暗紫,像是無形的鐐銬,印在了他身上。我猜是前段時間一直被手銬銬住的時候留下的痕跡,他是疤痕體質,過往我們之間做得過分的時候,留下什麽痕跡,總要過一段時間,才會徹底消下去。
我略微走了幾秒鍾神,張晨的聲音把我拉了回來,他問我:“我給你的圍巾,你放哪兒去了。”
我那天攥著圍巾出了門,又去了咖啡廳,後來直接回了家,也忘記圍巾有沒有帶回去了,或許是帶回去了,或許是落在咖啡廳了,總之,都是一句“我不記得了”。
張晨“哦”了一聲,好像也不怎麽意外似的。
他的眼角出了細小的紋路,臉上也冒出了幾個痘,過往紅潤的嘴唇起了些許死皮,胡子盡管剃過,但依舊能看到細小的胡子渣,我低頭看了一眼他的手,盡管他的手指交叉著,我依舊能看到薄薄的一層繭子。
這樣的張晨是我不熟悉的,也是我從來都未曾設想過的。
他總是精致的、漂亮的、高高在上的,他仿佛生來就是要享福的,有越過同齡人優渥的物質生活,平生最大的煩惱,也不過是得不到他母親的愛。
等到成年了,他坐擁財富與權力,周圍有數個情人知己,精致而漂亮,肆意而妄為。在我眼中,他一直是意氣風發、肆無忌憚、可恨又讓人無可奈何的。
我從未想過張晨落魄的模樣,更從未想過,我會讓張晨變成現在的這幅模樣。
那一瞬間,自被迫接手張晨留下的產業時產生的憤怒,奇異地減輕了一點,並不想剛開口就是質問與斥責了。
我們並沒有沉默很久,張晨又開口問了我一句:“有煙麽?”
我抬眼皮看了他一眼,跟他說:“沒煙,我戒了。”
他就又“哦”了一聲,又不說話了。
我們之間誰也不願意率先開口,沉默了有十來分鍾,獄警看不下去了,說了一句:“離探視時間沒有多久了,現在這是嚴管期間,沒辦法給你們一天的時間相顧無言。”
張晨別過了頭,臉上顯露出了一點歉意的情緒,他說:“對不起啊。”
獄警撇了撇嘴,沒再說什麽了,乾脆離開了房間,沒走遠,還能聽見他的腳步聲和咳嗽聲。
我猜我的表情應該像見了鬼了,張晨一下子笑了起來,他的臉上多了幾分生動,他說:“那獄警是個好人。”
“嗯。”
“我穿監獄服過敏,身上紅了一片,還是這位獄警同志幫忙找的醫生,醫生那邊也沒有過敏藥,這位獄警的妻子開藥店的,又幫忙拿了點過敏藥,錢到現在都欠著他。”
“你貼身穿監獄服?”我脫口而出了這句話。
“是啊,”張晨低下頭,解開了最上面的一顆扣子,我注意到上面塗著一層白色的藥膏,他說,“這邊給發兩身監獄服,和三條內褲,別的就沒了。”
“秋衣秋褲沒有麽?就這些了?”
“陳和平,”張晨抬起手,像是要撩頭髮似的,手指卻抓了空,他訕訕地放下了手,說,“這裡是監獄,我是犯人,你見過哪裡的犯人,穿合適的衣服,吃好吃的飯菜?”
那其他犯人呢,他們也和你一樣麽?
我在問出這句話前製止住了自己,我想到了,其他的犯人,大多都有親人,總會有人願意買些貼身的衣服和用品送進來,不至於讓裡面的人過得太難過。
但張晨,他已經沒有親人了,他那些狐朋狗友們,他那些下屬們,也不會想著給他送點東西過來。
我在想這會不會是苦肉計,會不會是張晨刻意賣慘給我看,他不至於把自己弄成這個模樣,但如果是苦肉計,他該在生病的時候就找人告訴我,而不是在一切都結束了,我過來的時候,再漫不經心地說。
我吸了一口氣,我說:“你照顧好自己吧。”
“放心,我挺能適應環境的。”
獄警從門外走了進來,提醒我,還有什麽重要的事麽,就剩半個鍾頭了。
我轉過身拉開了文件夾,將裡面的文件遞給了張晨,說:“吳清飛讓我給你的。”
他旋轉擰開了鋼筆帽兒,整個人的勁兒和他在外頭時發號施令時一模一樣,他看了第一份文件,抬眼瞅我:“你有白紙麽?”
