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昊天塔•英靈之樞
席終人散,三更時分,月光映著幾根斜枝,投在殿前白紗上。
銅爐添香,一縷幽香若即若離,浩然終於對著空曠寢殿,道:“趙公明帶你來的?”
人影忽現,紂王取下鮮紅面具,道:“孤來看看你。”片刻後又道:“中秋月圓,孤本以為你獨自一人,倍感寂寞,便……”
浩然心知紂王在朝歌睹月思人,定是自覺孤單,方不顧一切,千里迢迢來見自己一面,本擬好的話一時間說不出口,只道:“坐罷。”
二人相對沉默許久,紂王方緩緩道:“聞太師……”
“已經葬下了。”浩然輕聲道:“大王可要去看看?就在西岐城外。”
紂王搖了搖頭,道:“公明帶孤去過了。”
浩然問:“什麼時候去的?”
紂王答道:“早上。”旋即嘆了口氣,苦笑道:“孤在戰場上,與師父最後說的一句話,竟是‘孤不再是你的徒弟’。”
“而後跟著趙公明下山,方明白他的深意,想當面謝罪,師父卻已為這江山犧牲了。”
浩然心頭一揪,怔怔看著這落魄天子。紂王黑了些許,又瘦了些許,來前似認真整理過儀容。
然而聞仲之死帶給他的震撼,卻依舊無法掩飾,那深鎖劍眉下,雙眼中蘊含的痛苦與悲傷,恍若變了個人。
殷受德定是自責已久,那決絕的離別,對聞仲的誤解,以及戰場上自己的離開,都造成了這樣一個無法挽回的悲劇。浩然不知該如何安慰,只得道:“大王請節哀。”
紂王笑了笑,認真道:“太師歸天,孤明白了很多事,有些人,一旦離去,便不再歸來。你在午門外身受雷殛的那一刻,孤以為自己明白了,卻遠遠不懂……所以……”
“大王。”浩然道:“浩然已身屬昆侖,入了闡教,當初於燃燈道人面前立下重誓,如今逃得性命,已不可再反悔……”
“孤失去了太師,不能再失去你,孤一定會……”
“我們已是敵人,殷受德。”
死寂般的沉默,許久後,浩然方緩緩道:“殷受德,我的背後是西周,是闡教,是昆侖。”
殿外窗門響起極輕微的“叩叩”幾聲,浩然道:“誰?”
“師父……”姬發十分緊張的聲音:“天化師叔醉了,他想……你去看看?”
浩然沉聲道:“不去。”
“師父,天化師叔他……”
“滾!”
窗外靜了,姬發腳步漸輕,緩步離去。
月光照在紂王側臉上,浩然細細看著,他的側臉曾經英俊且充滿決然,充滿最令他迷戀的堅決與剛毅。然而那卻是在許久之前了。
那時候,整個天下都是他的,他願意愛誰,便愛誰,曾經信誓旦旦地抱著自己,在朝歌百官目光中,漫天雪花下,疾馳入城。
如今的殷受德卻帶著幾分憔悴與不甘,眉頭的“川”亦如解不開,化不去的悔恨。像一隻被壓抑著的猛獸。
“飛虎長子黃天化。”紂王揚眉嘲道:“枉對你死心塌地,亦是個可憐人。”
“說起姬發。”紂王又悠悠道:“還得謝他饒孤一命,看在這份上,他日西岐城破時,孤亦饒他一命罷了。”
浩然輕聲道:“你饒不了他,最後死的是你,子辛。你會死,我也會死,我們都會死,唯一活下來的只有姬發,他將是這場戰爭中,最後的勝利者,我們都是歷史的塵埃。”
“我們只有等下輩子了,如果有的話。”
深夜一道霹靂炸響,浩然全然不知紂王之怒會如此爆發,案幾被掀翻,茶水飛濺,尚未回過神時已被紂王緊緊扼在地上。
“你……”紂王如野獸般低聲咆哮,把浩然按倒於地。
浩然不再掙扎,只閉了雙眼,微微喘息。許久後,一滴滾燙的淚水落在臉上,他睜開雙眼,只見天子雙手緊緊抓著自己臂膀,哽咽道:“你從未……你從未……說過,孤對你……孤對你之心……你為何屈服……”
浩然嘴唇微動,正要說句什麼,紂王雙唇已狠狠堵了上來,浩然緊閉著雙眼,那苦澀血腥氣在舌上蔓延,呼吸不暢的窒息感令彼此都是一陣暈眩。
浩然勉力抬起一手,衣衫被殷受德扯開,他不再掙扎,只伸出修長食指,撫過他濃黑的劍眉,緊接著,那陣劇痛幾乎令他全身痙攣。浩然大口喘著氣,只覺自己快要被撕裂了。
紂王停了動作,把臉俯在浩然脖頸旁,沉聲道:“痛?”
