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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恐怖谷漫遊指南 - 第38章 午夜歡樂秀(十三) (9)字體大小: A+
     
    個世界又和莫比烏斯之環有什麽關系?”

     他正在冥思苦想之際,樓上傳來的激烈交戰聲仿佛再次升級,槍聲和重物接連砸下的聲音隆隆響起,逼得他坐立難安,想上去幫忙,又礙於賀欽的囑咐,不敢輕舉妄動。

     這時,通訊儀傳來“滴答”一聲,他仿佛驟然脫掉了一層束縛的繩索,急忙跳起來接通,發現賀欽發來了一張照片,底下還有一句話。

     “寶貝,去三樓左側監控室匯合,他就在那裡。”

     三樓?聞折柳眼睛一亮,他將引爆裝置撂進自己的口袋,整個人仿佛一尾靈活的魚,倏然穿梭進狹小的隔板,在黑暗裡一晃而過,緊貼著牆角的陰影,朝三樓遊曳而去。

     底下叫罵聲和槍炮不絕於耳,劈裡啪啦的火光伴隨空彈殼砸落地面的清脆聲響四濺,聞折柳握緊手杖,在大步跨上三樓台階的瞬間看見賀欽矯健如豹子的身影。

     “哥!”他興奮地小聲叫道。

     “噓。”賀欽貼身靠在兩側監控的死角,輕輕舉起一根食指,後面遙遙綴著白景行等人的衣角。

     聞折柳謹慎地點點頭,余光掃向走廊盡頭緊閉的房門。

     幾個人全都按兵不動,蓄勢待發,唯有下方拖住鬼靈的打鬥聲激烈無比。賀欽慢慢抬起手,剛要打個手勢,就見眼前的刷了棕漆的門居然悄無聲息地打開了一條縫。

     聞折柳心頭微微一跳,他看著那道從門後幽幽灑在褐色地毯上的藍光,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耳邊的通訊儀悄然開啟,傳出一個壓低的聲音:“要不要進去看看?”

     聞折柳下意識地要回一句“這樣會不會太危險”,就聽見身後響起什麽東西被碾碎的細微破裂聲,他回頭一看,卻是賀欽一把拉下無線耳麥,然後將其毫不留情地捏碎了!

     他不由一怔,待到反應過來,卻驀然後背發涼,急忙也把耳麥拽了下來。

     隊伍裡沒有人開口說話,那個聲音不屬於他們中的任何人!

     “按照我的建議,”陳飛鸞的聲音不高不低地飄在後面,他也取下了無線耳麥,“別去管他在哪裡了,直接炸了這地方一了百了。”

     “太冒失,”白景行反駁道,“他已經發現我們了,萬一出了紕漏,那可不是鬧著玩的。”

     氣氛一時陷入凝滯的僵局,聞折柳沒有說話,他們聽見從狹長的門縫中傳出屬於快樂道森的滑膩膩的高亢聲線。

     “朋友們,大駕光臨,有失遠迎,實在是不好意思。請進,請進!”

     一片寂靜中,聞折柳反握手杖,踩在乾結薄硬的地毯上,他衝賀欽打了個手勢,用眼神詢問要不要進去。

     賀欽眉心微皺,聽見房門中持續傳出說話聲:“害怕什麽呢?如果我要傷害你們,我早就這麽做了,不用等到你們來到這裡,何不坐下聊聊天,將這次訪問當成是一次友好的會晤?”

     聞折柳低聲道:“我去看看。”

     賀欽抬腿跟在他身後,兩人呈對角裝緩緩逼近房門,聞折柳的指尖與冰冷的木門輕觸,剛要使力推開它,就聽見裡面重複響起,連語氣都分毫不差的聲音:

     “朋友們,大駕光臨,有失遠迎,實在是不好意思,請進,請進!”

     聞折柳的瞳孔驟然縮成針尖大小,賀欽勃然色變的厲喝炸如雷霆:“危險!”

