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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姜姬 - 第689章 如日之君字體大小: A+
     

    今天冬天,鳳凰臺沒下雪。

    雖然往年也極少下雪,但今年不同,天一變冷,毛昭就天天仰頭看天,盼着能下雪。

    但老天爺專愛跟人對着幹,今年的冬天就像秋天差不多,最冷的只有那麼兩三天,其餘的時候穿件夾衣就行了。

    等跨到二月,毛昭就顧不上盼雪了,立刻起草奏表遞給姜姬,防備今年的大旱。

    “還要旱?”姜姬接過奏表,讓毛昭起身,看他神色憔悴,整個人都瘦了不少,暗歎一聲,讓他坐下,再讓人去請龔香和王姻來,一同聽聽。

    “他們來還有段時間,你先跟我說說情況。鳳凰臺往年有這麼旱過嗎?”她問。

    “有過。”毛昭早就把有記裁的旱情年份都給記下了,“大紀武宙帝時,大旱七年,最後葬送大紀的,說是這一場大災也不爲過。”想到這裏,他就忍不住憂心,道:“公主,現在實在也看不出來到底……會不會像當年那樣。不過當時有許多人給武宙帝進言,有一個主意,現在看來是最好的。”

    姜姬:“是什麼?”

    毛昭:“帝都北遷。”

    龔香和王姻過來時,毛昭正在講述當年武宙帝災年的事。

    武宙帝時,大紀已經疲弱不堪。七年大旱,武帝接連祭祀,更加重了負擔。

    後來各城與其說是不從帝命,不如說是無法負擔武帝接連祭祀的要求,每一回送人送錢送糧,他們貢不起了。

    後來傳說是火魔降世,姜姬也想起她聽過武宙帝大戰火魔的神話傳說。現在看起來,應該是武帝迫不得已去把那些不聽話的城都給打了。他再不打,帝位就更坐不穩了。但打了,最多是替大紀帝室延命,對大紀可不是好事。大旱加大戰,讓大紀本就疲弱的身軀更加支撐不住了。

    北遷在當時被武帝拒絕了。

    到了大梁朝,對於前朝的許多事都沒了忌諱,大梁的文人方士一直都很有想法,姜姬聽毛昭的意思,原來在這些沒事幹的世家公卿那裏,設想如何幫大紀避開災禍,延壽續命是個很受歡迎的文會議題,從七百年前到現在,無數人寫了不下萬篇文章,從祭天改命到務實的遷都——甚至還有怎麼幹掉大梁開國皇帝的主意,比如先把大梁開國皇帝要娶的公主殺了,總之就是斷大梁開國國運的各種方法——以便讓大紀繼續活下去。

    經過幾百年的討論,都認爲從武帝時開始下手是最有效的。而大旱時將鳳凰臺北遷到雨水豐美之地,是必須要做的。

    所以毛昭纔會一開始就提出北遷,他也提出了合適的地方:河谷。

    姜姬聽到這裏,突然笑了,“老狐狸。”

    在座的人都知道她指的是誰。

    毛昭此時纔算是真正佩服徐公。

    姜姬也服氣。不過她覺得她這是吃了沒文化的虧,她要是能在鳳凰臺住上十年,她也早知道河谷的位置有多好了,那當時雲青蘭就休想跑到河谷去,路上就要了他命!

    怪只怪她來得太晚,知道得太少。徐公這是佔地利之便勝她一籌。

    哪怕沒大旱,等她知道河谷有多重要後,她肯定不能容忍雲青蘭繼續佔着那裏。

    居然還是個可以遷都定鼎的好地方。

    龔香和王姻的臉色就很不好看了。主辱臣死,公主能一笑了之是胸懷廣闊,但他們怎麼能忍?!徐公暗藏機心,謀算公主,這樣的人……

    龔香和王姻哪怕不用說一句話,不必對上一個眼神,都知道彼此已不能容忍徐公。

    龔香在想,或許可以借王姻的手除掉徐公。

    王姻在想,如果龔相與徐公兩敗俱傷……

    毛昭見在座三人,公主笑了就算了,不見怒色;而龔相與王姻卻只是變了一下色就立刻恢復過來了,像是什麼也沒發現。

    他背上的汗毛卻都豎起來了。

    以這二人的敏銳,不可能沒反應!

