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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放肆文學 » 都市言情 » 春江花月» 136.第 13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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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江花月 - 136.第 136 章字體大小: A+
     

    晉江文學城歡迎您洛神立刻看向母親。

    蕭永嘉扭過了臉,淡淡地道:「你們去迎便是。」

    洛神知急不來,何況,期望母親這會兒就像自己一樣出去迎父親,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點了點頭:「母親歇著,我去迎阿耶了。」

    高嶠入後堂,遠遠看到女兒迎向自己,面上立刻露出笑容,快步入內。

    家人見面,自是無限歡喜。因有些晚了,敘了幾句話,高嶠便催洛神回房去歇下。

    「阿耶,才幾個月,你便黑瘦了許多。你今日應也是累了,也早些去歇。阿娘還沒睡,在屋裡呢。」

    洛神臨去前,回頭對父親道。

    高嶠微笑點頭,望著阿菊伴著女兒身影漸漸離去,神色便凝重了,吩咐各處下人都各自散去。

    早有下人預備好了澡水。高嶠沐浴過後,套了件家中時常穿的白色中衣,心思重重地,往卧房而去。

    門是虛掩的,裡面亮著燭火。

    高嶠推門而入,見蕭永嘉背對著門,斜斜地靠坐於屋側榻上的一隻填塞細軟的織錦隱囊前,一手曲紂撐額,一手執了一卷,身穿著束腰的淺雪青色襦裙,一頭烏髮於腦後如雲般垂落,裙裾覆膝,裙底露出半隻腳趾塗了鮮紅蔻丹的雪白腳掌。從后看去,身段婀娜,宛若二八少女。

    她正對著豎於榻腳的一盞銀燈,似專心致志地在看書,連自己進來,彷彿也沒聽到,便放輕了腳步,朝著內室而去。

    行至她的身側,那燈影動了一動。

    高嶠停下了腳步。

    「昨日陸夫人打發了人來,說過兩日,便親自過來議兒女親事。」

    蕭永嘉冷冷開口。視線依舊落在書卷之上。

    「你瞧著辦便是。」

    高嶠應了一句,繼續朝里走去。走了幾步,又停下,回頭望了眼,遲疑了下,終於還是開口說:「不早了,仔細費眼,去歇了吧。」

    蕭永嘉淡淡地唔了聲,隨手拋書於榻,赤腳踩著坐榻下來,趿了那雙脫在地上的紫色絲面繡鞋,扭身便往內室而去,從高嶠的身邊走過,停了一停,瞥一眼他身上那件衣裳。

    「這件衣裳,你穿幾年了?莫不是前年和子樂一道裁的那件?」她的語氣,帶了點嫌惡。

    「我穿慣了,衣裳也好,又未曾縫補。」

    高嶠摸了摸衣襟,含含糊糊地道。

    蕭永嘉再次投來嫌惡一瞥,不再言語,轉身從他身旁走了過去。

    高嶠回來,默默彎腰拾起她方才拋下的書卷,合了,放回在置於坐榻前的一張小几上,跟著入了內。

    夫婦二人熄燈上了床,各自一條被。

    蕭永嘉背朝里,一動不動,仿似很快便睡了過去。

    高嶠仰卧於枕,今夜卻又如何睡得著覺?腦海里思索著白天發生的那件事情,翻來覆去了片刻,心緒有些紛亂,怕吵醒身邊的人,便慢慢地坐了起來,也不點燈,借著窗中透入的一片月光影子,輕輕地下了床,彎腰,正摸著鞋,冷不防身後忽的一聲,蕭永嘉猛地坐了起來。