     聞折柳觸電般縮回的指尖,急欲抽身的動作,賀欽不容抗拒的抓住他的手掌,橫擋在他面前的半幅身影……

     一切在眨眼間同時進行的動作無限停滯、拉長,那扇門倏然大開,唯有刹那的白光傾瀉如海,咆哮著吞沒了所有人!

     ·

     “醒了……醒……!”

     他就像淹沒在深海裡的溺水者,耳旁盡是模糊不清的囈語,以及水波汩湧的悶響。

     “……心率……血……加大……”

     誰在那裡?

     他的意識時而模糊,時而閃出短暫的、靈光一線的清醒。眼前的光就像燒至極烈的火焰,白中透出一簇猩紅的金黃,在顛倒混亂、忽冷忽熱的颶風中,他看見許多模糊的色彩。

     “……調整……光頻……太……”

     他看見海天倒懸的夢境,看見許多荒誕詭譎的意象。在一片金黃的麥田間,蹲著一隻通體漆黑,皮毛華美,雙瞳金黃的豹子。它俯身於一望無際的金色原野間,隔著空中旋轉的無數時鍾,隔著一座晶瑩剔透的城池,隔著圍繞所有,吞噬所有的銜尾蛇與他遙遙對望。

     “你永遠也不知道你失去了什麽,又得到了什麽。”

     “……稀釋溶劑……濃度……快……”

     夕陽從頭頂磅礴籠罩恢宏的金光,群山之間,五芒星熠熠生輝,在黑夜與白晝的交界線連成一灣璀璨的環飾。

     “愛、欺瞞、背叛與複合,溯洄的時間與失而復得的珍寶。”

     長風呼嘯而過,與水晶城池砉然相撞,猶如爆開了一陣盛大而不朽的神跡,時鍾與流雲皆在泠泠交錯密集的撞擊聲中震顫起來!

     潮水般的樂聲轟鳴在平野上空,狂風驟雨和雷電一同閃爍,四海芬芳的花朵綻放在日出日落之際。寂寥群山,高曠天崗,神殿倒塌成千年的廢墟,雪白的大鯨躍出海面,在水天一色的交界線上劃出一道臻至完美的半圓。

     “——你的生命。”

     “……心臟複蘇準備,修養艙更換Ⅶ型溶液!”

     “……時代的發展,科技的變化,每一天,世界化身的巨物都在努力前行,不懈追趕極致與盡頭的奧秘。”

     一個溫柔而堅定的男聲悄然降臨在蒼穹的交響樂中。

     “……但科學追求的真理同時包括愛,也包括底線的約束。你沒法理解一朵花的力量比鋼鐵的刀鋒更甚,就無法在這條路上正確地走下去。”

     隨之而來的,是另一個朦朧悅耳的女聲。

     “……心率已經逐漸恢復正常水平!”

     “……觀測點減改,平穩身體壓強水準,監控激素分泌狀況……第一次刺激!”

     ——聞折柳面前的世界驟然電光大作,猶如雷神降下萬丈怒霆!

     “……第二次刺激!”

     ——他的胸膛連帶身體重重起伏,將純藍如鑽的水波激起四射水花!

     “……第三次刺激!”

     ——他猛地張開雙眼,眼白上翻,拉風箱般地狠狠吸氣,甚至連肋骨都吸出了骨裂樣的悶痛!

     “醒了!!”

     “醒了!徹底醒了!!”

     聞折柳劇烈痙攣起來,他宛如一條缺氧瀕死的魚,倉皇伸出被泡得腫脹發白的手臂,孤注一擲地拍在透明容器的罩子上,濺起一個帶著稀釋藍液的手印。

     四周興高采烈地歡呼聲還在持續作響。

     “快去報告上級,聖修女事件中受害的主要人物終於醒了!”

     他昏昏沉沉地脫力掙扎,整個人仿佛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只剩下在陌生環境中防備所有的本能。

     什麽……受害者……?

     醒了……又是什麽意思……?

     ☆、60.午夜歡樂秀(三十五)

     “你的姓名?”

