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血與酒02
和哨兵、嚮導相關的研究課題非常多,「海域」就是其中極其重要的一個。
正式提出用「海域」來指代哨兵、嚮導的精神領域的人是德國的精神病學教授路易斯·楊。19世紀末期,路易斯發表了名為《海域研究學》的專著,當時德國的精神病學在整個世界範圍都佔據優勢,因此「海域」這個命名規範便就此固定了下來。
哨兵和嚮導本身擁有極強的精神力,「海域穩定」也就成為了海域學研究中非常重要的部分。負責疏導「海域」問題的精神調劑師應運而生。
秦戈說:「高主任,我做不了。精神病就去找精神科醫生,我是精神調劑師,只能做疏導和調節,沒辦法治病。」
「這可不是精神病。」高天月輕咳一聲,示意秦戈翻開報告的最後一頁。
最後一頁附著幾份量表測試結果。結果顯示,這個醫生沒有任何可以觀測到的精神異常。
秦戈:「……」
高天月:「要是精神病就好辦了。問題就在於,他的精神完全是正常的。」
秦戈實在壓抑不住好奇,又把那兩張紙拿了起來。
精神狀態沒有異常,但是卻聲稱自己看到了幻覺。這位二六七軍區綜合醫院的彭湖醫生是一個嚮導,他憑著豐富的臨床經驗,判斷自己的「海域」出現了問題。
高天月有滋有味地喝茶,看著秦戈一邊皺眉,一邊認真看報告。
片刻後秦戈放下手裡的紙張,還是決定推托:「我沒接觸過這樣的個案,我做不來。」
高天月揮揮手,像是要把秦戈的反對揮走。
「二六七醫院是什麼地方,我們都知道。醫院的醫生出了問題,這確實是危機辦該解決的事情。你是不是危機辦的人?你是不是危機辦唯一的精神調劑師?」
秦戈:「……」
高天月:「雖然精神調劑科還沒正式成立,但你,我是一直很看好的。不僅是我,上面的人也希望這事情能夠盡快解決。小秦,你行的吧?」
「……我還能回檔案室嗎?」秦戈問。
高天月沒有正面回答:「秦戈啊,我認識你很多年,知道你這個人性格文靜,事情全都藏在心裡。現在就是一個機會,讓你走出去的機會。年輕人,是吧,外面有廣闊天地!你在檔案室工作,是屈才了。」
談話的節奏始終被高天月牢牢掌握,秦戈終於噤聲。他知道自己沒資格反對。
「好吧。」秦戈收起了彭湖的自述,「我先聯繫朋友,去二六七醫院瞭解情況。」
他起身之後才想起,自己似乎是個光桿司令。
「當然有科員,好幾個呢,都特別得力。」高天月立刻說。
秦戈想了想:「不要白小園。」
高天月一口茶喝了一半,臉上的笑容神秘莫測:「你對白小園有什麼意見嗎?要積極團結同事嘛。我看小白就蠻好的,人又機靈又利落。」
秦戈扶額片刻,補充道:「行吧。那我不要唐錯。」
高天月的笑容更加和煦了:「小唐和你也有矛盾?秦戈,你要反省一下自己了。唐錯這個人沒脾氣,好說話,幹活認真,你們之間有什麼問題,坦誠溝通就好了嘛。」
秦戈無言以對:「還有誰?高主任你一次性說完吧。」
「還有一個從別的辦事處調過來的哨兵,很出色。」高天月晃著腦袋,「今天下午就來報到,到時候我介紹你倆認識。」
秦戈估計這位哨兵跟白小園唐錯都是一路貨色,乾巴巴笑了兩聲,心裡的期待比草履蟲還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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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戈對白小園沒什麼意見,就是覺得她煩。一天二十四小時,除去睡覺的八小時,他懷疑白小園有十五個鐘頭都在說話。
秦戈自己每天都有十萬八千件煩心事,再搭上一個白小園,他害怕。
他跟唐錯也沒矛盾。唐錯確實好說話又認真,唯一的問題是,他腦回路跟別人很不一樣,什麼都做不好。在危機辦各個科室輾轉兩年後進了秦戈所在的檔案室,唐錯才算是找準自己的定位,安安心心當起了書呆子。
秦戈每天都在盡力扮演一個腦回路正常的成年人,他可不樂意再捎帶上一個唐錯。
鑰匙旋轉,打開了電動車的鎖頭。他暫時把白唐二人的事情放在一旁,飛快地在腦子裡把自己和高天月的談話捋了一遍。
自己肯定是被高天月坑了。
這個什麼精神調劑科,應該是順應上頭要求設置的一個閒置科室,所以高天月往這個科室裡塞了幾個不好用的人,順便讓不好管的自己管管他們。
雖然考了精神調劑師的執業資格證,但秦戈從來沒正兒八經地運用過。
精神調劑師的考核難度極高,全國登記在冊的也不過是五個人,秦戈就是其一。
他是危機辦目前唯一一位,可以在他人「海域」中進行浮潛、深潛、巡弋甚至拷問的嚮導。*
