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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恐怖谷漫遊指南 - 第38章 午夜歡樂秀(十三) (5)字體大小: A+
     
    ,或許是急著查看她們的情況,不慎從樓上摔下去,也死了,從此只剩歐文一個人……嗯,事情還原成這樣,好像一切都連起來了,可為什麽我還是有種……”

     正當他一籌莫展之際,腰間的通訊儀卻突然響了。

     聞折柳心口一跳,不由笑逐顏開,急忙接通:“哥,你那邊沒事了嗎?!”

     “都好了,”賀欽聲音如常,不見一絲疲憊,“我收到你發給我的消息了,現在正在往你那趕,怎麽樣,沒什麽問題吧?”

     聞折柳歎了口氣,將整件事給通訊儀那頭的賀欽大致說了一下。

     “……就是這樣,錯綜複雜的,心累啊。”他搖搖頭,“現在我也不知道該怎麽辦了。”

     賀欽半天沒說話,似乎也在思索,俄頃,他道:“不妨試著相信這個歐文。”

     聞折柳眉頭一皺:“哥?”

     “如你所說,他確實是目前對你透露信息最多的人,而且時間點也大多對得上,”賀欽冷靜地分析道,“拋開那份真假存疑的小報,鎮報上的尋人啟事和投毒的部分都屬實吧?”

     聞折柳的眉頭皺得更緊了,他小聲道:“哥,我之前好像沒和你說鎮報上的內容啊。”

     “一份鎮報而已,飛得到處都是,你當我看不著嗎?”賀欽的語氣帶笑,“好了,我話就說到這,你自己做決定吧。”

     聞折柳納悶地擺弄著手裡的通訊儀,無意識地在上面亂點,應了一聲:“哦,好……”

     話音未落,他的目光驟然一滯。

     ——訊息未發送的草稿箱裡,整整齊齊地躺著五條他沒能發出去的坐標點。

     賀欽收到的是哪門子的消息?他為什麽要和自己撒謊?

     通訊儀裡傳出的聲音當真是賀欽的嗎?或者說,這一路上,他究竟是在和誰,和什麽東西溝通交流?

     聞折柳的體溫從頭涼到尾,他臉頰上的肌肉不住抽搐,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現在想想,就是在他的無線耳麥嗡鳴一聲過後,“賀欽”的語氣就有點不對勁了,他一個勁地慫恿自己相信一個來路不明的陌生人,說“暫且相信她也無妨,看看她想幹什麽”,然而依照賀欽平時的性子,他根本就說不出這種話,他只會說“老老實實站那,別跟不認識的人到處亂跑”才對!

     他被鬼魂騙了,甚至被鬼魂假扮的賀欽騙了!到現在為止,這個冒牌貨還在不停找那種拙劣的借口妄圖欺詐他!

     聞折柳氣得渾身發抖,再開口時,他的聲音已經變得像堅冰般寒冷,他語氣輕柔地問:“哥,我想起來了,你知道上一個偽裝成你,然後又被我識破的人是誰嗎?”

     “賀欽”的語氣遲疑:“……怎麽了,突然問這個幹嘛?”

     “怎麽了,幹嘛突然問這個?”聞折柳冷笑不已,譏諷地重複著這句話,“那我告訴你,你這個劣質的A貨給我聽好了!上一個冒充他的還是聖修女瑟蕾莎,算命十元一卦,你算個什麽東西,居然敢在我面前裝作他的樣子!!”

     咬牙切齒地吼完,他一把扯下通訊儀,臉頰被氣得漲紅,也不顧什麽體面,什麽循序漸進了,直接站在貓眼跟前,上下打量著門外依舊等候的萊頓·歐文,惡狠狠地譏諷道:“電流驅動小型電動機……對,我倒是忘了這個條件了,眼下想起來,這不就是組成電鋸的核心部件嗎,歐文先生?”