     “……聞折柳。”

     “你的年齡?”

     “……今年十七, 還有幾個月成年。”

     “你的職業?”

     “學生…新星之城半職業玩家, 兼職百味快餐店打工的。”

     “你的家人?”

     “……爸媽不在了,現在的監護人是我的姑父姑媽……還有個堂弟。”

     經過接下來幾個零零碎碎的問題,對面身著正裝的女人對他親切地微笑, 溫聲道:“不錯呢, 恢復得很好。”

     聞折柳臉孔蒼白, 血色缺乏的嘴唇抿著, 勉強衝她扯起嘴角:“……多謝您, 醫生。”

     “不用擔心, ”醫生唇邊的笑容收斂三分,關切地看著他,“你的意識停留在虛擬世界中太久,沉浸感一時難以從身上剝離也是正常的。除了靠藥物調整以外,你自己最好也多出去散散心,N-Star公司可是非常闊綽的,不用擔心在這裡的開銷喔。”

     說到最後,她俏皮地衝聞折柳眨眨眼睛, 笑容溫暖美好,聞折柳卻提不起什麽精神應付她。

     N-Star公司作為劃時代的巨擘,財富凌駕於國家和政府之上的龐然大物, 用“闊綽”來形容都嫌太過謙虛了。光是聞折柳待著的療養院, 其手筆就遠非他這個小窮人可以想象。除了有機花園、網球場、運動場、露天游泳池、憑住院證明就可以免費享用的自助餐廳之外, 還有一個大型公共廣場, 全息體感技術可以讓人們感受來自世界各地的怡人氣候, 在那裡,人們甚至可以穿上泳衣,組團打沙灘排球。

     如此優厚的療養環境,按照N-Star協商賠償的條件,聞折柳可以在這裡住滿365天,其余物質上的補償更是數不勝數——N-Star的律師信誓旦旦地向聞折柳打包票,只要他一句話,自然有人願意擔當他的臨時監護人,而他的姑父和姑母則會以侵佔財產、虐待兒童等數項罪名被指控,面臨起碼長達五年的有期徒刑。

     “甚至那件您生父生母聲明在您成年後才能擁有的遺物,對我們來說也不是問題。”戴著金絲眼鏡,面容陰鬱斯文的律師朝他微微一笑,黃金領針在他的脖頸處閃閃發亮,“相信我,在指控提交之前,它就會得到轉移,並交由第三方妥善保管,任何針對您的威脅只能是一個荒謬的妄想。”

     一切都完美無缺,一切困難都迎刃而解——

     除了他自己的心結,除了賀欽的安危,同伴們的安危。

     他就像一個失去歸屬的遊魂,在現世和虛幻的記憶中煢煢孑立,與塵世格格不入。

     聞折柳如此混沌迷茫的在這裡過了一周,一周後,負責他的主治醫師忽然找到了他,並且告訴他,有兩個貴客馬上會來這裡探看他。

     隨後,他在病房內見到了賀欽的兩位叔父,新星之城的總設計師賀懷洲,以及N-Star的實權一號人物Adelaide。

     如果說先前他還抱有一絲希望,期盼這是另一場聖修女,或者HappyDawson設下的幻境,但在見到他們之後,他的心就止不住地往下沉沒——太自然,也太完美了,他找不出任何可做論據的破綻。

     “孩子,”一如聖修女第一次虛構的人格,賀懷洲是個慈祥和藹的老人,“我很抱歉,讓你們在一個完全陌生的世界流浪了半月之久……”

     “賀欽呢?”他直勾勾地望著賀懷洲的眼睛,神情裡帶著他自己都未能發現的渴望和輕微的恐懼,“他在哪,他還好嗎?”