    「高嶠!打你進來,我和你說話,你就不理不睬!此刻大半夜的,你翻來覆去,一副受了委屈的模樣,這會兒還要出去,你是為何意?」

    「莫非你是嫌我在這裡,擾了你的清靜?若是,你趁早痛痛快快說出來,省得你如此難受。我也不用你趕,即刻自己就回白鷺洲去!」

    高嶠沒提防她還醒著,見她突然大發雷霆,忙道:「阿令,你誤會了。我這就睡。」說著,又掀被,作勢要躺回去。

    「江北勝仗,女兒喜事,件件都是好事,你卻一臉不快,你到底何事?」

    「無事。睡了。」高嶠搪塞。

    蕭永嘉冷笑:「罷了,還裝什麼,你當我不知道?我知你是一刻也不願看我在你跟前!若不是為了女兒的婚事,你當我想回來?」

    「我既回了,必是要睡床的。你若見了我煩悶,自己愛去哪,去就是了!」

    她躺了回去,依舊是背對著高嶠,冷冷地說。說完,便閉上了眼睛。

    高嶠既未躺回去,也沒站起來,只坐在床邊,身影一動不動。

    半晌,他慢慢地站起了身,低聲道:「你睡吧。我有些悶,且去書房靜一靜。」

    蕭永嘉回頭,透過那薄薄一層夏日薄帳,見丈夫的身影朝著門口的方向慢慢地走去,險些咬碎銀牙,抓起他方才睡的那隻方枕,掀開帘子,朝他後背丟了過去,恨聲道:「你便宿在你的書房好了,再不必回來!」

    ……

    出城東,郊外數十里,有一雀湖,湖光瀲灧,風光秀美,湖畔坐落一處莊園,名雀庄。

    次日,李穆一身青衣,獨自縱馬來到雀庄。下馬之時,一個等在莊園門口管事打扮的中年男子快步迎上,笑道:「足下可是李虎賁?」

    李穆頷首。

    管事道:「仆高七,奉主人命,在此等候多時。請隨仆來。」

    李穆望了一眼莊園,隨高七入內。

    這莊園佔地極大,一眼望不到盡頭。高七似是有意讓他見識內部,帶他一路慢慢向前,每逢一處景緻,便向他介紹一二。一路過去,迤邐曲折,但見內中流水小橋,亭台樓閣,一步一景,美不勝收。

    漸漸行到後庄主人所居的一處高軒之前,高七笑道:「除了你方才所見之地,此庄另還附良田千畝,水陸地二百餘頃,稻米桑魚,四時果蔬,應有盡有。」

    李穆並未說話,只抬眼,看向軒門的方向。那裡出來了一個二十五六歲的青年男子,褪去戰袍,白衣飄飄,面容英俊,雙目炯炯,正是高氏另一傑齣子弟高胤。

    高胤在江北大戰之時,居都督之位,和李穆自然相識,毫無架子,面上帶笑,快步來到李穆面前,笑道:「敬臣,你可來了,我已等候多時!」

    李穆微笑,向他見禮,被高胤阻攔,引入堂中。內里已經擺好了兩張酒席,左右相對。高胤自己居主座,請李穆入客席,兩人才坐定,便有奴僕流水般奉上佳饌美酒。完畢,高胤命高七帶人全部退下,不必伺候在側。

    堂中只剩下高胤李穆二人。高胤請李穆飲了一杯,笑道:「這莊子,敬臣以為如何?」

    「人間仙境,不過如此。」李穆應道。

    高胤眸光含笑,放下手中酒杯,合掌拍了一拍。

    擊掌聲中,只見大堂側的一排屏風之後,魚貫出來了十數位少女,高髻綵衣,環肥燕瘦,無不是一等一的美人,整齊列於堂中,映得四周亦是增輝不少。

    美人開口問安,聲若鶯啼。高胤含笑,命美人歌舞助興。便有一紅衣女子吹笙,一綠衣女子擊鼓,其餘伴著樂曲,翩翩起舞。

    一曲罷了,高胤命人全部退下,笑吟吟地轉向李穆:「方才美人歌舞,又是如何?」

    李穆微微一笑:「都督之美人歌舞,自是瑤姬仙樂。」

    高胤笑道:「敬臣,你若覺還過得去,便請收下這莊子。方才這些美人,亦全部歸你名下,往後侍奉左右。你意下如何?」

    李穆道:「都督美意,李穆心領。如此厚重之禮,李穆不敢領,請都督收回。」

    高胤注視著他,面上笑意漸漸消失,神色變得肅穆了起來。

    「李穆,我料你應當也知,今日我為何私邀你來此。你對我高氏,確有極大恩情,伯父當初亦確是親口對你有所允諾。只是士庶不通婚,你應當心知肚明,為何卻偏偏向我伯父提出如此苛刻之求?何況,我阿妹早已心有所屬,與陸家大郎青梅竹馬,若非戰亂頻頻,如今想必她早就已是陸家婦了。如今高陸兩家議婚在即,你卻於此刻提出如此要求,豈非荒唐?」