     ☆、49.午夜歡樂秀(二十四)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先生。”歐文的聲音遲鈍無比,從門口悶悶地傳進屋內。

     “不明白?”聞折柳的唇邊擰出冰冷的笑紋, 這時候,梅還沒有從小花園裡回來,但聞折柳知道,沒有她父親的允許, 她可能永遠都不能從小花園裡走出來了。

     窗口被木板封得死緊,只能偶爾透進幾線朦朧的光線,這裡唯一的自由之路是他面前這扇門, 但這扇門此刻已被面前這個身材高大, 面目全部掩在陰霾中難以分辨的男人擋住了。

     “早在梅說那句話的時候,我就應該可以想到的……”

     紅發的少女回過頭, 迫切道:“快進來!天曉得這裡已經是那些鬼東西出現最少的區域了!”

     這種鬼疫之地,到處都是遊蕩瘋狂的亡魂, 它們飄無定所,遍布四處, 可在什麽情況下, 才會出現一片鬼靈鮮有的真空區?

     ——要麽這裡坐落著教堂、佛寺,擁有某些奇異的寶物;要麽這裡盤踞著一隻凶惡程度和力量都遠超其他鬼靈的厲鬼。

     “報紙上的消息非常混亂, 輪番上陣來找我的鬼魂——包括你,說的話也非常奇怪, 但這不妨礙我從裡面提取到重要的消息。”聞折柳喃喃道, “實際上, 你們說的話都是真的, 只不過死後記憶出現的偏差,導致你們的說法也七嘴八舌而已。”

     “你被它們誤導了,”歐文說,“正常人不該相信鬼的話。”

     “正常人更不該相信一個電鋸殺人狂的話!”聞折柳毫不客氣地懟了回去,“告訴我歐文先生,你拿著那把電鋸已經有多久了?在我看來,它就像長在你手上那樣和你密不可分。你以為你的妻兒害怕你,想要置你於死地,全都是因為受了午夜歡樂秀的影響嗎?”

     走廊慘黃色的小燈照耀著歐文陰鬱的五官,也將他手裡提著的長鋸在暴露在一半光一半暗的交界處。聞折柳微微冷笑,接著道:“外人也就罷了,連你最親近的家人都開始對你表現出恐懼和排斥,你何不在自己身上找找原因呢,歐文先生?”

     “你這是被它們蠱惑了!”歐文勃然大怒,“你根本不知道午夜歡樂秀給我的家人帶去什麽影響……”

     “但你的家人卻最清楚午夜歡樂秀給你帶去了什麽影響!”聞折柳提高聲音,重重打斷了他的話,“歐文先生,你好好看看自己的手,看看它現在是和什麽東西粘在一起了吧!”

     歐文下意識提起手臂,這下,聞折柳確實看得一清二楚,電鋸的切割鏈和齒刃上都遍布色澤深厚的汙血以及殘缺的人體組織,在把手上甚至纏繞著許多不分男女的,沾著碎肉的亂發。它們糾纏吞咽著歐文的右手手臂,似乎已經變成了這凶器的血管和皮肉,與宿主密不可分地連結在一起。

     “你拿著這把電鋸已經有多久了?”聞折柳眯起眼睛問,“你的妻子懼怕你,你的女兒想除掉你,你的兒子想把你從樓上推下去,你覺得是他們瘋了?不,最先瘋的人是你才對!因為你確確實實拿著你的電鋸,在每一次和妻子的爭辯中都流露出想要將她鋸成碎片的衝動,你才是那個徹頭徹尾的異類,歐文先生!”

     歐文的神情恍惚而茫然,他語無倫次地說:“那女人才是瘋子,她不讓我出去工作,這就是我的工作,她不允許我出去工作……”

     “這不是你的工作,歐文先生。”聞折柳的目光憐憫中帶著憎惡,“工作不會唆使你殘忍殺害自己的家人,你口口聲聲說自己痛恨午夜歡樂秀,但它早已融進你的血液,使你變成了一個寧願自欺欺人也不願從漏洞百出的夢境中醒來的殺人狂魔。”

     “殺人狂魔”這四個字就像一封惡毒有力的口枷,使歐文病態的囈語戛然而止,令人窒息的死寂籠罩了一切,片刻後,電鋸驟然被拉開的聲音大得驚人,它的噪聲如億萬食人的蜂群,轟然砸在緊閉的房門上!