     Adelaide嚴厲地擰起眉頭,似乎為他冒然打斷賀懷洲的話而不悅,賀懷洲本人卻不以為意。他帶著聞折柳站起來,將他領向房外,一邊走,一邊對他說:“他是第一個被聖修女攫取意識,禁錮在恐怖谷的人,所以哪怕是清醒,也比其他人醒得慢……”

     他看了聞折柳一眼,眼神中沒有挑剔,沒有斥責,只有包容的慈愛。

     “……尤其是在衝擊到來之前,他擋在你面前,替你承擔了大部分的傷害。”

     他的眼睛清澈如鴿,是淺淡的灰色,他的皮囊或許已經開始步入暮年,然而聞折柳能夠感覺到,他的靈魂依舊澄淨無比,有如返璞歸真的少年人。

     “……對不起。”聞折柳喃喃道,“我很抱歉……”

     “不需要道歉。”賀懷洲嘴角含笑,平靜地說,“任何人都不需要因為被愛而道歉。”

     聞折柳驀然一驚,倉皇地轉頭看他。

     賀懷洲笑道:“你們之間的事,還是讓他在醒來後親自給你解釋吧。”

     聞折柳為這句玩笑而心慌意亂起來,他想辯解兩句關於賀欽是直男之類的話,但又不知道從何說起。為了遮掩被長輩打趣的窘迫,他唯有尷尬地另外開設了一個話題:“……那,那現在的聖修女,她怎麽樣了?”

     提起這個失敗的傑作,不光賀懷洲情緒消沉,就連Adelaide臉上也不太好看。

     “我們需要問責。”賀懷洲的回答是罕有的冷硬果決,“不光問責董事會,也要裁決一批相關的設計人員……甚至包括我本人在內,都需要受到相應的懲罰。”

     聞折柳愣住了,他小聲問:“為什麽?”

     “因為這是一樁醜聞,”Adelaide說,聲音沙啞渾厚,“由傲慢的設想,疏忽的決策造成的醜聞。”

     “瑟蕾莎已經被收容在新星之城內部,更加嚴苛的AI協議和升級過後的圖靈牆將會作為她的牢籠。”賀懷洲接著道,語氣低沉壓抑,“但由此暴露出的,N-Star內部的問題,才是亟待我們解決的重中之重……天啊,一群傲慢的混帳東西!”

     仿佛想到接下來要面對的缺陷與更多的紕漏,他的怒火猝然在句尾爆發。Adelaide低聲勸慰著,聞折柳則一聲不吭,不過,他注意到,賀懷洲同Adelaide都用了一個詞語來形容這次的錯誤,“傲慢”。

     黑衣的助理用指紋和虹膜掃開層層疊疊的金屬門,讓他們在空中穿過無數重疊盤轉的人形棧道。這些透明的甬道彼此交錯連結,在天頂燦爛的陽光下,泛出奇幻而精巧的光,仿佛以人力和科技創造出的彩虹橋。聞折柳也數不清他們轉過多少彎,穿過多少路口,等到一切豁然開朗,聞折柳已經暈頭轉向地站在高曠雪白的大廳上空,俯瞰下方宛如蟻群般身著白衣製服,秩序忙碌的繁忙人群。

     “這是……”他驚駭地回望來時的路,但只能看見無數隱隱綽綽的白虹重架高空,將光線和空氣都扭曲成搖曳的暈斑。

     “淺顯的空間折疊技術,”老人深吸一口氣,強製怒氣的余波消散於無形,他對聞折柳莞爾一笑,眼角的魚尾紋顯出閱歷的睿智,“不要怕,跟我們來。”

     Adelaide在前方不聲不響地領路,他是個沉默而肅穆的人,和賀欽擅於偽裝,藏於鞘內的殺意不同,他就像一把歷經歲月洗練,無需收斂鋒芒的神兵,聞折柳甚至不敢多觀察他幾眼。如果這是正品,那聖修女當時模仿的確實太過拙劣了些,他在心裡想著。