我翻出來了一張遞給他,就看見他在白紙上一筆一劃地寫字,初始寫得十分笨拙,很快就熟練起來,過了大概七八分鍾,紙面上的字已經龍飛鳳舞了。
他飛快地看著文件,劈裡啪啦地簽字,我下意識地伸手去抽他寫完的文件,一份接著一份地理正了,等他簽完了最後一封,又緩慢地把鋼筆旋進了鋼筆帽裡。
他把筆扔在了桌面上,說:“有一些機密的文件,連同我這些年的工作筆記,都在你家裡,你臥室裝內褲的抽屜底下,應該能有些用處吧。”
我沒說話,只是把文件理順了,放回到了文件夾裡。
“我所有的東西,都是我這些年賺下來的,我不想看著它們全都被別人吞了,也不想給我不喜歡的人,想了想,就都給你了,”張晨抿了抿乾涸的嘴唇,臉上浮現出了屬於中年人的疲倦,“陳和平,我早就想過,最壞的結果,就是你把我送進監獄了,我那時候就想,你把我送進監獄裡,那我的這些活兒,都扔給你乾去。”
我把文件夾的線圈纏好了,放進了手提包裡,依舊不說話。我並沒有像我表現的那般平靜,但我不知道應該做出什麽反應。
憤怒麽?對著這樣的張晨,我表達憤怒,像是在欺負他似的。
難過麽?我畢竟把他送進了監獄裡,他正在這鐵牆內為他的所作所為贖罪,我並不應該覺得難過。
張晨一直是個聰明人,而我不是。我知道他進這裡的原因,有一個是因為他信任我,甚至有理由懷疑,他是故意讓著我。
可那又怎麽樣,他罪有應得,而我,也不應該生出哪怕一分的愧疚。
獄警看了一眼時間,他說:“還有什麽事就直說吧,就剩一分鍾了。”
我在思考應該說些什麽,張晨反倒率先說了話。
他說:“快過年了,也快到我媽的忌日了,她葬在九寶山那邊,名聲不好,估計也沒人去看她,你要是有功夫,就去幫忙上柱香。”
“你媽媽生前做了不少惡事,死了之後也沒遭受到什麽名譽損傷,我不會給她掃墓的。”
“她也就幫忙做做假帳,”張晨的表情沒有絲毫變化,語速變得非常快,“那個男人把所有的罪責都記在了她的名下,打的就是一旦出事,棄車保帥的主意。老太太傻叉,就這麽替他扛著。”
“你說的是實話麽?”
“你還願意信我麽?”
我沒有再問了,站直了身體,拎著包——我想走了。
張晨也站了起來,我們隔著一張桌子,視線相平,獄警湊了過來,警惕地看著我們——倘若我們之間產生鬥毆的跡象,他也方便及時製止。
“陳和平,給爺爺帶個好。”
他說完了這句話,轉過身,非常急促地往出走,門在他背後砰地一聲摔上了,仿佛身後有什麽牛鬼神魔在追著他似的。
我想,他不是怕我,他是不想叫我先回頭給他一個背影。
他說過,我張晨能甩了別人,別人不能甩了我。
哦,這話是他人渣的時候,躺在床上抽煙說的。
我緩慢地走出了監獄,吳清飛從車上下來,問我具體的情況,我挑揀著答了,想了想,又說:“你叮囑人,買點生活用品遞進來,秋衣秋褲內衣襪子都來十件,還有,裡面有個瘦瘦高高的獄警,姓王的,給他包個紅包,還了上次的要錢,多余的,當感謝費了,要是他不收,你就說,預備著買藥的錢。”
吳清飛沒多問,他的臉色也不好看,眼圈甚至有點紅,我看了看,就知道他也沒有考慮過監獄裡面的情況,他這是剛剛反應過來,並不是和張晨練手演什麽苦肉戲。
我對張晨,總是心存警惕,生怕他挖了什麽坑等著我跳。但真看他落魄的時候,又於心不忍,我把這個,歸為同情心泛濫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