     “我不是殺人魔!我不是殺人魔!!”歐文歇斯底裡地咆哮,壓緊的實木大門根本不是電鋸的對手,在震耳欲聾的嗡鳴中發出刺耳破碎的慘叫,“是他們要害我,是他們不正常!”

     聞折柳沒想到這鬼瘋子的行為如此不可控,一時間心臟猛跳,全身都是涔涔湧出的冷汗。他面前的大門碎片四下迸濺,仿佛卯足了勁的紛紛暗箭,而梅這時還徘徊在小花園,等著為她父親引來下一個無辜的路人。

     他咬緊牙關,轉身飛奔上二樓,在二樓簡陋的小廚房上看見一鍋被煮沸冒泡的熱湯。聞折柳當即用袖子包住手掌,也不管那還在燃燒的天然氣灶,大步跑到二樓臨街的窗前,一腿剁碎玻璃窗,踩到下方三角形的屋脊上朝下喊:“喂!殺人狂先生,我在這!”

     聽見頭頂傳來聲音,瀕臨狂化的歐文立刻提著嗞嗞速轉的電鋸跑出門廊,當即被聞折柳一瓢沸騰滾湯當頭澆下,燙蝕的皮肉翻起扭曲,瞬間卷上大量噝噝白煙!

     “啊——!!”歐文放聲痛吼,疼得一手抓臉,一手拚命揮舞電鋸。在萬籟俱寂的夜色中,他簡直像一頭髮癲的野獸,渾身散發出令人心驚的殘暴與瘋狂。

     “不錯,你說的有些東西確實能和報紙上的線索對上,但真相往往還要再多一點偏差!”聞折柳大喊道,“成功改進專利項目的喜悅和午夜歡樂秀的影響讓你對你的工具產生了無法言說的依賴感,我猜,你將它看作你身體的一部分。而你的妻子無法忍受你把那凶器融進日常生活的行徑,看勸誡無用後就因為恐懼逃出家門。你的女兒下毒,你的兒子推你,因為在他們眼中,他們的父親已經不是以前那個正常的父親,而是一個看上去隨時會用電鋸大開殺戒的瘋子!”

     “我不是!我不是!我是人!”此時此刻,歐文的形態已經完全變了。他身上穿著的工裝逐漸滲出濃烈腥臭的血色,甚至將無害的天藍汙染成了肮髒的淤黑。他的膚色更加青白,眼珠逐漸漆黑無光,變得和快樂道森一模一樣——在被聞折柳揭開偽裝之後,他已經完全脫下人類的偽裝,變回了猛鬼的相貌。

     “你是人?”屋脊上,因為離得比較遠,聞折柳也不怕他,繼續向下大開嘲諷,“我要是手邊有面鏡子我就扔下去讓你好好康康自己現在這副尊容,你也配當人?”

     歐文手中的電鋸飆出刺耳致命的高音,它咆哮著張開血口,猶如無頭蒼蠅般一頭撞開了搖搖欲墜的大門!

     聞折柳跳起來,隨時打算在屋頂上跟他來一場驚險刺激的追逐戰:“你在報社發了你老婆的尋人啟事,然後你老婆趁你不在家,想要偷溜回去帶走兩個孩子——到這裡,你說得都沒錯,但她萬萬沒有想到,你居然在中途突然又回來了!你女兒的那杯毒水也不是給她媽喝的,她是給你喝的,她要保護她的媽媽,她要毒死的人是你!”