     “到了。”他開口道,等到前方的識別掃描全身認證之後,才側身讓過賀懷洲,讓他接著認證一次。

     聞折柳暗暗怎舌,也不知道賀欽究竟待在什麽地方,居然要連續兩位N-Star實權人物的許可才能進入。

     緊接著,Adelaide將黑金手杖遞給一旁的助手,賀懷洲取出懷裡的外用光腦。他對聞折柳招招手,示意他跟上。

     在這座關卡重重,守衛嚴密的堡壘內,聞折柳在現實世界第一次近距離看見了賀欽的模樣。

     他穿著病號服,躺在醫療艙內,雙目緊閉,俊美的容顏蒼白無比,幾乎可以讓人生出一種錯覺,他的身體周圍不應該環繞著精密的儀器和光幕流動的AI分析,而應該是繁茂盛放的一圈白玫瑰與百合滿天星。

     “他就在那。”賀懷洲的表情黯淡下去,“但就是不肯醒過來。”

     聞折柳喉頭乾澀,他定定凝望著賀欽病號服外露出的手腕與搭在儀器台上的修長手掌,看他泛出青筋的皮膚,看他漆黑如子夜的亂發,看他輪廓深邃的側臉……這是他第一次看見賀欽這副樣子。

     “我可以……湊近看看他嗎?”他艱難地開口,眼眶中彌漫上來的熱霧令聞折柳感到一陣奇異的疲乏。

     賀懷洲看了一眼Adelaide,點點頭:“可以,但是不要離得太近。”

     聞折柳往前踏了幾步,目光專注地寸寸描摹過他的身軀,他想和賀欽說說話,雖然他一時間也不知道要說些什麽,可他覺得,賀欽現在應該需要有人陪伴,需要有人和他絮絮叨叨地說點話。

     他的眼皮沒來由地一跳,將視線停在賀欽的手背上。

     ……有點奇怪,但又說不出是哪裡奇怪。

     他沿著醫療艙的後方走了幾步,停在靠近賀欽小腿的位置,終於看出有哪裡不對勁了。

     賀欽右手的動作不太對勁。

     一般人躺在床上,除了將手枕在腦袋底下,或是環於身前之外,大多數都是自然放松在身體兩側,或者掌心向上,或者掌心朝下。可賀欽只有左手是自然攤開,放在身旁,他的右手……

     聞折柳看了一會,確定他的右手是掌心向裡,手肘微微彎曲,緊貼在腿側的位置,仿佛捂著什麽東西。

     一手放松,一手卻保持了這樣的姿勢……

     聞折柳不由心生疑慮,他究竟遮掩著什麽?

     “怎麽了?”賀懷洲在後面問,“看你表情不太對勁。”

     聞折柳回過頭:“沒有,我就是……想好好看看他。”

     不知為何,在面對賀欽的兩位叔父時,他下意識選擇了隱瞞。

     聞折柳還想再仔細瞧瞧,不過,他今天探望的份額已經用完了,賀懷洲和Adelaide很快就將他帶了出去。

     其後的日子,N-Star的兩位管理者都沒有再來看過他,只有他們的助手時不時過來探望,順便告訴他現在的一些消息:由於聖修女事件余波猶存,公司的高層最近全都忙得焦頭爛額,給眾多受害人的補償、面向大眾的公關、對待政府問責的說辭……這些龐大又繁瑣的工作拖住了他們的腳步,就連看望的機會都很少有了。

     “我能理解。”聞折柳向助手點點頭,他知道助手會把他的回答都報告給他的上司,“就是……不知道我什麽時候才能出院?我覺得我已經好多了。”

     助手有些意外,可這既然是事主的堅持,他也隻好回答說:“好的,您提出要求,我們照辦。請給我們三天的時間,讓N-Star的服務人員為您打點一些必要的物品。”

     “太感謝了。”聞折柳對他露出一個微笑,畢竟還有很多事情在等著他,除了賀欽之外,他也有必要聯絡一下過去的隊友,杜子君、謝源源,還有另外那些與他並肩作戰過的夥伴……

     經歷了這麽多,在生死邊緣反覆橫跳了這麽久,他忽然發現,之前他一直心心念念的事也變得無關緊要了,就像人生的閾值被生生拔高了一個檔次之後,曾經困頓的經歷、難堪的遭遇也一下子變得微不足道起來。

     ——當然,該揍的人還是要揍的,如果劉天雄現在再到他面前來又哭又鬧,聞折柳不介意飽以老拳,先把他按在地上結結實實地捶一頓再說。

     “啊,對了!”他猛地想起來什麽,對正欲出門的助理道,“之前,我在咖啡館門口昏過去的時候穿的那身衣服,請問還在嗎?”