“痛?!”紂王低吼道,狠狠抱緊了浩然,突如其來的大力幾乎讓他肋骨劇痛,浩然道:“不……不……”
那一刻,他唯一的希望便是死在他的懷抱裏,然而總在接近窒息之時,呼吸卻不由自主地接續。
紂王堵住了他的唇,如野獸般洶湧的衝撞讓他眼前陣陣發黑。
疼痛,欲感,撕裂與鮮血一波又一波襲來,浩然幾次失神暈去,瞳孔沒有焦點地看著身上那瘋狂的男人,卻又被那狠狠地一頂,再次喚醒。
“你知道痛?”紂王深深吸了一口氣,壓抑著咆哮:“孤以為你從不知道痛是什麼滋味。”
浩然氣息一窒,雙手攬著紂王脖頸,吻了上去。
“我……”浩然喘息道:“我說過……”話未完,抓著紂王的手指倏地一緊,無法再說下去。
殷受德使出全力捅進最深處,雙臂緊箍著浩然,沉聲道:“你從不知痛,你從不知……你每一次都在孤的眼前尋死……自毀……你不知痛,孤心裏的滋味……孤為了你什麼也不顧……你卻從未說過……”
“我說過……在山河……”浩然喃喃道,只覺胸口一揪,眼前發黑,情 欲爆發的那刻,殷受德又狠命吻了上來,在那崩潰的邊緣,被一個決絕的吻封住。
劇痛與纏綿,鮮血的鏽味與□的腥氣匯為深不見底的黑暗;彼此以瘋狂的吻止住呼吸,任由那欲潮在黑暗裏沖到頂峰,又逐點逐滴地流淌出來。
那是浩然第一次體驗到這決堤的瘋狂,也許亦是最後一次。
浩然全身顫抖,卻死死抱著殷受德大汗淋漓的身軀,迷戀地嗅著他脖頸處的氣息,許久後,紂王吻了吻他的唇,鬆開雙臂,輕輕推開了他。
那一吻蜻蜓點水,紂王取過地上的長袍,蓋在浩然的身體上,旋即一語不發,戴上面具,消散於風裏。
浩然瞳孔微微擴散,望著那虛無的空氣,伸手去摸,指尖卻留不住絲毫溫暖。
他側過身,身下流出混著鮮血的白色液體。
他躬起身子,攏著雙手,緊緊抱住那件外袍,似是十分懼寒。
他在那無邊無際的寒冷中,極輕聲道:“我說過的,我說過愛你,在山河社稷圖上。”
“一生一世,直到我死……”
朝歌•御花園。
絕代佳人挽著傾世元囊,靜靜立於花園中,湖如鏡,月如盤,桂花香隱隱約約,催人斷腸。蘇妲己兩眼微紅,把那殘酒潑在桂花樹下。
胡喜媚小心翼翼扶著申公豹坐定,蘇妲己方回轉,道:“大王與公明今夜不在朝歌,唯剩我姐妹二人與國師賞月了。”
申公豹笑道:“可惜了,早知不殺那聞仲,這時間不定還熱鬧點。”
妲己抬頭凝視申公豹,道:“國師大人,你究竟是哪一邊的?”