     歐文手持電鋸,在樓下的客廳橫衝直闖,他帶翻茶幾,摔碎花瓶,將下方砸出一片接連不斷的巨響,朝樓上衝去。

     聞折柳在腦海中構想著當時的場景:歐文太太紅發凌亂,面色蒼白,驚惶地拿出鑰匙開門,女兒和兒子聽見聲音,紛紛從樓上的房間走出來。那可憐的女人欣喜若狂,衝上去想要帶孩子們離開這裡。然而,就在這時,一個高大陰森的身影陡然出現在大開的別墅門口,右手因為拖著電鋸,就連映在地上的影子也比左手長一截……

     越在這種危機關頭,他的頭腦反而越發清晰,思路也愈發流暢,聽見電鋸尖嘯的噪聲和厲鬼的怒吼愈來愈近,他反手握杖,縱身攀上三樓的窗台,翻滾到天台入口。

     ……歐文太太和丈夫之間必然發生了爭執,但毋庸置疑,她失敗了,普通人和失去理智的瘋子之間是沒法產生共情的,丈夫的情緒激動,手中揮舞的電鋸亦在對那個可憐女人的生命產生威脅。梅再也無法忍受這一切,她故計重施,從廚房端來一杯下了驅蟲藥或是滅鼠劑的水,想要毒死自己令人膽寒的父親,從此一了百了。

     但正如她自己所說,萊頓·歐文對園藝工作十分擅長,他經常使用農藥,自然可以分辨出水的味道不對,他因而大發雷霆,想給他的女兒一點教訓,妻子肯定要擋在他身前拚命阻攔……然後悲劇就這麽發生了,小兒子因為驚恐而摔下樓梯,他的妻女則盡喪黃泉,死相萬分悲慘。

     厲鬼面目猙獰地從窗口探出身體,用變了調的聲音嘶吼:“我要把你大卸八塊!”

     “如果能追上我,那你就來吧!”聞折柳回頭啐道。

     他的身姿正如一頭真正輕靈敏捷的鹿,在屋脊房頂上來回穿梭。過於陡峭的地形一定對萊頓·歐文很不利,因為它不是那種身體虛幻設定的猛鬼,它手中的電鋸迫使它不得不以實體接觸外界——而這一點亦恰好說明了它的強大。

     ……緊接著——聞折柳的大腦不受控制地繼續演繹下去,思緒順滑得就像吃了續命四百年的德芙巧克力——緊接著,這瘋子開始欺騙自己,他為自己捏造了許許多多的假象和理由,比如投毒的不孝女兒,沒站穩摔下樓梯的小兒子,患上被害妄想症的妻子……至於他後來的死因,那就是另一個無關緊要的答案了。但聞折柳知道,這個完全失去心智的厲鬼在死後依舊牢牢控制著它的家人,玩弄著過往的無辜旅人。

     電鋸在身後轟鳴大作,狂暴地掀開天台上堆積的雜物,黑暗中一片迸濺的火花,那是高速旋轉的鋸齒在與金屬和水泥地面碰撞摩擦發出的聲響!

     肉身若是挨上一下,瞬間便會非死即傷。

     “……你覺得你是清白的,但你嗜殺的欲望又在不斷引誘你拿起你的凶器。梅是勾人上當的魚餌,之後小兒子的電話和妻子的勸告則是一波又一波的考驗——左右不對稱的信息與極度吊詭的環境會極大影響人的判斷,它們的確值得同情,但相信了它們的人也一樣會死無全屍!”聞折柳發力躍下二樓,靈敏地在房瓦上上竄下跳,躲避如鋼刺般在頭頂來回穿刺的鋸齒,“等到兒子和母親的考驗過去,接下來你就會親自上陣,你向路人控訴家庭對你的暴行,辯白自己的無辜,這既為了欺騙,同時也為了滿足你內心不可告人的欲望。在經歷了前兩輪驚嚇之後,更多人會折在你這一關。你享受他們的哀嚎和左右為難,樂於看見他們在謎團中搖擺不定……是的,你當然知道,因為這份不知名的報紙,不就是你最好的佐證嗎!”

     深惡痛絕地吼完最後一個字,聞折柳杖身發力,斜掛起破碎的窗楞,刹那間起跳翻回屋內。這時候,灶上的天然氣還在無休無止地燃燒,使整棟房屋都充滿了一股令人頭暈腦脹的刺鼻氣味。

     “我又翻回來了,來抓我啊!”他挑釁地大喊道,同時從口袋裡扯出那份虛假的小報,幾下撕成散落一地的碎片。

     “我知道你對這片區域有著絕對的掌控權,不然你不可能裝出我同伴的聲音來騙我,所以這份報紙也他媽從頭到尾是假的吧?!”聞折柳內心無比火大,“又要抹黑家人,又要用兒子的作文證明你所謂的愛,又要沾沾自喜地炫耀你自己的功績,我呸,我承認我嘔了!”