     身為新星之城總設計師的副手之一,男人當然不會注意到一身廉價的衣服,但良好的職業素養和對公司從業人員的信任令他很快綻開一個笑容,回答道:“當然,如果您需要的話。”

     聞折柳也覺得自己有點失禮,他訥訥道:“……那麽,謝謝,很感謝。”

     三天后,到了他出院的日子。

     N-Star為他準備的東西和住所暫且不提,在他提出要離開療養會所的時候,賀懷洲就專門為他下派了一位助手——賀欽之前的私人助手。

     仿佛知道他和上司之間的曖昧氛圍和特殊關系,這個笑起來朝氣蓬勃的男人什麽話都沒有多說,卻在大小事上都為聞折柳安排得無比服帖妥當。出院當天,聞折柳便在床頭看見自己被電昏的時候穿的那套衣物,此刻,它被洗得乾乾淨淨,上面還帶著若有若無的舒適香氣。

     這就像是和過去平淡生活連結的橋梁,令聞折柳一下思緒飛轉,開始遐想以後的日子:賀欽醒過來之後他們會怎麽樣,自己出院後又該幹什麽,劉氏夫婦現在的處境狀況如何,他能找到恐怖谷裡的同伴嗎……

     他一面想,一面禁不住地笑了起來,一面將手漫不經心地摸進褲子口袋。

     空的。

     他的胸膛顫抖著,在那個瞬間短促地松了口氣,而後又沉默下來,片刻後,他將外套披在病號服上,伸手往內袋摸去——

     透過薄薄的襯裡,他的指尖蹭到一個銳利的邊角。

     ☆、61.午夜歡樂秀(三十六)

     聞折柳緩緩將手指探進去, 從中挾出一張發黃的舊照片。

     金發碧眼的少女笑容明媚,天真地望著外面的世界,她的眼瞳倒映虛幻的天光, 倒映不實的真相,倒映著聞折柳急劇顫抖的嘴唇,他毫無血色的臉頰。

     “……莎莎。”他嘶聲從牙縫裡擠出兩個字,大腦一片空白, 極度的恐懼攫取了他的心神,讓他觳觫不已,猶如陷在一個再也醒不過來的夢魘裡。

     那天看完賀欽, 回到他的病房後,聞折柳想了很久,賀欽在昏迷中的動作到底是什麽意思。

     夜晚,他躺在床上, 學著賀欽的樣子, 一手放松, 一手捂住腿側, 從這個動作的象形含義,到手指與手肘的方向是否在指著什麽,再到賀欽之前有沒有對他說過什麽關鍵的信息……聞折柳絞盡腦汁, 手指無意識地摸索著褲縫的銜接處,忽然, 一個大膽的設想倏地跑進他的腦海——

     如果這個動作沒有任何意思, 只是單純地按在口袋上呢?

     順著這個思路, 他摸遍身上所有的口袋都一無所獲,卻在助手要離開之前驀地靈光乍現,並且提出要求,請他把自己原來穿的衣服還給自己。

     然後,他就發現了這張照片。

     驚悸發乎內心,讓他渾身上下的血液都凍結成了淤堵的冰碴,聞折柳的胃裡一陣翻江倒海,幾乎在瞬間吐出來。

     這是哪裡,是純然的夢境,還是他自己在兩個世界的夾縫中行走太久,以至於精神迷失,看見了足以欺瞞自己的幻覺?

