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惟喬雖然這兩年沒少被姨母宣於馮氏教誨,但一來實踐經驗不足;二來宣於馮氏畢竟也只是區區一郡勢家的主事人,雖然對嫡親外甥女毫無藏私,恨不得傾囊相授,限於本身的眼界與格局,教給盛惟喬的種種心機,應付尋常宅斗還成,但拿到廟堂這個級別的勾心鬥角里,頓時就有點不夠看。
而盛惟喬久居南風郡,在郡中地位極高,過往的十幾年生活里,根本沒有需要她特別敬畏乃至於用心討好的人的存在,非常缺乏跟上位者打交道的經驗——所以在揣摩上意上的水準,可以用「凄慘」來形容。
偏偏陪她進宮的南氏,又是個寒門出身的侯夫人,於身份彷彿的命婦里,城府也是屬於墊底的。
所以這兩人都沒看出來,孟太後跟舞陽長公主,今兒個壓根就沒打算提起碧水郡之事!
一來孟太后原也沒想就盛惟喬上次覲見時的冒犯上綱上線不依不饒,當初提出七日之約,主要也是敲打一下這女孩兒,讓她惶恐個幾天作為懲罰;
二來盛家兄妹在上次覲見的當天,簡直是連夜搬出寧威侯府,這事兒太后是早就知道了,對於挑撥離間的結果既滿意,接下來要執行的就是把這兄妹拉攏到孟家這邊來,所以才有舞陽長公主問盛惟喬是否婚配、太后讓她時常進宮走動、跟孟家女孩兒來往這些話。
如今太后正要哄盛惟喬呢,怎麼會再故意刁難她?
三來卻是因為太后壓根沒指望盛惟喬能在碧水郡之事上說出個什麼章程來——真是笑話!朝廷特派的欽差,碧水郡上下官吏,事發后立刻趕往碧水郡的孟家心腹、高密王膀臂……那麼多俊傑之士都束手無策到如今,一個養在深閨、此刻還身處長安城內、與碧水郡相隔千里的女孩兒,能做什麼?
只是孟太后與舞陽長公主固然心裡有數,卻不料中途前來的桓夜合沒能領會她們的心思,竟直接問了出來!
這麼著,七日之約雖然沒有刻意宣揚,當日卻也是在暖閣里當著一群人的面定下來的。
要是沒人提,就這麼含糊過去也還罷了。
如今桓夜合這麼一講,孟太后也不好繼續裝聾作啞,就看向盛惟喬,道:「靜淑不說,哀家都差點忘記了!你今兒個就是為這事進宮來的吧?怎麼樣?這七日碧水郡那邊還沒什麼消息過來呢,可見欽差還是沒找到線索,卻不知道你可有建議?如果沒有,哀家可是要罰你給舞陽親手做上一套衣裳的!」
太后這話雖然延續了七日之前「不接下碧水郡之事就罰你」的口風,但給舞陽長公主做衣裳,這與其說是懲罰,倒不如說是給盛惟喬個跟舞陽長公主親近的機會!