     厲鬼氣得發瘋,很快,他就聽見天台上傳出門鎖被鋸開的暴戾尖鳴,金屬相互切割撕裂的聲音幾乎可以刺穿耳膜,隨後就是它舉著電鋸一路狂追下來的沉重腳步聲和如雷咆哮!

     聞折柳嗤笑一聲,攀著樓梯扶手,幾下跳到一樓,踹開幾乎被砸成一地廢墟的狼藉亂物,跑向已經被撞開的房門。

     隨後,他從地上拾起一塊木頭,雙指一彈,包裹中的精良火油頓時濺在上面,他順手將其點燃,然後把它往二樓破破爛爛的窗口揚手一扔——

     “再您媽的見,先生。”

     ☆、50.午夜歡樂秀(二十五)

     熱浪滾滾,爆炸之聲驚天裂地, 掀起海嘯般翻騰的混濁怒濤!

     聞折柳的風衣在破裂開來的金紅耀光中獵獵飛揚, 飄成兩葉邊緣朦朧的暮色剪影。濃煙伴隨飛濺的烈火, 仿佛美而殘酷的煙花,轟然噴湧上濃似墨汁的天空,在方圓數公裡的黑暗中點燃起一簇醒目的坐標點。

     賀欽眉梢一挑, 英挺深邃的五官好像也被那光映亮了輪廓,他喃喃笑道:“小東西……”

     車燈猶如野獸在午夜睜開的刺目獸瞳,帶著一路轟鳴噴吐的白氣,向遠方的火光飆射而去!

     聞折柳背對熊熊燃燒的火光, 抬手從額角上揩去被熱力烘得冒煙的汗水,十足得意地說:“真男人從不回頭看爆炸!”

     不過……這鬼確定已經沒了吧?

     為了確保萬一, 他又用手遮住眼睛,回頭仔細瞧了瞧濃密嗆人的黑煙,要是它還活著, 那可就不是一般得難纏了……

     除了火焰中連環作響的劈啪聲,時不時竄出的爆裂聲, 以及烈火吞噬舔舐空氣的燃燒聲,裡面就再沒有任何動靜了。聞折柳放下心來, 轉身往前走了幾步,看見地平線上遙遙接近兩盞大亮的車燈,不由心中一顫。

     是賀欽嗎?

     他慌忙從口袋裡掏出方才扯下的通訊儀, 發現上面已經有信號了, 於是趕緊戴在耳朵上, 撥通隊伍頻道。

     連結的聲音響過三次,賀欽便立刻接起,帶著笑意道:“寶貝?我看見你了,動靜搞得很大。”

     乍然聽見他溺愛的稱呼,溫柔的嗓音,聞折柳如獲新生,終於在這一刻徹底松懈下來,恨不得立即癱倒地上,痛痛快快、不管不顧地吼兩嗓子。

     “哥,是你開車過來了嗎!”他興奮地嚷道,“我也看見你了!”

     “看見了就待在原地不要動,”賀欽的語氣懶洋洋的,同時帶著令人心折的可靠,“哥來接你回去。”

     “嗯!”聞折柳笑得眉眼彎彎,手杖的尖端在沙地上搖搖晃晃,等著賀欽來接他。

     一根被燒斷的房梁從屋頂上斷裂垮下,摔進沸騰的烈火,砸出一聲巨響。賀欽的車從蜿蜒的公路盡頭飛馳過來,車燈的光芒逐漸離他越來越近,聞折柳專心致志地等候著,卻沒有發現身後熊熊的火焰中蹣跚站起一個滿身著火的身影,電鋸在它手中轉動著,發出時斷時續的嗡嘯聲。