     照片上的少女依舊無知無覺地注視著前方,笑容裡帶著對未來的期許和某種無邪而甜蜜的東西。聞折柳死死盯著她的容顏,冷汗從每一個毛孔中滲透出來,浸濕了後背,浸濕了鬢角,又順著側臉緩緩流落,匯聚在下頷上搖搖欲墜。

     這一切是真實的嗎?如果是真的,這張照片又怎麽會出現在現實世界;如果是假的,那這裡昏迷的賀欽就應該只是一組數據,一具模型,又怎麽會做出這個動作來提醒他?

     聞折柳呼吸急促,汗水一滴滴地打在地面的陰影中,氤起一圈圈的濕痕。在過去的一周裡,他本來已經慢慢放下心防,確定他真的回到了現實世界了,他完全沒有想到,做好的心理建設會被一下推翻。

     這根本就是個……

     聞折柳混亂飛竄的思緒一下定住,在羚羊掛角、無跡可尋的刹那,他條件反射般地捕捉到了一個詞。

     ……矛盾。

     是的,矛盾。

     ——用真實的矛,打破虛幻的盾。

     珍妮的提示猶如最後一根救命稻草,聞折柳雙眼發直,喃喃念叨著這句話在屋子裡轉來轉去。什麽是真實的矛,是這張照片嗎?那虛幻的盾,或者說,象征虛幻的關鍵又是什麽呢?

     他想得極其入神,就連門外咚咚咚的敲門聲都沒有聽見,過了一會,直到助理在門外疑惑地喊“聞先生,你還好嗎”,他這才遲疑地驚醒過來,急忙打開門。

     助理站在門外,正關心地看著他:“您沒事吧?”

     聞折柳低聲道:“我沒事,就是……”

     他眼下六神無主,實際上是強打精神同這些AI演戲的,不過,他把相片攥在手裡,那鋒利的棱角刺痛了他的掌心,也令他陡然計上心頭。

     “……就是,我能在離開之前再看看賀欽嗎?”他抬起頭,讓助理看見他滿臉疲憊過度的神情,以及不知是汗還是淚的濕痕。

     按理來說,這一招博同情的套路對AI來說是行不通的,但唯一一點好處,就是AI看似情感豐富,與活人無異的外表下,有著一套獨有的感情閾值判定系統,它們知道什麽時候該做什麽樣的事,並且緩衝計算時間將會完美控制在正常人的平均水平。

     聞折柳在內心默默數了三秒鍾。

     果不其然,等到第三秒,助理臉上便出現難色,他支吾道:“這……我想,我需要和賀先生聯絡一下。”

     聞折柳點點頭,少年俊秀蒼白的臉上盡是委頓的倦怠,隱隱含著一種支撐不下去的絕望:“我只是……太想他了。”

     說完這句話,對面助理的臉上還沒表示出什麽呢,他自己身上的雞皮疙瘩先起了一層。

     聞折柳是含蓄的人,他不像賀欽,永遠能以一種恰到好處的方式外露自己的情感。他很少當著外人的面講這種肉麻露骨的話,那天對賀欽剖白的“因為我喜歡你”就已經是他的極限了。

     “我能理解,”助理安慰道,“我已經聯絡過賀先生了,他很快就會回復您的。”

     聞折柳站在原地,抱著手臂等了很久,終於等到了賀懷洲的可視通話。光屏上的賀懷洲容顏略帶憔悴,領口也有點疏於打理的褶皺。他的微笑溫和,但在看見聞折柳的臉色時,那笑容迅速變成了略帶吃驚的關切:“怎麽了,出了什麽事了?”

     “您好,”聞折柳勉強衝他點點頭,顯出有些難以啟齒的樣子,“百忙之中打擾您,我很抱歉……”

     “不要說抱歉,”賀懷洲蹙起眉心,“你想見阿欽,對嗎?”