「盛家的小姑娘,本宮方才同靜淑縣主說的話,想必你都聽到了。」舞陽長公主聽了太后之語,就微笑著道,「本宮眼光可是很高的,若是你手藝不行,本宮可不會勉強自己穿你做的衣裳!到時候你少不得要好好練練女紅了!」
又對太后說,「果然兒臣就知道母后嘴上老是嗔兒臣,實際上什麼時候都不忘記兒臣呢!就是罰這盛家小姑娘,也不忘記給兒臣好處!」
太后含笑道:「沒法子啊!誰叫你這張嘴,一點都不饒人!哀家要不記著你點,你啊還不知道要怎麼跟哀家鬧呢!」
舞陽長公主笑道:「這還不是知道母后您心疼兒臣,捨不得兒臣跟您鬧嘛!」
說到這裡,許是見起身離座的盛惟喬十分緊張,朝她安撫的點了點下巴,「好孩子,你不要怕,儘管說吧!左右只是給本宮做衣裳,實在做不好,本宮那長公主府裡頭有的是人教你,回頭接你過去小住個幾日,瞧你這聰明伶俐的模樣兒,一準能學會的。回頭啊不定太後娘娘都能收下你做的東西呢!」
「方才還覺得你偏幫這孩子,現在可是露了真面目了!」太后拊掌,說道,「見天的盯著她們少年女孩兒,不是要這個就是要那個,自己要還不夠,還要拉上哀家——馬上就是年節,年後就是元宵,正是她們這年紀女孩兒家貪玩的時候,你可別壓著這孩子成日里在閨閣中做針線,回頭人家父母縱然不在長安,她兄長妹妹心疼起來,到哀家跟前哭訴,哀家可是會秉公處理,絕對不偏袒你的!」
南氏聽著太後跟長公主的這番話,真是又驚又喜,暗道盛惟喬真真是福澤深厚,統共進宮也才兩次,居然就這樣得到貴人們的垂青,又是太后又是長公主的,一個個簡直是搶著伸出大腿來讓她抱!
她之前還覺得盛睡鶴就算沒有故意坑妹妹的意思,以他的年紀,在這事兒上也不會有什麼好對策,所以十分擔心今日的覲見。
這會卻是把心徹底放回了肚子里——反正太后的態度這麼明確了,回答不出來不但不追究,還會將盛惟喬引薦給舞陽長公主!
這種時候還有什麼好想的?
直接跪下來請罪說「臣女無能」,順理成章去跟舞陽長公主請教她喜歡的衣裙樣式花色佩飾等等嘛!
然而盛惟喬臉色有點蒼白的笑了一下,略略揚聲,道:「回太後娘娘、長公主殿下、縣主的話:臣女七日前得了太後娘娘口諭,回去之後,因資質愚鈍,苦思冥想也束手無策……」
上頭孟太后、舞陽長公主,聽到這裡,還都面帶微笑,一臉「就知道你沒辦法」,南氏也想著「這侄女兒可算開竅一回,知道現在該說什麼了」。
未想盛惟喬稍微停頓了下,跟著就說:「不過家兄得知此事後,深思多日,卻略有所得。臣女斗膽,轉稟太後娘娘、長公主殿下及縣主!」
孟太后、舞陽長公主、南氏的臉色同時一僵!
桓夜合目光閃了閃,露出一抹似笑非笑,轉瞬隱去,長睫輕眨之下,星眸中晦暝一片,看不出她此刻心思。
「那混賬小子到底怎麼調教喬兒的?!」南氏低了低頭掩飾住眉宇間的焦急——親兄妹啊,做哥哥的那麼厲害,這妹妹為什麼一次比一次讓人覺得「她不適合在長安混」呢???
就算南氏出身不高,城府在身份差不多的貴婦裡頭一直墊底,她都知道,在太后無意追究一件事情、且給出了息事寧人的解決辦法的時候,最好的應對就是順從太后的意思,而不是繼續逞能!
原因很簡單:多說多錯!
尤其盛睡鶴此來長安,目的是要參加春闈,就算想在太後面前表現,也該在金榜題名之後!
這會讓盛惟喬轉稟他對碧水郡之事的看法,如果沒用,徒然折了才名;如果有用,那更悲劇了,直接打臉現在還在碧水郡殫精竭慮的朝廷欽差以及所有參與追查此事的眾人!
無論是哪種情況,都有可能影響他金榜題名——更可能是壞的影響!
要不是怕在太後跟前失儀,南氏這會簡直想跳起來阻止盛惟喬!
「令兄?」孟太后臉上原本的笑意淡了些,想了想,才道,「噢,就是你那個要參加來年春闈的兄長?據說是南風郡的解元?」
這句話在南氏聽來,已經是很明顯的暗示了:你這哥哥是要參加來年春闈的,他還是個解元!你打他旗號小心點!別坑了自家人!
