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到魯國。
這是曹非唯一的念頭。
他考慮過闖上公主的車駕,或者放上一把火,把公主的車燒了,這樣車裡的人逃出來時就能看出有沒有阿陀了。
但他想得再好也沒用。
那個大夫生生把他給看住了,跟他一同前來的魏王殿前武士們並不急於找到太子,對他們來說,這是曹非的任務,曹非完不成去死,跟他們無關啊。
而且,有很多人巴不得「太子」一去不回呢,殿前武士中大多都是各世家的子弟,他們不必刻意做什麼,只需要對曹非的命令置疑幾回,就足以令曹非束手束腳。
而且半個月後,他們的速度就加快了。
那個大夫說是擔憂耽誤行程,而曹非卻知道是大夫見到了家人。
之前他奉命來追回阿陀,不得不對大夫坦承實情。大夫當日就令家人回國都,一探究竟。現在家人回來了,必是帶回了國都的消息,也必是與宮中的人交換了什麼。
這才讓大夫突然加快趕路的速度。
——像是要將阿陀快快送到魯國,讓他離開魏土。
曹非深嘆,他與大夫同車同卧,忍不住借酒問出一句話:「莫非大王不惜此子?」大夫沒有回答他。
曹非不想這麼去猜魏王的心意,他半生流離,半生忠直。他前半輩子負了父母家族,親人子弟,後半輩子想要重振家聲,他把一生的希望都寄托在阿陀身上。
他不是沒想過魏王可能更願意這個「太子」永遠不出現。
但他想不到的是,「太子」已經出現后,魏王仍然寧願放棄「太子」。
他不甘!他不服!
他寄於厚望的「太子」,竟然就這麼輕易的沒有用了。
他希望能見到阿陀,說服他,告訴他,做魏太子遠勝過在魯國當一個無名之人。
在公主的隊伍中,數量龐大的是只能步行的粗役和僕從。
阿陀就在這些人中間。
粗役沒有年紀限制,不像侍人或宮女,一定要青春貌美或學識淵博才能服侍。粗役就是干粗活的,他們什麼都干,不管什麼人都能指使他們。
那些人只搜查了侍人和宮女聚集的地方,對粗役只是草草檢查了一遍。可能在他們的想像里,「太子」是不會在這裡的。
阿陀這段時間裡每天都會遠遠的看一眼曹非。他知道這個男人不會輕易放棄,但不知為什麼,他一直盯著公主的車駕。
他還以為曹非在隊伍里沒有找到人後會立刻離開去別處找,沒想到他一直留下來了。
這就難辦了。
阿陀看到公主這段時間一直沒出來就知道包包還在車裡。他擔心時間久了,公主的人會對包包不利。
包包……
不管是什麼緣故,他總之是間接害了阿且他們一家的性命。他一直希望能彌補一二。所以,他把包包帶出來,是真心的想認包包為弟弟,想讓他能夠活得更好一點。如果他能平安回到魯國,見到父親,他一定可以說服父親收下包包當養子的。
養一個和養兩個沒有區別嘛。
他本來以為自己這回一定會被抓回去,他被抓了以後,公主應該會把包包帶到魯國,等她見到公主姨母,如果姨母像父親說的那樣一直記著他的話……姨母就可以照顧包包了。
雖然會冒一點風險,但這是他當時能想出的最好的主意。
結果現在他沒有被抓住,包包卻陷在了公主的車裡動彈不得。
而曹非……他到底是知道包包在裡面還是以為他在裡面呢?