    高胤從席上起身,負手於後,慢慢地來回踱步。腳下高屐在光滑地面之上,發出一下一下的清脆踏擊之聲。

    「敬臣,我敬你父祖英烈,聽聞你十三歲從軍至今,不但屢立戰功,且曾數次於萬險中不棄同袍,難能可貴。你乃鐵骨錚錚之人,為何此次,卻要如此為難我高家?」

    「你可曾想過,倘若伯父迫於當日允諾,真將我阿妹嫁於你,非但敬臣你要被世人冠以附勢之名,且你欲置我高家於何地?欲置我阿妹於何地?被人譏嘲也就罷了,怕她一生,都將抑鬱不樂!」

    他停住腳步,轉向了李穆。

    「今日我邀你來此,便是不欲將此事擴大。除此處莊園美人之外,你若有任何別的所求,除我阿妹,但凡我高家能出,必無所不應。你意下如何?」

    他說完,兩道目光,緊緊地盯著李穆。

    李穆始終一語不發,待高胤說完,從席上緩緩站起了身。

    「多謝都督一番肺腑之言。相公若有所不便,李穆收回昨日所求便是。至於旁物,請都督自用。謝都督今日款待。李穆告辭!」

    他笑了一笑,朝高胤拱了拱手。

    高胤望著前方那大步而去的青色背影,眉頭緊皺,不禁看向堂中那扇屏風。

    屏風后,緩緩轉出來一個中年男子,神色端凝,朝著李穆背影開口道:「李穆,我有話問你!」

    李穆停住腳步,轉頭,見高嶠現身,便走了回來。

    高嶠看了眼高胤。

    高胤微微頷首,退了下去。

    堂中便只剩下高嶠和李穆二人,相對而立。

    李穆向高嶠見禮,態度十分恭謹。

    高嶠一反常態,也未命他起身,只是盯著他,冷冷地道:「你借我當日一時失言,如今執意要我將我女兒下嫁。我料你絕非一時意動。你處心積慮,所圖到底為何?」

    他話音方落下,堂外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高嶠望去,見高七竟不顧禮儀,匆忙入內,皺了皺眉:「何事如此慌張?」

    高七臉色極其難看。停下,看了眼李穆,快步走到高嶠身邊,附耳過去,低聲說道:「大家(對男主人的稱呼),不好了,軍中今早竟傳開消息,稱相公一諾千金,要將小娘子下嫁李穆,如今個個興高采烈,都在那裡說呢!」

    高嶠神色一變,迅速看了李穆一眼,見他立在一旁,神色平靜,竟毫無異樣,眼底驀然精光四射,目光凌厲宛若兩道利劍,盯著李穆,冷笑點頭:「好!好!不想我高嶠縱橫半生,竟被你一個小小的別部司馬弄於股掌之間!果然是後生可畏!」