然而「不適合在長安混」的盛惟喬也不知道是沒聽出來,還是聽出來了也不在乎,道:「回太後娘娘的話,正是!」
大概看她這麼孜孜不倦的犯蠢,太后也不想繼續挽救了,沉默了會,說道:「你那兄長年紀不大,這年紀就能做解元,顯然是有真才實學的。既然如此,你就說吧!」
盛惟喬謝了恩,深吸了口氣定神,才一字字道出盛睡鶴教的說辭:「家兄以為,此事恐怕與茹茹有關!」
「茹茹?!」就像盛惟喬才聽盛睡鶴這麼說時一樣,聞言滿殿皆驚,包括方才神情一直很鎮定的桓夜合,眼中也流露出分明的驚愕!
太后臉色急劇的變化著,似乎在進行著極激烈的考量,片刻后,才從齒縫裡擠出三個字:「繼續說!」
盛惟喬努力維持住嗓音的平穩:「家兄說,朝廷上下人才濟濟,懷珠抱玉者不知凡幾;碧水郡作為桓公故里,向來也是政通人和。何以孟八公子與小王爺在碧水郡出事兒后,朝廷欽差千里迢迢趕去已有多日,至今毫無線索?」
「這種情況只有兩種可能——」
「一種是兇手做的太乾淨太利落,以至於欽差無法找到蛛絲馬跡追查,故而徹查陷入僵局;」
「還有一種就是,欽差未必沒有發現端倪,只是茲事體大,碧水郡與長安相隔迢遞,擔心千里傳書,中途走漏風聲,於國於家不利,故而假稱尚無結果,只待掌握確鑿證據之後,親自北上面奏!」
「至於前一種,家兄經過反覆思索后,以為十分可疑。」
「畢竟天網恢恢疏而不漏,此番出事的孟八公子與小王爺皆是貴人,朝堂上下,對此事都十分關注,特遣欽差前往……當今之世,論勢力、論人才、論正統、論名分,誰能與我大穆朝廷相比?欽差久查無果,斷無可能!」
「所以只能是后一種——欽差已知真兇,只是還在搜查、整理鐵證!」
「如此,家兄從碧水郡之事所引起的後果反推,認為鄭國公與高密王因愛子在碧水郡的遭遇,互相懷疑,近來很有些爭執。而無論鄭國公還是高密王,都是朝堂棟樑,因此生出齟齬,卻非黎民之福,反倒易為外人所趁!」
「再者,孟八公子乃是太後娘娘的嫡親侄兒,小王爺更是太後娘娘的皇孫!」
「這兩位一個失蹤一個受傷,太後娘娘焉能不心疼?」
「太後娘娘乃是我大穆朝最最尊貴之人,言行安康,莫不牽動天下關係社稷!」
「臣女說句誅心之語——碧水郡之事,看似受害的只是孟八公子與小王爺,實則意在朝堂、意在太後娘娘!」
「這等喪心病狂之舉,海內誰能行之?」
「家兄以為,唯有茹茹!」
盛惟喬一番話說完,只覺得裡外三身衣裙都已經被冷汗濕透,這時候才感到后怕與忐忑,然而話已出口,孟太后沉默良久,卻什麼評價都沒有,只淡淡道:「哀家忽然感到乏了,你們都先退下吧!」
太后這會的臉色非常複雜,看不出來是否動怒,但眾人也不敢造次,包括還被她摟著的桓夜合,都忙輕輕掙出她懷抱,斂衽行禮,輕聲告退。
一行人出了偏殿,幾欲吐血的南氏一把抓住盛惟喬,正要痛心疾首的說她一頓,身後舞陽長公主卻加快腳步跟上來,笑道:「盛家小姑娘,到本宮這兒來,正好出宮的路上,陪本宮說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