    此時沒有反應,只能說明二人已經下定決心。

    總不會是願與徐公爲友,把酒言歡。

    “我暫時不打算北遷。”姜姬說。

    毛昭馬上回神,立定主意要勸,姜姬擺擺手:“我說的是暫時。如果事情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該走還是要走。但現在不能走,不但不能走,還不能露出一絲一毫要走的意思來。”

    她說,“現在百姓們剛剛安定下來,如果再告訴他們,安樂公主也要跑,那這座城就真完了。”

    毛昭渾身一寒,連忙大禮跪下:“臣絕無此意!”

    姜姬忙道:“快起來,你想多了。”她真沒敲打他的意思。

    就算是這樣,毛昭也堅持賠了罪,姜姬最後命王姻去扶纔算把人扶起來。

    毛昭也不肯再說了,多坐一會兒就臉色發青,直冒冷汗,姜姬沒辦法,讓阿陀把人送回去。

    毛昭一走,在座的就都是自已人了。

    龔香一笑,王姻也是滿面得色,搶先開口:“公主威儀日盛,收服此間人心,指日可待。”

    是啊,那幾十顆人頭一落,毛昭都怕了。以前他覺得她不敢殺鳳凰臺上的世家,或是覺得她不會殺,現在她殺了。

    這比朝陽公主當時砍花千降還嚇人。形象點就是一個普通的瘋子和一個高智商的瘋子,後者遠比前者更恐怖。

    “不知現在外面的人都怎麼看我?”姜姬有一點好奇。

    王姻剛纔搶了話,現在繼續搶:“自然是說有了公主,他們纔有了好日子過。”

    好日子不是瞎說的,雖然沒有下雪,但氣溫一直都不算低,百姓們搭帳篷成功過了冬後,一天都沒有歇,接着栽上了春稻。

    又因爲姜姬的有關係,魯商們從魯地販來了魯地稻種,百姓們栽了下去,比本地稻種長得還快,在缺水的情況下,反倒比鳳凰臺本地的稻種更容易成活。

    而且讓她驚喜的是,鳳凰臺的百姓哪怕很長時間沒有種過地了,但他們真的比魯地百姓更會種地,他們把魯稻和本地稻種進行間種,據說這樣會減少水土不服的情況。龔香說他以前讀過類似的文章,間種的苗等到來年,結出來的果子有三成的可能會兼俱兩種植物的特性,如果是花的話,會非常容易種出奇花來,如此三四代後就能將奇花的花型固定下來了。

    她聽龔香說了半天,覺得道理有點像稼接?她對這個真是一竅不通。但在世家手裏是種花的技術,百姓們竟然自然而然的用它來耕種。

    果然鳳凰臺的百姓世代耕種,都已經快變成他們的本能,社會的常識了。

    所以到現在,鳳凰臺下的百姓們不說自給自足,但已經沒有再餓死人了。本來冬春交季時最容易出事,今年偏偏沒出事。而且趕在去年秋天成親的夫妻到現在都有了好消息,卻又不必像往前那樣擔心人頭稅,百姓們的日子真是一天比一天過得更好了。