    他說完,再不停留,轉身便匆匆奔出大堂,身影迅速消失在了大門之外,一路幾乎奔至莊園門口。

    僕從見主人出來了,忙迎上去:「大家稍候,奴這就將牛車驅來……」

    「給我備馬!」

    高嶠喝了一聲,等馬一到,縱身一躍而上,大袖鼓風,揮臂猛地抽了一鞭,驅馬朝著城池方向疾馳而去。

    「你們走吧。能逃多遠,就逃多遠。」

    她對面前幾個還未離去的道姑說道。

    她話音未落,伴著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一個侍衛從檻外沖了進來。

    「夫人!羯人已攻破城門!傳言太后陛下在南下路上被俘!榮康領著羯兵正朝這邊而來,怕是要對夫人不利!夫人再不走,就不來及了!」

    人人都知,羯人軍隊暴虐成性,每攻破南朝一城,必燒殺奸掠,無惡不作。如今的羯人皇帝更是毫無人性,據說曾將南朝女俘與鹿肉同鍋而煮,命座上食客辨味取樂。

    道姑們本就驚慌,聞言更是面無人色,紛紛痛哭。幾個膽小的,已經快要站立不住了,整個人都在瑟瑟發抖。

    高洛神閉目。

    一片燭火搖曳,將她身著道服的孤瘦身影投於牆上,倍添凄清。

    ***

    神州陸沉。異族鐵蹄,輪番踐踏著錦繡膏腴的兩京舊地。

    南人在北方父老的翹首期盼之下,曾一次次地北伐,然而結局,或無功而返,或半途折戟,功敗垂成。

    當收復故國河山的夢想徹底破滅了,南人能做的,也就只是憑了長江天塹偏安江左,在以華夏正統而自居的最後一絲優越感中,徒望兩京,借那衣冠禮制,回味著往昔的殘餘榮光罷了。

    然而今天,連這都不可能了。

    曾經以為固若金湯的天塹,也無法阻擋羯人南侵的腳步。

    那個榮康,曾是巴東的地方藩鎮,數年前喪妻后,因慕高氏洛神之名,仗著兵強馬壯,朝廷對他多有倚仗,竟求婚於她。

    以高氏的高貴門第,又怎會聯姻於榮康這種方伯武將?

    何況,高洛神自十年前起便入了道門,發誓此生再不復嫁。

    她的堂姐高太后,因了十年前的那件舊事,知虧欠於她,亦不敢勉強。

    榮康求婚不成,自覺失了顏面,從此記恨在心,次年起兵作亂,被平叛后,逃往北方投奔羯人,得到重用。

    此次羯人大舉南侵,榮康便是前鋒,帶領羯兵南下破城,耀武揚威,無惡不作。

    ***

    「我不走。你們走吧。」

    高洛神緩緩睜眸,再次說道。

    她的神色平靜。

    「夫人,保重……」

    道姑們紛紛朝她下跪磕頭,起身後,相互扶持,一邊哭泣,一邊轉身匆匆離去。

    偌大的紫雲觀,很快便只剩下了高洛神一人。

    高洛神步出了道觀後門,獨行步至江邊,立於一塊聳岩之上,眺望面前這片將九州劃分了南北的浩瀚江面。

    銀月懸空,江風獵獵,她衣袂狂舞,如乘風將去。

    這個暮春的深夜,江渚之上,遠處春江海潮,猶如一條銀線,正聯月而來。

    台城外的這片月下春江潮水,她也再熟悉不過。

    無數個從夢魘中醒來的深夜,當再也無法睡去之時,唯一在耳畔陪伴她著的,便是那夜夜的江潮之聲,夜復一夜,年年月月。

    然而今夜,這江潮聲,聽起來卻也猶如羯騎南下發出的地動般的鼙鼓之聲。

    高洛神彷彿聽到了遠處來不及逃走的道姑們的驚恐哭喊聲和羯兵的狂笑嘶吼之聲。

    什麼都結束了。

    南朝風流,家族榮光,以及,和她有關的一切,都將要在今夜終結。

    身後的羯兵越來越近,聲音隨風傳來,已是清晰可辨。

    高洛神沒有回頭。

    江水卷涌著她漸漸漂浮而起的裙裾,猶如散開的一朵花兒,瘦弱如竹的身子,被波流推著,在江風中晃動。

    她抬眸,注視著正向自己迎面湧來的那片江潮,一步一步,向前走去向著江心跋涉而去。

    ***

    從高洛神有記憶開始,父親就時常帶她來到江畔的石頭城裡。

    巍巍青山之間,矗立著高聳的城牆。石頭城位於皇城西,長江畔,這裡常年重兵駐守,用以拱衛都城。

    父親總是牽著她的小手,遙望著一江之隔的北方,久久注目。

    北伐收復失地,光復漢家故國,是父親這一生最大的夙願。

    據說,母親在生她的前夕,父親曾夢回東都洛陽。夢中,他以幻為真,徜徉在洛河兩岸,縱情放歌,於狂喜中醒來,不過是倍加惆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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