只是危機辦裡的哨兵基本都有嚮導作搭檔,嚮導本身也可以自我疏導,除了每年在新員工到來的時候按照程序要求潛入他們的「海域」進行巡弋之外,秦戈暫時還沒機會發揮重要作用。
巡弋「海域」不是一件讓人愉快的事情。秦戈總覺得,潛入他人「海域」中窺視秘密和情緒的自己,是在粗暴地冒犯別人。
對高天月這樣的安排,他實際上有些難過,還有些憤怒。但這些都沒有表露在臉上。
最遺憾的是,檔案室裡的東西他還沒能徹底看完。
騎著電動車離開危機辦時,秦戈瞥見個穿黑色皮衣的高個子男人正靠在傳達室的窗邊,跟傳達室大爺討煙抽。秦戈只看得到他側臉,鼻樑又挺又直。
一頭大獅子趴在傳達室門邊,張開血盆大口打呵欠。
「小秦,出去呀?」大爺忙裡偷閒喊了一句。
「去辦事。」秦戈說。
電動車在減速帶上顛簸,陌生的男人轉頭瞧了他兩眼,秦戈沒看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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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七軍區綜合醫院是一所專門為特殊人類服務的醫院,佔地面積中等,區域劃分清晰,在地下還有供地底人使用的醫療區。
醫院很嚴格,無論是誰,來訪都必須刷身份證。當系統顯示來訪者是特殊人類時,則要接受另外的檢查,比如哨兵嚮導得釋放自己的精神體進行查驗。
秦戈在門口耽誤了幾分鐘,進入醫院時發現言泓已經在門診樓等待自己。
言泓是秦戈的大學同學,現在在二六七醫院裡干行政工作,每天的朋友圈配圖不是「努力加班鴨」,就是「食堂開門了,沖鴨」。
他親熱地搭上秦戈肩膀:「今晚來個約會嗎?請你吃飯。」
秦戈:「吃什麼?食堂?」
言泓:「我們食堂聞名院內外,出了院的病人和家屬都忍不住常常回來,就為了那一口每日套餐。」
「我瞭解情況之後還要回一趟單位。」秦戈甩開他的手,不想聽他胡扯,「長話短說,彭湖醫生到底是你院什麼人物?」
「二六七胸外科最好的醫生。」言泓把手立在胸前,做了一個剖開的動作,「等著上他手術台的病人都排著隊呢,前兩天那什麼上市公司的老總不是急病嗎,他的主治醫生就是彭湖。現在彭湖急,醫院急,病人也急。他那問題一天不解決,他一天就拿不了手術刀。」
秦戈明白了:之所以讓自己在精神調劑科成立之前就開始做事,是因為等著彭湖的病人通過種種手段,給危機辦壓力了。
「官僚主義。」秦戈說。
「對,官僚主義。」言泓又親親熱熱搭上他肩膀,「現在就帶你參觀官僚主義的手術室。」
言泓沒把他往門診樓或者住院樓帶,而是直接走向了醫技樓後的另一座三層小樓。
小樓看上去陳舊,但保存得十分完好,裡面已經改造成院史展覽館,有三三兩兩的病人拄著枴杖在吹空調聊天。
「彭醫生今天不在,你先去手術室看看吧。」言泓說,「你們科室現在也沒正式成立,只能讓我這種小角色接待秦科長你了。」
秦戈很驚訝:「手術室在這裡?」
「那手術室早廢棄了。」言泓一邊往樓上走一邊說,「以前醫院小,這裡就是住院樓,每層有前後兩個手術室。大概三十多年前吧,政府撥款起了新樓,這裡就給腫瘤科的住,前幾年才修成院史展覽館。」
兩人走上了三樓,走廊右側是窗戶和陽台,左側有幾個門窗緊閉的房間,從沒拉緊的窗戶裡能看到裡頭的會議桌。
「三樓都是會議室,平時沒人來。」言泓抬手指著前方,「前面就是彭湖說的6號手術室。我們醫院現在已經不用數字編號了,大的手術室都在住院樓裡,按樓層的科室命名,比如婦產科手術室一二三,外科手術室一二三。所以當時他說6號手術室不對勁,副院長都嚇壞了,咱們這兒可沒有什麼6號手術室。」
隨著他手腕揚起,一隻長著粉色尖喙的小鳥從他手上撲打翅膀,飛了起來。
「霍,肥雀。」秦戈跟那隻鳥兒打招呼,「好久不見。」
「它叫響蜜鴷!」言泓憤怒糾正,「你他媽故意的吧?都說了三萬遍了,能不能記清楚!」
響蜜鴷只比麻雀稍大一點兒,它認出秦戈,張嘴衝他親暱地叫了兩聲。言泓朝它揮揮手,把它趕向前方。
響蜜鴷搧動翅膀飛到走廊盡頭,鑽進了緊閉的門。
片刻後,小鳥飛了回來,落在言泓的手上,親親熱熱叫了兩聲,化作一團輕霧,沒入了言泓的手掌。
「好的,我鳥說沒事。走吧。」言泓推了秦戈一把。
秦戈哭笑不得。言泓膽小,但他沒想到居然膽小成這樣。
「沒問題。」他安慰言泓,「在樓下我就探過了,這裡沒有異常的精神體波動。」
言泓又是欽佩,又是惱怒:「那你不告訴我!」
秦戈看著他:「等等……你用精神體來查探,是因為這個手術室有古怪?」
他有些意外:出了問題的明明是彭湖醫生,他所看到的景象根本不可能在現實中出現。為什麼言泓要帶他來看手術室,還顯得這樣謹慎?