     它一步一步地向前邁步,碳化朽壞的腿骨艱難支撐著身體和凶器的重量,嗶啵炸響的火苗遮蓋過它的腳步聲。萊頓·歐文肌理裸露焦黑,殘缺的顴骨一半掛在臉上,靠藕斷絲連的面部組織牽連,另一半吊在上牙床下方,搖搖欲墜地在它胸前蕩秋千。它僅剩的眼球中放射出怨毒嗜血的光芒,緩緩走近背對著它的聞折柳,慢慢舉起手中的電鋸——

     聞折柳的注意力全然放在賀欽身上,他隻感覺到從後面一波一波卷過來的熱浪。他眼巴巴地算著,這時候,賀欽的車距離這裡還有六百米、五百米、四百米……

     歐文碳化的皮肉大塊脫離,簌簌砸在乾燥的地上,它的骨骼嘎吱活動,轉動聲時斷時續的電鋸已經高高抬過頭頂。

     三百米、兩百米……聞折柳正欲跳起來招手,賀欽的神色已是大變!

     一百米。

     聞折柳後背的寒毛在熱潮中直覺般豎起,給他全身帶去一波冰寒與火熱交融的戰栗感,他猛地回頭,騎士手杖與暴戾砸下的電鋸倉皇相撞,激起一簇四射的火花!

     五十米。

     賀欽急踩刹車,車胎在空無一物的道路上擦出尖銳的刺耳摩擦聲,打著旋飛蹭過地面,還未停穩,他的身形便如猝然暴起的猛獸,從破碎的車窗中飆成一道黑色的閃電,錯著聞折柳的身體悍然撲上,一記狠辣無比的回旋踢,瞬間將厲鬼的身體連著武器飛踹出十幾米,轟然摔進燃燒的廢墟之間!

     聞折柳驚魂未定,發著抖叫道:“哥!”

     汽車去勢不停,持續在瀝青馬路上斜斜擦了好幾米,賀欽眼珠子通紅,倒映著面前燃盡人間的大火。他緊盯著火光中嘶吼掙扎的鬼魂,肩頸上結實的肌肉緊緊繃起,在衣衫下緩慢起伏。緊接著,他大步上前,靴底將燒得燙熱的砂石碾成無數散落的碎屑,聞折柳還未來得及叫住他,就見他將厲鬼皮焦骨淬的手腕一下跺得粉碎,緊握的電鋸亦在刹那間崩出好遠的距離!

     厲鬼發出撕心裂肺的慘嚎,聞折柳目瞪口呆,見賀欽又若無其事地俯下身,也不怕電鋸的把手被火燒成駭人的鐵紅色,拎著就往馬路中央一甩。聞折柳呆滯的目光順著電鋸飛出的拋物線上下起伏,最後看它翻滾著砸在平整的路面上,摔出好幾個損壞的零件和外殼碎片。

     “怎麽樣,”賀欽把聞折柳拉起來,“沒嚇著吧?”

     “沒、沒啊……”聞折柳愣愣搖頭,“你速度太快了,真的。”

     賀欽正給他拍身上的灰塵,聞言,不由奇怪地抬頭瞥了他一眼。

     “小寶貝,”他風流的眉宇蘊滿親昵的譏諷,“就算要誇,也不能一個誇男人速度快,明白嗎?”

     聞折柳一愣,下一秒反應過來,立即紅了臉,差點踢他一腳:“去你的!”

     賀欽低低地笑,伸手把他拉到車上,“走了,該回去了。”

     兩人坐上車,賀欽發動引擎,車輪乾脆後撤,將斜停的車身繞上正軌,然後瞬間提速,鋼鐵巨獸發出沉悶的咆哮,霎時一往無前地軋過前方,聞折柳隻感到座椅顛簸了一下,那支還在不甘轉動的電鋸便已四分五裂,碎成一地迸濺的殘片。

     聞折柳深深吸氣,然後垮下肩膀,立刻感到一股深深的疲憊席卷上心靈和身體,遲來的酸痛令他癱在氣味陳舊的座位裡,隻想好好睡一覺。

     “累了?”賀欽溫聲道,“累了就睡一會,還有的跑呢。”