    百姓們都覺得這是神女的功夫,都是因爲安樂公主來了,他們纔有好日子過。

    至於之前掉了頭的世家子弟,他們在被砍頭前,宣罪的人足足在城中城外唱了十天,可以說他們關了多久,外面就宣傳了多久。時間長了,百姓們也覺得這真是罪大惡極。

    他們中很多都覺得這些人觸犯了神女頒佈的法律,所以活該砍頭。

    至於騙民爲奴,掠奪民財,百姓們並不覺得這算什麼大罪。就是覺得這些人犯到公主手裏,這才被砍了頭。

    姜姬也不覺得一天兩天的就能扭轉觀念。以前世家與君王一樣,都是特權階級。她要做的是把世家也給歸到百姓那一階去,以後就只有君王了。

    龔香已經看懂公主的目的是什麼,對他來說接受起來沒那麼難。

    這一日,他離開之後特意去看望毛昭。

    他到的時候,毛昭和白哥對座無言。

    兩人這幾天都在一遍遍的想公主,想她對世家的手段,想她爲什麼這麼做。他們控制不住,眼睛一閉上就害怕,覺也不敢睡,只能睜着眼睛,兩人說說話。

    有一點,兩人都能確定,那就是公主對鳳凰臺的世家沒有善意。

    爲什麼沒有善意?

    她難道不需要世家支持嗎?

    這是最說不通的。

    哪怕她發動百姓學習魯字,哪怕她手裏有三個將軍,有幾十萬大軍,可這些也不能支持她登上帝位啊。

    她要想當皇帝,肯定是需要世家的支持的。

    毛昭替她設想的道路是先取得鳳凰臺下世家的支持,現在世家勢弱,沒有能人支撐,是非常容易收服的。等收服了鳳凰臺的世家之後,再收服其他城的世家,這樣哪怕不得到他們的支持,只要沒有人公然反對就行,這樣公主就可以登基了。

    但現在她把世家給得罪狠了。這幾十顆頭砍下去,不會再有世家支持她了。

    毛昭本以爲公主看到世家外逃之後會阻攔,甚至會害殺,萬萬沒想到她竟然就這麼放他們走了!

    什麼情況下才會放“敵人”離開呢?

    那就是要殺他們時候。

    公主不止是對世家沒有善意,她是以世家爲敵。

    爲什麼?這說不通。

    白哥堅持,公主剷除世家是爲她自己的親信鋪路,日後好提拔自己人,比如龔香之流。

    這也說得通。

    可魯地偏遠小國,哪有那麼多人才可填充整個大梁?

    還真不是毛昭小看魯國,魯國能出一個公主就已經是天幸,總不可能魯國人人都是英才吧?

    何況,他也不覺得公主會如此短視,非要以魯人爲官,狹人自限,這怎麼會是公主做的事?

    “是我冒昧了。”龔香走了進來,拱手爲禮:“萬勿見怪。”

    屋裏的兩個人都嚇了一跳,但隨即想起現在宮中的侍人全都是魯人,他們爲了祕談將侍人遣走,這才致使龔相能長驅直入,沒有被人發覺。

    但以前龔相從未來過,想必是不屑與敗軍之人交談。今天是爲何而來呢?

    龔香沒有坐下,爲了表達善意,他雖然主動走進來了,但是可以等“主人”邀請後再落座。

    他就站着說:“我爲毛大人而來。本意是來勸慰大人,不必爲今日在殿前的失言而憂心,結果卻不小心聽到了大人與公子的談話,聽到二位對公主有許多誤解纔不得不開口,還請見諒。”

    毛昭與白哥對視一眼,都覺得都到這個地步了,還是請他坐下更好。

    毛昭坐正,道:“還請龔相上座。”

    龔香又施一禮,道了聲不敢,又道了聲得罪,但到底沒有在上首坐下,而是坐在了右側客席。

    他落座後,沒有再說什麼廢話,直言道:“毛大人,今天在殿前,公主其實沒有怪罪於你。公主稟性自然,好惡明顯,相處久了就知道,她不會因一言或一行而記恨,你我同在公主座下,身爲臣僕,在公主眼中只有盡心與不盡心兩種人而已,個人品德、性格、家世、喜好等,對公主而言都不重要。”

    毛昭聽了這話,自然不敢說不信,公主是什麼樣的人,他自會判斷。就算是龔香來說,他也不會輕易取信。

    不過,他當着龔香的面還是稱了聲謝,道:“多謝龔相體貼。”

    龔香笑道“不必謝,日後你就明白了。公主目光遠大,些許小道從不放在眼裏。”