「看了報告的人都覺得問題出在彭醫生身上。」言泓掏出鑰匙,「其實古怪的是這個手術室。」
鑰匙插入了鎖孔。
「我信唯物主義世界觀,我是馬克思的粉絲,但是這事情太怪了。」言泓壓低了聲音, 「彭醫生那份自述報告是我整理的,有些內容,醫院不讓他往上寫。」
「什麼內容?」秦戈被他的神秘兮兮感染,也低聲問。
「彭醫生說,牆上都是血,從天花板往下流,手術室地上全都積滿了。」言泓猶豫片刻,聲音更小了,「而且他還看到手術室裡有病人,有醫生,穿的都是幾十年前的制服,正在動手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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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言泓送回門診樓之後,秦戈在院史展覽館前的長凳上坐下。
長凳只有一條,被四五棵開始抽條的垂柳環繞。他抬頭望向三樓,發現從這個角度看不到6號手術室。
身旁小路上,一個男孩抱著父親的腿哇哇大哭,一頭小小的牧羊犬趴在他腳邊,神情怯畏。
秦戈這時候才發現,這兒到處都是小孩和他們小小的精神體。今天估計是給幼年哨兵和嚮導檢測精神體形態的日子,有的孩子很容易就跟自己的精神體玩在一起,有的孩子卻還在懼怕這位陌生的、但卻永遠不會與自己分離的夥伴。
他環顧四周,看到靠近門診樓的草坪上躺了只懶洋洋打呵欠的大獅子。
獅子周圍沒有敢靠近它的精神體。
在一片嘈雜的笑聲和哭聲裡,大獅子的呵欠彷彿是逐格動畫。
秦戈盯著獅子呆看,腦子裡轉得飛快。
今天彭醫生不在,可以說毫無收穫--但言泓特意帶他去看了手術室,還跟他描述了彭湖醫生幻覺中更詳細的部分。
那間手術室已經堆滿了雜物,用過的橫幅和壞了的椅子堆得很高,地面積滿了灰塵,只有一些凌亂的腳印。言泓把窗推開一條縫,春季還不甚熾烈的陽光從縫隙裡照進來,房間裡的灰塵在光柱裡旋轉飛舞。
沒有手術台,更沒有彭湖所看到的血和醫護人員。
彭湖說手術室的天花板淌血,順著牆壁流下來。而牆上還有人鑽進鑽出,數量很多。
但秦戈在手術室裡,什麼都感覺不到。
那就是一間普通的雜物房。
言泓一直跟他強調,彭湖醫生的描述裡有很多具體細節,多到所有聽過的人都會認為不是幻覺,而是真實在他眼前出現的場景——畢竟彭醫生不可能見過幾十年前的舊手術室,他那時候還沒有到醫院來。
不是幻覺,那是什麼?
秦戈站起來,他現在必須要回到危機辦查資料了。不知為何,他總覺得這件事情稀奇古怪,令他眼皮又隱隱聳動,做起了蹦迪之前的熱身運動。
他抄近路走向車棚,經過大獅子身邊時發現它在看自己。
即便在危機辦裡也很少見到以獅子作為精神體的哨兵。秦戈不由得多瞅了兩眼,忽然認出,這就是剛剛在危機辦傳達室見到的那隻呵欠巨獸。
看來那位討煙的哨兵在自己之後來到了醫院。
出於說不清楚的興趣,他抬手對著那隻獅子揮了一下。
從醫院回危機辦的路上,秦戈會在等綠燈的間隙想起獅子的主人,想起他高挺漂亮的鼻子,和長得還不錯的側臉。
浮潛:潛水活動術語,在海域研究學中特指淺層意識探索。
深潛:潛水活動術語,在海域研究學中特指深層意識探索。
巡弋:潛水活動術語,在海域研究學中特指調劑師巡迴漫遊整片或部分海域,尋找異常。
拷問:在海域研究學中特指調劑師強行入侵海域進行非許可探索。
作者有話要說: 響蜜鴷(lie,四聲):英文名honeyguide,一種喜歡吃蜂蜜的鳥類,人類常用它來尋找蜂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