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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江花月 - 112.第 112 章字體大小: A+
     

    晉江文學城歡迎您洛神雖無緣見得,但依然能夠想象此刻城外那一幕正在進行中的盛況。

    驕陽艷艷當空,旗纛漫天遮日,數萬為國立下赫赫軍功的將士,盔甲鮮明,在無數民眾的注視目光之中,整齊地列陣於城外的君王台下,接受著來自君王的閱視。

    而她的父兄和未來的夫婿,恰正位列其中。

    洛神為自己有這樣的親人而驕傲。

    從一大早起,她就無心別事,極力按捺住迫不及待的心情,盼望著父親他們能早些踏進家門。

    從戰事爆發,父親離家都督江北之後,到如今,感覺彷彿已經過了很久很久。

    洛神非常想念他們。

    ……

    犒軍順利結束。

    皇帝在身後萬軍齊聲所發的震天般的恭送聖駕聲中,先行起駕回了皇宮。

    高嶠和他身後的高氏家族,毫無疑問,是今日最為風光的一個家族。

    京中那些僑姓次等士族和三吳本地士族,無不以能和他說上一兩句話為榮。

    至於民眾,更是興高采烈,儀式結束,遲遲不願散去。但他們議論最多的,卻是另一個人的名字。

    這個名字,因為今天的這場犒軍儀式,迅速地傳遍全地,幾乎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這個名字,叫做李穆。

    據說,是他單槍匹馬殺入臨川王的陣前,從千軍萬馬的重重包圍之下,救回了一個被俘的高氏子弟。

    據說,是他挫敗了夏人進攻義陽的圖謀,率領區區不過兩千守軍,血戰江關,硬是擋住了數萬敵軍的輪番進攻,直到援兵到來。

    也是他,先鋒敢死,在江北的大戰之中,帶著部下五戰五捷,所向披靡,立下奇功。

    今日,興平帝在接見完以高氏為首的其餘參與戰事的陸氏、許氏等士族功臣之後,特意點他出列,封他為虎賁中郎將,並破格賜下金獸袍,絲毫不加掩飾對他的欣賞之情。

    皇帝都如此,更毋論民眾了。

    倘若這個名叫李穆的年輕人出身士族,民眾也就如他們習慣的那樣,只會對他仰望而已。

    正因為他出身寒門,在這個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士族,以門戶決定了一切的虞國,是一個從最底層一步步走到今天這種榮耀位置的典範,無數的平民,彷彿在他的身上看到了自己和子孫後代的希望,這才為之熱血沸騰,乃至狂熱崇拜。

    李穆的身邊,此刻聚攏了里三層外三層的士卒,周圍堵了個水泄不通,歡聲笑語,不斷傳來。

    楊宣尋來時,見到的便是如此一幕,也未打斷,只含笑立於一旁。

    李穆很快看到了楊宣,排開人群出來,向他快步走去,見禮。

    楊宣忙托住他,笑道:「你如今也位列將官,且得了陛下親賜的金獸袍,榮耀非我等所能及。往後見了我,再不必多禮了。」

    大虞皇帝給臣下的賜服分兩種,文官鶴服,武將獸服。前者代表安定,後者意寓威武。

    朝廷南渡之前,對於臣下來說,能獲得一件賜服,往往被視為無上之榮光。南渡之後,因皇權本就是靠士族扶持而起,一蹶不振,頂級士族,幾乎能與皇族並貴,慢慢地,這樣的榮耀,對於士族來說,或許不過也就是只是錦上添花而已,但對於出身寒門的人來說,能獲得一件賜袍,依舊是夢寐所求。

    李穆道:「末將僥倖能有今日,全仰仗將軍的一路提攜。將軍理當受我一拜。」

    楊宣見他絲毫沒有因為今日所得的榮耀而生出驕矜,對自己依舊以禮相待,心下寬慰,笑道:「許司徒此次對你也是多有讚賞,在我面前,提過數次。此番陛下便是沒有封賞,司徒也不會虧待你。有司徒和高公提攜,往後你前途無量。他二人如今就在營帳,你且隨我來,拜謝完畢,今夜咱們不醉不歸!」