    這話,毛昭倒是相信。公主一向圖謀極大,走一步算百步。

    龔香知道眼前這兩人對他沒多少好感,也不想在這裏花太多時間,他說:“適才聽你們不解公主爲何以世家爲敵。”

    毛昭點頭,道:“以公主的能爲,謀求世家支持輕而易舉。”他覺得以公主的才能來說,收服世家只是時間上的事。但公主好像連這個時間都不願意花。

    龔香露出一個不能說是笑容的笑來,“我有一樁舊事。早年公主被先王所惡,遣送邊城,我當時不以公主爲貴,還謀算公主,欲將公主嫁往魏、趙。”

    毛昭與白哥都奇異的看着龔香,他們見識過的公主已經是所向披靡了,這還是在沒有人得罪過她的時候。眼前這人竟然曾經謀算過公主,他爲什麼還能成爲公主身邊近人呢?

    龔香:“公主借蔣氏之手重回蓮花臺,十日不到,蔣、龔、馮三家滅於公主之手。蓮花臺鼎足之勢的八姓一網而盡。”

    屋裏安靜了許多,連呼吸聲似乎都放輕了。

    毛昭和白哥靜靜地聽着。

    現在再說起舊事,龔香都覺得像上一輩子的事了。

    “先王崩,且未有太子。彼時姜大將軍未到,公主先立先王長子爲王,私生子爲太子,以八姓丁氏爲太子師,並傳召合陵龔氏入蓮花臺,重立八姓。等大將軍到時,宮中已平,外朝蔣、龔、馮三家餘人混戰,如無頭野犬,蓋眼之馬,難敵雄軍,盡皆伏首。”

    毛昭此時突然想起龔香是蓮花臺龔氏嫡系,如果是合陵龔氏當時被召了來,那龔香在哪裏?

    “公在何處?”

    龔香平靜道:“在宮中,刑餘之後,連爬都爬不起來。”

    刑?

    兩人的目光從上到下掃過龔香,突然神色大變。

    “竟然……如此?”毛昭的聲都顫了。待要不信,可又不敢不信。

    白哥的臉色更不對了,這種密事肯定只有他與公主兩人知道!現在告訴他們……以後若是傳了出去怎麼辦!

    這種攸關性命的大事龔香爲什麼要說出來!

    ——難道是覺得他們二人早晚也是個死人嗎?

    最出人意料的是,龔香竟然不恨公主。他對公主的忠心是他們都看在眼裏的。

    爲什麼?!

    兩人瞪着龔香,幾乎想把他的心掏出來看個分明。

    龔香看他二人的眼神確實非常冷漠。

    “我受公主大恩,不但得已活命,更能一展所長。”他繼續說。

    毛昭和白哥現在更是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

    龔香掃視過二人,說:“公主乃不世之才,通天徹地,千年未有之人。古來君王與士人共治天下,乃是才俱不配。公主之才,又豈是他們可以比擬的?日後公主得證大統,坐御九洲,我等只需伏首在下即可。”

    這話已經算是很直白了。

    毛昭和白哥都聽懂了。

    但他們都不敢信!

    毛昭慢慢站起來:“難道……日後這天下……”

    龔香笑道:“月需星伴,幾曾見白日有星?公主之德,如煌煌之日!”

    深夜,毛昭和白哥仍然睡不着。龔香走後,兩人連晚飯都吃不下,但也沒有再說話了。因爲兩人都不知道要說什麼。

    “……他爲什麼告訴我們?”白哥沙啞道,“他不怕我們……反對……嗎?”

    “他正是要我們……去找公主,去反對她。”毛昭張着眼睛,說:“他就是要我們這麼做。”

    他們只要敢反對公主,敢反對她的主張。

    那他們的死期也要到了。

    “那……”白哥沒有再說下去。

    ——那他們要反對嗎?

    毛昭沒說話。

    兩人都知道了對方的選擇。

    良久,黑暗中有人靜靜的出了一口氣。

    毛昭翻了個身,“睡吧,明日還要早起。有許多事要做呢。”

    兩人都閉上眼睛,假裝已經入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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