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姬出宮時無人知道,回宮這一路卻熱鬧極了。
因為她在半路上就被人攔了,不是別人,正是「追求」了她一路的龔獠。看他身後浩浩蕩蕩的車隊,應該是今天打算去摘星宮,結果兩邊就在路上遇到了——要麼就是龔獠怕她不見他,一直找機會在宮外堵她。
……要麼,就是他知道大王派姜奔來叫她回宮。
想到此,在龔獠策馬來到車前,拱手熱情的叫道:「公主,別來無恙?某一直思念公主啊!」
「公子既然這麼說,可敢上我的車?」姜姬掀起車簾。
幾個月沒見,龔獠瘦了一些,他晒黑了,不說滿面風塵,臉蛋看起來確實不如剛離開合陵時那麼圓潤有光澤。
他見姜姬掀起車簾邀他入內,怔了一下。
「公子心虛,不敢嗎?」
龔獠回神,連忙下馬,在車外撣撣灰塵,才上了車。
車上的役者放下車簾,揮了下鞭,馬車才繼續走,但很貼心的放慢了腳步。
「公主。」龔獠一上來就雙手貼地行大禮,「某知錯了!」
「公子多禮了。」姜姬笑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龔獠以袖掩面,「公主,饒了某吧!」
他前腳向蔣家提親,後腳蔣絲娘進宮為王后了,雖然現在國書還未下,但已經有八成准了。龔獠後悔死了,早知還不如一直追求公主。
龔獠殷勤的說:「公主,某帶來了您一定會喜歡的東西!」他抬頭小聲道,「某把魏許織娘帶來了!」
魏許織娘,乃是魏國相當著名的一個家族,這家的祖先據說當年曾織出無縫□□,織好的那一刻,衣服就飛到天上去了,後來這家做的衣服就只有魏王能用,魏王繼位、王后受封,都是由許家獻衣。
姜姬這些日子收了不少著名的布匹,從南到北,鄭絲、趙絹、魏錦都是舉世聞名。
「你怎麼會有魏許織娘?」姜姬奇道。
龔獠就知道這事公主會感興趣,嘆道:「許家據說在給世子的制衣時,衣上飛龍爪少了一根指頭。」他舉出三根指頭,曲起一根,「三指變二指,被王后發現后,大怒,將許家全都抓起來砍了頭。」他嘆了口氣,「從此世上再無魏許了。」不過他嘆完就又得意道,「許家既說織娘,所以女子從不外嫁,也無婚配,擅織綿的許女才在家中有織娘之稱,某這次機緣巧合,得到的女子乃是許家嫡支三女和五女,只是這二女雙手皆被斬斷,不過她們可以指導別的織女織綿,假以時日,也能織出魏錦。」他道,「某願將這二女贈於公主。」
說著話,車已駛進了王宮。
蟠兒早就跟了上來,此時車緩緩停下,他掀起車簾說:「公主,龔公子,已經到蓮花台了。」他對龔獠一笑,「龔公子可要下車?」
龔獠不妨車簾一動,陽光中一個仙子對他說話,暈呼呼道:「下車,下車。」
蟠兒把他「哄」下去,車再次動起來,龔獠看著車漸漸駛離,這才反應過來,追上來道:「公主!公主!」
他追了十幾丈,車才再次停下,蟠兒跳下車,恭請龔獠上車。
龔獠此時知道他玩的什麼把戲,再看他的臉,縱使美麗……他還是冷哼一聲,目不斜視的上了車,他在車內坐下后,見姜姬面上帶笑,半真半假的抱怨道:「公主頑皮,如此戲弄某。」
姜姬也半真半假的說:「公子的追求不也是在戲弄我嗎?」
龔獠一驚,跟著心裡就升起不可置信的狂喜!他試探的說:「如果公主嫁某,某必會令公主……」他想起龔屌的話,狠狠心,輕聲道:「公主為合陵之主,某不過公主座下一獠而已。」
姜姬仍是笑,不說好也不說不好,轉頭看起車窗外來。龔獠激動完了,既覺得自己被這小女孩一句話就給挑逗得心神不定很羞恥,又忍不住去想她這話里有幾分真。
他湊近姜姬,與她一同看窗外,兩人的臉漸漸貼近,「公主在看什麼?」
姜姬看了他一眼,他才避開些。
「那就是我的摘星樓了。」她指著車窗外漸漸醒目的摘星樓,在藍天白雲之下,唯它矗立如柱。
「公子還是第一次來吧?」她又笑著看他。
龔獠便再次貼地求饒,「公主,公主,某真知錯了,公主把某的命拿去吧!」
車中便又響起女孩清脆的笑聲。
蟠兒跟在車旁,心中竟然有一絲驕傲。公主雖然年幼,雖然身邊危機起伏,但她卻不肯言敗,這和蔣公何其相似?