「狗頭?」一個人突然上來拍他一下,「快去吃飯吧。」
阿陀因為頭臉有暇,自名為狗頭,倒是沒什麼人懷疑。他的魏國話說得很好,一點都聽不出來。
他曾經留了個心眼,與曹非說魏國話時總是會故意說錯,直到現在,曹非都不知道他擅長魏國話。
阿陀的臉一直都沒好,他一直記得用鹽搓臉,雖然每次搓的時候臉都又熱又疼,也不知道以後這臉還能不能恢復過來……但他也不敢不搓,萬一臉變好了,被曹非認出來就壞了。
公主車駕內,阿笨正在用點心哄包包:「包包,告訴我,跟你一起的人在哪裡?」包包捂住嘴搖頭,哪怕他的眼睛一直盯著阿笨手裡雪白的點心,他都忘了點心是什麼味的了。
阿笨看他直鉤鉤盯著她的手,不住的咽口水,沒忍住,把點心喂他了。
乳母嘆氣:「公主,你說要問他,到現在都沒問出來。」
阿笨摸摸包包的腦袋,這幾天宮女給包包洗了澡,又裁了新衣服給他換上,包包一下子大變樣了,從一個臟臟臭臭的小僕人變成了一個小公子。
乳母和宮女都看呆了。
乳母起了疑,「這樣的容貌,只怕不是僕人。」
阿笨不解,「我看包包長得也不是多麼出色啊。」
乳母道:「公主覺得他像百姓嗎?」
阿笨當即搖頭,「當然不像啊!」她雖然前幾天才見過百姓,但包包和百姓完全不同啊。
乳母說:「百姓貌丑,世家子貌美,並不止在臉上而已。」說著,她牽起包包的手叫她看,「公主看,指節細長,指甲圓潤飽滿,手上除了一些小傷口、小繭子之外,稱得上美。」然後她又掀起袍角,叫阿笨看包包的雙足,「足趾與手趾一般無二,足背雪白柔軟,平時穿的是布鞋,還穿了襪子。」又叫包包張嘴給她看,「公主再看包包的牙,可有歪斜不正之處?」
乳母放開手后,包包就跑到一邊躲起來了。
阿笨都驚呆了,乳母說:「公主,此子絕不是僕人。」
阿笨茫然道:「難道他就是大公子?」
乳母搖頭:「也不可能。」有人說那個曹公來找的人是大公子,可把他們所有人都嚇壞了。「他的年紀不對。」
最後,乳母猜測,大公子要送走的這兩個僕人應該身上有什麼秘密,而這個秘密,對曹公來說不是好事,所以曹公假借大公子之名來搜查這兩人。
阿笨發愁道:「那……難道要把他們交出去?不行不行,交出去的話,那曹公懷疑我們知道他的秘密怎麼辦?」
乳母也發愁,不過大公子托負給他們的事不好辦才是對的啊,之前大公子只說請他們送兩個僕人去魯國,這種小事,跟大公子對他們的幫助相比根本不是一回事。現在發現這兩人身藏秘事,反倒叫他們坦然了。
乳母說:「當然,不能承認!」
於是一車的人都咬定牙關不放曹非進來,也不承認車中有人。
阿笨先是裝病,那曹公說自己擅長醫道,願替她診脈,又說天熱,車內形容不雅,總之就是不許曹公上來。
她現在每天都要想一個辦法來阻攔曹公。剩下的時間就是好奇那個秘密是什麼,和包包同行的人又是誰,叫什麼名字?包包的名字很容易就問出來了,但同行之人的名字,包包死捂住嘴,怎麼也不肯說。
他越不說,其他人越好奇,想方設法要問。阿笨不許他們打人,所以只能又哄又勸又騙,卻始終不見奏效。
行路寂寞,不知何時才能到魯國。之前,阿笨還每天興沖沖的問一聲「我們到魯國了嗎?」,後來她就不問了。
直到這天,隊伍突然變得吵嚷起來,大家奔走相告,彷彿都很快活。
阿笨叫宮女抱住包包藏在榻后,命人掀起帘子——這招用過好幾回了,無奈那個曹公還是沒有打消疑心!
她看到了前方龐大的城鎮!