     聞折柳從鼻子裡應了一聲:“我知道這個要求很失禮,但我心裡……”

     他躊躇了一會,才面色蒼白地衝賀懷洲笑道:“……但我心裡還是覺得不踏實,就像魂沒回來似的……”

     賀懷洲歎了口氣,他垂下鴿子灰的雙眼,又沉默片刻,最終答應了聞折柳的要求。

     同上次一樣,聞折柳跟隨助理的腳步,和他穿過重重疊疊的空中回廊。他極目遠眺,還能看見遠方數不勝數,拖曳著流光劃過的懸浮車,N-Star公司的大廈在渺遠的雲層間矗立,猶如支撐天空的巨柱。

     ……何等可怕的模擬構建能力。

     恐懼的戰栗從聞折柳後背掠過,他收回目光,繼續專心跟在助理身後。

     到了地方,賀懷洲找到Adelaide,用遠程權限替聞折柳打開了賀欽病房的門。

     “給我一點時間,好嗎?”聞折柳轉頭看向助理。

     助理猶豫了一下,點點頭:“請您盡快。”

     說著,他恪守在門口的警示線外,看著最裡層的門徐徐落下。

     聞折柳捏緊了手中被汗水浸得濕軟的相片,慢慢走進賀欽身前,他知道這裡遍布多此一舉的監控和眼目,可他還是堅持著穿過半空盤旋的繁多數據流光,站在賀欽的醫療艙前,將掌心輕貼在冰冷剔透的艙壁上。

     “聞先生,請您遠離艙體,多謝配合。”光腦的提示適時響起,並且重複了兩遍,“請您遠離艙體,多謝配合。”

     聞折柳不理會它的聲音,他只是看著賀欽的臉龐,雙眸幽深。

     “再次重複,聞先生,請您……”

     聞折柳置若罔聞,再抬眼時,他的目光已是銳利如電,依照在腦海中演練過數百次的行動,砉然掰斷了身側一根金屬支架,朝著眼前當頭劈下!

     銀色的光暈閃爍如電,霎時間警鈴大作,整間房子亮起刺目的紅光!

     光腦的警報聲,門外助理驚慌失措的大喊,一整棟大廈的警衛和安保人員全部被驚動,洪流般朝這裡撲來……但聞折柳不管不顧,神情堅毅無比,只是狠狠朝牢固的艙壁砸去!

     到了賀欽這個級別,他待的醫療艙的堅固程度起碼比高碳鋼合金還要高出三個離子防護罩,就連集束式核武器都未必打得穿,僅憑聞折柳這幾下,當然無法破壞。

     但他心無旁騖,腦海裡只能想到賀欽曾經和他說過的話。

     ——他曾經問過賀欽,明明都是級別差不多的玩家,你的刀為什麽會比旁人鋒利那麽多?

     “重劍無鋒,大巧不工。”賀欽笑了一下,說了八個字,“鋒利的不是刀,而是人。”

     聞折柳有些摸不著頭腦,他不是賀欽這種從小練到大的練家子,他所有的格鬥技巧都是自己在勇敢者俱樂部摸爬滾打出來的,能保命就行,自然不能像賀欽一樣,除了武學的門檻,還可以探索到更深層的東西。

     賀欽淡淡道:“我的老師隻對我說了一句話,他說那些上古的俠客飛花摘葉皆可傷人,我就知道決定鋒芒的不是刀,而是用刀的人。”

     “可那只是傳說吧……”聞折柳訥訥道。

     賀欽說:“傳說之所以流傳,難道不是因為它們有一定真實的原型嗎?像我們這種修習刀劍之道的人,最重要的一定不是武器,也不是招式的高低……”

     “是勤奮和天賦?”

     “天賦。”賀欽笑著用指腹揉揉他的臉頰,“或者說本能。”

     “每日幾千次,乃至上萬次的揮刀,都是為了讓本能融入你的血液,好比大音希聲,大象無形……就像庖丁解牛。你從有招練到無招,從鋒芒畢露到鋒芒內斂,把這件事做成吃飯喝水一樣自然,那你就算成了。”他笑著做了個手勢,“當然,這不代表你就得從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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