此車緩緩駛過宮道,車后巨大的車隊,車內飄出的談笑聲,這讓盯著摘星宮的馮喬很快就得到了消息。
馮家送進來的侍女臉上難掩紅暈,羞澀道:「應當是公主歸來,車旁還有一絕色少年,想必就是公主之寵。」
馮喬皺眉,「如此招搖……」
半子也被這個摘星公主的做派給嚇了一跳,馮家女子懂事之後,連同母兄長都不能見,更別提收男寵了。
侍女被馮丙送來,也是有些見識的,她道:「不止,車中另有其人。」
半子驚道:「對啊!那男子在車外,車內肯定是別人!」
馮喬忙問侍女,「可知道是何人?」
侍女道:「車后的隊伍中有龔家的車,更有人看到一大漢在宮門前追著公主的車祈求,車內八成是曾經向公主求婚的龔家公子。」
半子想起來了,奇異道:「……是不是向蔣家求婚的那人?」她以袖掩口,噗的笑了。王后以前的求婚者被公主帶回來了!這個公主真是……真是……
馮喬也反應了過來,臉色陰晴不定,半子勸道:「姐姐,我看暫時還是別見公主了。公主此舉,想必是不高興大王又立了新后。」雖然都知道公主出身不凡,但到底算母不詳。等王後生子之後,她在這宮中的地位必然一落千丈。
馮喬猶豫道:「……可我跟大王說要教導公主。「
「不是還有小公子嗎?」半子道,「姐姐,不要管公主了,先教導小公子吧。」她停了一下,想也知道馮喬不可能一直不理會公主,「至少等上幾天。」
「那好吧。」馮喬吩咐侍女,「等公主回到摘星樓后,你去拜訪,然後把小公子接過來吧。」
侍女垂首道:「是。」
龔獠也是第一次見摘星樓,他一下車就對著摘星樓大喘氣,激動的臉都是紅的,急切的圍著摘星樓跑了兩圈才回到姜姬身邊,結結巴巴道:「公主!公主,可容某一觀?」
姜姬牽著他的手說,「不如隨我去樓上看?」
龔獠都不知自己是該為公主牽了他的手而激動還是該為能登上摘星樓而激動了。
他呼吸不穩的跟在姜姬身後,一驚一乍的,走到響梯上還要驚訝:「原來還能這樣!」他道,「某家中也有一道廊,木板下埋著大瓮,人走在上面也會出聲,但卻要用力踏才行,這樓梯不用大力踏也能出聲,真乃神技啊!」
到了二樓,龔獠也是跑來跑去,先是攀在欄杆上往遠處看,快掉下去也不肯下來,對著姜姬說了六七遍:「這裡可以看到宮門啊!」
「還能看到金潞宮!」
「啊!那裡是照明宮!」
「那個必是承華宮!」
然後又轉到另一邊,望著那萬頃蓮花驚嘆:「可惜現在沒有蓮花可賞,不然真是仙境了。」
姜姬早就坐下來了,「如果公子願意,明年夏季,願請公子賞蓮。」
龔獠轉頭,見那個美貌的少年已經擺下了美酒與香果,他回來坐下,還沒來得及開口,姜姬深深一嘆:「只怕到那時,公子又移情別戀了……」
「公主,公主……」龔獠當著那美貌少年,十分不願自己被當成花心浪蕩之輩,臉紅得更甚,一急之下,竟拔下了頭上的發簪,把長發披下,抽出隨身短匕,割下一截頭髮,雙手捧到姜姬面前:「願以此發為誓!」
姜姬的眼睛都要瞪出來了!可定睛一看,龔獠看她兩次,就要看旁邊的蟠兒四次。她暗暗翻了個白眼,痛快接下頭髮,用手帕一包,放在膝上,「那等到明年夏天,摘星樓另有一景可供公子觀賞,我起名叫水簾洞。」
龔獠披散著頭髮,喃喃自語:「水簾洞……水簾洞……」心裡像貓抓一樣,「為何此時不能一觀?」
姜姬:「當然是怕公子到時不來。」她忽閃著眼睛,縱細小,也能眨出一片秋波。
而龔獠此時也被撩得心神動搖,一面想:公主當真愛我?一面又忍不住去看那美麗少年,心道如果公主為我妻,此兒豈不也歸我所有?若我到時求一求公主,想必收他入袋也不是不可能啊……