「好多!好多房子!好多白房子!黃房子!」阿笨從來沒見過這麼多房子!她激動的站了起來,宮女和乳母連忙扶住她,「公主,不要激動,我們就要過去了。」
是的,以前總是繞城不入,今天卻直衝著那城鎮過去了。
阿笨又激動又緊張,叫人替她梳妝打扮,更衣梳洗,問乳母:「我一會兒入城見到太守,該怎麼行禮?還是他給我行禮?我要說什麼呢?」乳母也不懂,只好叫人請大夫來。
不多時,侍人回來,道:「大夫說,前方不是市鎮,而是個集市。」
阿笨:「集市?什麼是集市?」乳母:「集市?哪有這麼大的集市?」
經過乳母的解釋,阿笨得知集市就是商人彙集起來,大家一起賣東西的市場。
阿笨是見過商人的,有商人會被人引見著來見王后,他們總會帶來許多或精美或珍貴或稀罕之物。
可那只是一個人或兩個人。
她一直以為商人是很少的一種人。比宮裡的人要少得多,比百姓要少。可能世上只有那麼十幾個商人吧。
「這有多少商人啊……」阿笨看著眼前已經越來越龐大,似乎一眼望去,看不到邊際的市場,這比她見過的城市還要大。
乳母和侍人、宮女們也都在伸長脖子看眼前這巨大的集市。
「我從沒見過這麼多商隊,這麼大的集市。」乳母感嘆,「真嚇人啊。」
大夫命人來傳話,說他們已經快要到魯國了。
「過了這個集市,再往前走兩三天,就到魯國了。」
魯國商人眾多,因為摘星公主喜歡商人,而商人們也都愛戴公主,喜歡住在她的國中。
任何一個商人都想到魯國去,也都願意去魯國。
這裡僅僅是接近魯國,就有了這麼大的一個商人們自發的集市。
一月一次,一次十天,商人在這裡交換貨物。
看到這麼大的集市,隊伍中的很多人都激動起來了。
阿笨也讓乳母帶著侍人和宮女去市場轉一轉,看一看,買些東西,回來再跟她學一學。
陪媵們也有相約出去,想買一些新奇之物。
大夫就命車隊停下,準備去拜訪幾個魯地豪商,看能不能先打聽一點魯國的事,如果能找到門路,聯繫上魯國公卿高門就更好了。
大夫嘆氣,這次送公主去魯國是人人都不想沾手的差事。他從來沒離開過魏國,當年遊學也只是去先生家鄉走了走,叫他送公主去魯國蓮花台,他連蓮花台在哪裡都不知道,一個人都不認識,到時總不能他把公主的車駕往蓮花台宮門口上一停,再敲門吧?
阿笨也想去的,可她知道自己不能去。
她抱著包包在車裡做遊戲,一邊說:「不知奶娘他們到哪裡了,買了什麼好東西?」
這時車簾一動,一個人從後面跳了上來。
阿笨剛要叫,這人先露出了臉,哦,是那個臉上生了病了!
但緊接著,她面前的包包喊道:「公子!」
阿笨一下子愣了。
包包已經捂住了嘴,一邊捂住嘴,一邊跑去抓住此人的手。
阿笨:「什、什麼……?」她的眼睛瞪大了。
這個五官都長滿紅腫的人,是大公子?!
阿陀抱住包包,先對阿笨淺施一禮,他一開口,阿笨就相信了包包的話。
「見過姑姑。」阿陀說。
阿笨:「你、你怎麼會在這裡?」
阿陀反問她:「姑姑,你要去見我的姨母,有我在旁,還有什麼好擔心的?」
阿笨反應雖慢,也知道搖頭:「不行,你不能去,你是……」
阿陀跪下,「姑姑救我,我在宮中,性命難保!姑姑送我去魯,我一生感激姑姑!」
阿笨聽他這麼說,瞬間想到了。對,王后……還有宮中那麼多夫人、美人……
大公子在宮中的確是許多人的眼中釘。
「但是,有大王啊。」阿笨安慰阿陀。
阿陀搖頭:「我不欲記我父為我憂愁。」身為一個孝順的兒子,發現父親為了自己而發愁,怎麼辦呢?那就孝順的離開吧,拋下太子之尊,舍下高位名利。多麼高風亮節的選擇啊。
這麼說也很有道理。
阿笨接受了這個解釋,還覺得很感動。
等乳母回來后,阿笨如此這般,這般如此的說了一通后,「我們就把他帶到魯國去吧。」
乳母:「……」
作者有話要說:大家晚安,明天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