     聞折柳捏捏鼻梁,含糊地回答:“算了……其實也不是很累,城中心說不定還有亂七八糟的玩意呢,先捱著吧。”

     賀欽一手搭在車窗邊,略一頷首:“城中心的東西都被宰得差不多了……不過不睡也行,窗戶在來的時候就被我打碎了,現在冷風一個勁往裡灌,車上睡容易感冒。”

     “遊戲裡面還要感冒……”聞折柳有氣無力地笑了一聲,“什麽世道啊。”

     “人們不總是這樣嗎?”賀欽輕笑,“在現實世界中追尋虛幻的美好,在遊戲中反而力求真實——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這就是人的劣根性啊。”

     “有道理。”聞折柳強打精神,跟賀欽說了一下剛才都發生了什麽,賀欽專注地聽著,在聽見厲鬼裝成自己的聲音和聞折柳對話時,他忍不住若有所思地撫過唇角:“看來剛才那下還是太輕了,是不是?”

     “反正它現在也做不了惡啦,”聞折柳歎了口氣,“也不知道其他人都怎麽樣了。”

     “陳飛鸞和林繆所在的D城區反而是最安全的,”賀欽說,“幾乎沒受什麽傷,他們就和對方碰頭了,現在正在往梅裡奧斯趕;謝源源和李天玉聯系不上,杜子君、奚靈以及白景行也是一樣,還不清楚他們現在的狀況。”

     聞折柳不無羨慕地說:“真是好運氣,能遇上輪空的機會。”

     “這就是命。”賀欽搖搖頭,“這個世界的難度呈幾何程度上升,和這次比起來,第一個世界簡直就是小打小鬧……能輪空一次,確實很幸運。”

     聞折柳疲憊地點點頭,眼眶下方逐漸現出一圈無力的烏青,賀欽抽空看他一眼,急忙道:“寶寶乖,嘿!別睡,現在睡了是要生病的,有沒有酒?過來,把毛毯披上,再喝口酒。”

     說著,他從包裹裡抽出一條羊絨薄毯,撂在聞折柳身上,“蓋好,喝點酒,把身子暖一暖,我們很快就能到了。”

     聞折柳掙扎著把毛毯裹緊,又從背包裡取出可以取暖,也可以消毒的烈酒,勉力往嘴裡灌了一小口,在冷風中昏昏欲睡地虛著眼睛,賀欽關切道:“再喝一瓶體力補充劑,買了沒有?沒買從我包裡拿。”

     “買了……”聞折柳遲緩地點點頭,打開一瓶喝了,等到體力值恢復上70%,他的精神頭總算看上去能好一點了。

     “說點什麽,寶貝。”賀欽道,“比如你以前的事情,有什麽印象深刻的故事?或者是生活中遇到的那些人,包括你的家人、你的父母……”

     賀欽驀地止住話頭,仿佛明白自己失言了一樣,連忙補充道:“不談論這些也行,主要就是不能睡,知道嗎?你只要現在松懈,明天一定會生病的。”

     但已經遲了,那兩個詞一下便吸引了聞折柳的注意力,他的眼眶泛出疲乏的乾紅色,低聲說:“我沒有家人,父母也早就走了。”

     “……你的監護人,”賀欽順著他的話接下去,“他們對你不好,是不是?”

     “很糟糕。”聞折柳苦笑一聲,“特別糟糕。”

     “他們打你,”賀欽語氣淡淡的,聽不出任何情緒,“還是罵你?”

     “都有吧。”聞折柳沒精打采地回答,“小時候打比較多,因為我不聽話,還和他們的兒子經常起衝突,後來有一次……我被打進醫院,他們就很少再體罰我了,只是罵而已。”

     賀欽很久沒有說話,在黑夜中,他側面的輪廓鋒利冷硬得就像一尊鋼鑄的塑像。

     聞折柳有點疑惑,嗆口的烈酒開始發揮作用,令他全身都暖洋洋的。他的眼睛都有點睜不開了,還是疑惑地輕聲問:“……哥?”