蟠兒再看不懂就是瞎子了。
他轉念一想,既然公主想收服此人,他當然是要助公主一臂之力的。察覺到龔撩的目光,他便露出三分風情來,眉眼一動,更添似水柔情。
最後龔撩硬是留到了黃昏才離開,看著他騎馬離開宮門,天都要黑了。姜姬趴在欄杆上,蟠兒道:「公主,天寒,將窗戶關上吧。」
姜谷和姜粟都沒帶回來,姜姬的大半隨身之事就都由他來做了。洗漱她可以自己來,但穿衣服就太複雜了,她無論如何也沒辦法只靠一雙手完成。
蟠兒關上窗戶,在殿中點上油燈,殿中明亮起來。
「我還以為會有人來叫我。」姜姬自己解衣,隔著一道紗簾,蟠兒在另一邊把她脫下來的衣服疊好。
他道:「公主帶龔公子回宮,只怕王后暫時是不敢來碰公主了。」
蔣絲娘當了王后,當然不想再被人提起以前的「求婚者」。
她發現這裡的女人在婚前很自由開放,有幾個求婚者都不要緊,相反,這是值得驕傲的事。但婚後如果再被人提起以前的求婚者,反倒成了污點。
「那馮家呢?」馮家如果聰明,就該抓住這一點啊。
虧她把龔獠留到晚上。
等她洗完出來,蟠兒幫她擦頭髮,一邊說:「公主,之前馮夫人遣侍女來。」
「大馮還是小馮?」她問。
蟠兒說:「大王給小馮夫人賜了名字,以後都要稱玉腕夫人了。」
「太香艷了吧?」她疑惑道,「這樣的名字可以起嗎?」
蟠兒笑著說:「大王要如何稱呼自己的夫人都可以,這樣一來,世人都該猜測小馮夫人是有著怎麼樣的一雙玉腕,反而會羨慕她呢。」他遲疑了一下,聲音小了很多的說:「……何況大王身邊還有蔣茉娘,只怕這下世人該說馮家玉腕夫人才是不世出的美人,蔣茉娘不過如此而已。」
他說完就垂下頭。
姜姬注意到了,卻不知該怎麼勸他。她最奇怪的是蟠兒不但一點都不恨蔣家,相反,他對蔣家非常懷念,感情格外深刻。她問過蟠兒為什麼這次回來以後就好像對她更真誠了,他竟然說「蔣公子將奴奴送給了公主,奴奴就是公主的人了」
如果不是蟠兒真的開始一心一意為她著想,她還真不敢信他。就算是現在,她都不敢賭蔣彪再吩咐一句,他會不會倒戈相向。
但這次回宮,她還是把蟠兒帶上了。其一,如果他仍心屬蔣家,把他留在摘星宮那不是害了姜武他們嗎?那還是她帶著吧;
其二,這次她回宮要面對的就有蔣家的兩個人,有蟠兒在,不管是好是壞,他的反應都可以做為她的參考,也省得她兩眼一抹黑。
但是只要沒抓到蟠兒背叛的證據,她都更願意相信有著這樣一張面孔的人不是壞人。
「馮夫人讓侍女來接小公子過去。」蟠兒說。
「去哪兒?」姜姬沉聲問道。
「……據說是大王的命令,要她教導小公子。」蟠兒低頭說。
姜姬冷哼,原來是這樣,拿她當鉺來吸引世家公子求婚,拿姜旦來試探後宮女子嗎?不,是拿姜旦當魚鉺,引後宮中這四個女人自相殘殺,他好坐取魚翁!
「……四個人還不夠你們斗。」她靠在憑几上,想了一會兒,問蟠兒:「你之前不是認識好幾個這附近的女人嗎?」
蟠兒點頭,「公主要找她們做什麼?」
「沒什麼。」姜姬道,「這幾天我們不在,也不知道她們去哪裡找吃的。明天讓役者多做些餅吧。」
蟠兒應下,下樓時,卻覺得公主應當是想到了什麼主意。
只是不肯告訴他……
他垂下頭,失落的一笑。怪不得公主,公主待他已經很好了。他這樣心中念著舊主的人,誰都不會相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