申公豹懶懶笑道:“再如何,也不是你那女媧娘娘的人……”說話間牽動與聞仲交戰時,胸口的舊傷,忍不住又冷哼一聲。道:“狐妖,你頗不容易,我敬你一杯。”說畢舉杯。
妲己笑道:“難得你這矮子,亦有正經時候。”便與申公豹乾了杯。咳了幾聲,嫩頰飛紅,楚楚道:“該死的都死了,只可憐金鼇那位,在這團圓時分魂斷神傷……”
申公豹嗤道:“老頭子給了你什麼好處,叛了女媧娘娘亦幫著他。”
妲己緩緩道:“你不懂的……教主收容妖魔無數,哪一個不是視為弟子?況且當年若非教主救了我性命,臣妾早已死在聞太師金鞭之下……女媧只把我們小妖當作炮灰使喚,換了是你……”
申公豹嘲道:“他對魔家四兄弟,下起辣手可是毫不容情。”
妲己嗔道:“那本是娘娘的內應,須怪不得他。”
片刻後妲己舉首望向天際明月,道:“受德與那東皇鐘在一處……”
“狐妖。”申公豹打斷道:“那昏君亦非凡人,怨就怨你投錯胎,下世為人,再好好擇個郎君,也就是了。”
喜媚好奇道:“這話怎講?王兄一無真氣二無法寶,明明就是個凡人。”
申公豹笑道:“說來話長,你二妖不懂,混沌初開,盤古揮斧之時,天地一分為三,中央有一小團浮氣,浮氣與那天地本是同一材質,繼而化為黑白兩儀,白氣上浮,黑氣落地。”
妲己蹙眉道:“那又如何?”
申公豹狡黠一笑,道:“白氣升天後,被鯤鵬尋得,後煉成東皇鐘……便是那不死不滅,集九天之命於一身的靈物——浩然。”
“至於黑氣,落於昆侖之西,荒漠窮盡之處,化為一塊曠世烏金;便是那昏君原型。”
妲己與胡喜媚幾是同時睜大了雙眼,申公豹喝得微醺,輕晃杯中瓊漿,懶懶道:“這可是師父告知我的一件,極隱秘的仙界秘辛:烏金被天女旱魃尋得,冶煉成劍,於炎黃之戰中斷為兩截,後被女媧娘娘所獲,修補後投向人間……軒轅劍化作那癡情昏君,終其一生,均在苦尋與自己本是一體的白氣東皇鐘,二者均化為人,唯憾彼此不知這其中關竅……”
“這事連通天教主,元始天尊亦不知,師尊只告知我……此戰未結,不可驚動了女媧……”
申公豹抽了口冷氣,頭腦忽地清醒片刻,望向妲己,後者方會心一笑,收了傾世元囊。
妲己緩緩道:“原來如此,難怪子辛與浩然……”
申公豹苦笑道:“千提防萬提防,終是著了你這狐妖的道兒。酒不是好物,被你這傾世元囊一迷,竟全無知覺。”
申公豹扶正尖帽,又正色道:“你若不是教主安下的暗樁,此刻我便要誅你二妖了。”
胡喜媚好奇道:“既是如此,那他日女媧娘娘放萬妖入人間時,王兄與浩然均要赴死了?”
申公豹嘲道:“師尊自有安排,否則你當昊天塔是玩物不成?女媧要挑得三清爭鬥,通天與元始便鬥了,這人間本無穩坐萬年江山的道理,此時歸殷,後世歸周,再過個幾千幾萬年,又不知是誰家天下。唯師父看得明白,方設那封神台,以免白白耗了這許多天地元氣,無辜冤魂,女媧若真敢放出萬妖,肆虐人間,封神台解禁時,自然也有萬仙……”
妲己道:“此事我亦早知,只是這時機……”
申公豹眯起雙眼,道:“快了,聞仲一死,金鼇必不罷休,三清只要死一個,或讓通天元始同歸於盡……”
喜媚與妲己皆是抽了口冷氣。
申公豹續道:“這棋局便到了分出勝負之時,女媧至今還不知螳螂捕蟬,黃雀在後。誰才是真正的贏家……”
胡喜媚終於明白了,道:“國師原來是太上老君弟子。”
申公豹一笑置之,答道:“正是親傳弟子。”
妲己幽幽嘆了口氣,淒然道:“東皇鐘,軒轅劍。果然是上古良配,我一隻小小的狐妖,只有等來世了。”
“只能等來世了……”浩然喃喃道。
許久後,門被推開,清晨日光無聲無息捲了進來。
“浩然。”
“我不去。”
“浩然?”
“讓天化死心罷。”浩然掙扎著坐起道:“我不會去的。”
楊戩手中空無一物,穿著單衣站於門口,高大身影擋住那縷耀眼晨光,浩然下意識地伸出一手,擋在面前,昏昏沉沉。
楊戩蹙眉道:“你房內怎變這樣了?”
浩然略定了定神,出了口氣,道:“什麼事,太早了。”
楊戩道:“昨夜趙公明那廝潛入西岐,把我們法寶偷去,你那笨徒兒被擄走了.”
——卷三•昊天塔•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