     “我在聽,”賀欽語氣漠然,猶如冰封的海面。但沒人知道,其下洶湧的究竟是足以吞沒島嶼的汪洋,還是焚燒大地的岩漿,“他們把你打進醫院……我聽見了。”

     聞折柳好像清醒了一點,在如此深重、如此寂靜曠遠的黑夜下,他仿佛行走在回憶中,隨時都能從窗外掠過的殘破景象中拾取到過往的紀念品。

     “你為什麽不申請民政部門介入?”賀欽低聲問,“無論是弱勢群體保護署,還是民間自救機構,抑或者是官方開設的保障部門,都很快能解決你的問題,或者你來……”

     他想說,“或者你來找我,找N-Star公司”,但一想到那個不堪的秘密,還是硬生生地把話咽下去,化成喉間一絲短暫的歎息。

     聞折柳微微笑了一下,面部肌肉放松,呈現出一種很平和的恍惚狀態。

     為什麽不求助?

     他重重閉上眼睛,迎面掠過的電線杆就像一記強有力的球棍,一下便將他打進了記憶的深處。

     ·

     他又回到十年前的午後,空氣中泛著藥片光滑的氣味,在一片純白與藍光構成的規律線條後,他看見自己——那個小小的,無力的自己。

     “我要告你們。”小小的少年眼眶通紅,就像被火淬過一般通紅,他流著眼淚,一字一句,幾乎用盡了他這個年齡所能用到的所有凶狠的力氣、堅定的決心,“我、一、定、會、告、你、們。”

     兩個面色青白的大人對看一眼,聞倩站起來,低聲說:“我去看著外面。”

     然後她帶走了抽噎不止的劉天雄,打算到病房外面去。

     “你想幹什麽?”年幼的聞折柳警惕道,一手按在光屏上,“我隨時可以按警鈴。”

     “不不不!”單獨留下來的劉建章連忙擺手,小心翼翼地陪出一個笑容,從懷裡掏出一個絨盒放在旁邊,“我當然是有話跟你說了,折柳。”

     聞折柳淚水不停,但語氣還是生澀的冷硬:“不管你說什麽,都不會影響我的決定。”

     劉建章尷尬地搓搓指頭,似乎是在斟酌措辭,片刻後,他乾巴巴地說:“折柳啊,你還記得你父母給你留下的東西嗎?”

     聞折柳從喉嚨間迸出一聲不知是咳嗽還是冷笑的聲音,啞聲說:“不是都被你們搶走了嗎。”

     “不,其實還有一樣東西……它非常重要,重要到可以讓你父母親自簽署紙質文書,說要在你成年那天留給你的。”說著,他提起腳邊靠著的牛皮袋,繞開上面的封線,從裡頭排出幾張雪白的紙,“你知道……嗯,可能你年紀還小,不明白什麽你父母之前是做什麽工作的。”

     說到這裡,他漸漸鎮靜了下來,眼神中也帶著成年人在面對孩子時的那種特有的,篤定的狡詐,“他們保密工作做得很好,我和你姑姑都不太知道他們的具體狀況,但是——”

     他頓了頓,不出所料地看著聞折柳臉上越來越愣怔的神情。

     過去將近十年,聞折柳依然記得自己在看到父母留下的字跡時的無助感。

     他們共同簽署了一份措辭強硬,態度堅決的聲明:如有意外,他們準備給聞折柳的成年禮物將會由民政部門的指定監護人保管,直到十八歲的成人日才能轉交給他。在此期間,聞折柳本人不具備持有的權利與資格。

     看著他無措的神情,劉建章略有些得意地笑了笑:“你看,就是這樣。”

     聞折柳咬著牙,狠狠瞪著他,臉頰因為憤怒而湧上不正常的暈紅:“那我現在告你,我爸媽給我的東西一樣能等我十八歲時交到我手上,只不過換了一個保管人罷了!我可以交給政府,求助弱勢群體保護署……”

     他稚嫩而憤恨的指控驟然停住了,雪白的面孔顯出錯愕。

     因為劉天雄罔顧他的威脅,把那份聲明重新收回牛皮紙袋,隨後在他面前慢條斯理地輸入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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