    李穆並未抬步,眺向遠處那座許泌和高嶠等人所在的大帳方向,片刻后,說道:「楊將軍,你可還記得,從前高相公曾許諾,無論我所求為何,必定應我之事?」

    楊宣哈哈大笑:「自然了!當時相公許諾,擲地有聲。何止我楊宣一人聽到,入耳者眾矣!」

    他說完,打量了下李穆,笑道:「怎的,莫非你已想到了所求之事?正好,高相公也在,你趁這機會提出來便是。我料你無論所求為何,相公必會應允你的。」

    李穆道:「此事,恐怕我需借將軍之力了。」

    「何事?竟然還要我來助你?」

    楊宣有些驚訝,隨即又笑:「你儘管說!但凡我能,必無所不應。」

    他拍了拍胸膛,豪氣衝天。

    「多謝楊將軍。」

    李穆一笑。

    「我之所求,便是高公之女。不知楊將軍願助我否?」

    楊宣起先臉上一直帶笑,忽然笑容定住,遲疑了下,看向李穆,語氣裡帶了點不確定:「敬臣,你方才在說什麼?高公之女?」

    「高相公的女兒?你想求娶於她?」

    他頓了一下,用強調的語氣,重複了一遍。

    「正是。我之所欲,便是求娶高公之女。」

    李穆應道。

    「你……你怎會有如此念頭?莫非是在與我玩笑?」

    楊宣遲疑了下,又問,語氣里充滿了迷惑。

    「我欲求娶高公之女。」李穆只又如此道了一遍。

    「將軍若能代我將所求轉呈到高公面前,李穆不勝感激!」

    楊宣盯著神色如常的李穆,雙眼越瞪越大,連長了滿臉的絡腮鬍,都沒法遮掩他此刻那極度震驚的神色。

    他忽然臉色一變,看了下四周,道:「你隨我來!」轉身匆匆而去,入了自己的營房。

    等李穆也跟隨而入,楊宣叫了兩名親兵,命遠遠地守住營門,不許旁人靠近,這才轉過了身。

    「敬臣,你莫非糊塗了?你怎會生出如此荒唐之念?高公何人?我等又是何人?你當也知,如今士族當道。以高氏之望,相公便是再感激你救了他的侄兒,也絕不會將他女兒下嫁給你。你聽我的勸,還是趁早打消了這念頭,千萬不要因此見惡於高相公,自取其辱!」

    他的神色凝重,語氣更是異常嚴肅。

    李穆卻神色不動,依舊微笑道:「多謝將軍的提點。只是求娶高公之女,是我李穆生平唯一夙願。高公當日既應許我可求我所想,如今便是自不量力,我也要試上一試。」

    楊宣不停搖頭:「敬臣,你以弱冠之年,便晉位虎賁中郎將,放眼朝廷,何人能及?以你的能力,日後前途,必定遠遠勝於我,何況今日,連陛下也如此看重於你,你大可不必如此心急!高公當日便是當眾向你許下諾言,也不過是他一時隨口之言罷了。旁的事還好說,此事,他必定不會應允。你卻怎就拿去當了真?」

    李穆說:「我求娶高公女之心愿,由來已久,既有機會,若不試上一試,怎會甘心作罷?將軍若覺為難,末將亦不敢勉強。末將先行告退。」

    他向楊宣行過拜謝之禮,隨即轉身要走。

    沒有打消掉自己這個愛將的荒唐念頭,楊宣怎可能就此放他離開?立刻上前一步,擋住了李穆去路。

    「敬臣!窕窈淑女,君子好逑,我懂!只是我聽聞,高氏與陸氏向來互通婚姻,兩家早就有意聯姻,如今想必也要議親了,高家怎會在此時舍陸氏將女兒下嫁給你?何況,你可知道,士庶分隔森嚴,遠非你能想象?那些自視清高之人,連同座尚且不願,何況通婚?便是偶有尋常士庶兩族通婚,那士族的親友亦以為恥,從此不肯相互往來。以高氏之尊,怎會自跌身份?」

    楊宣勸著愛將,自己卻也被勾出了積壓已久的心底之怨,又恨恨地道:「我等祖上,功業赫赫,哪裡不如他們?如今士族子弟,當中多更是無能之輩,卻借了朝廷南渡之難,祖上攬功,仰仗門第之尊,便凌駕於我等頭上,視人為螻蟻牛馬之屬,供其差用,何曾將我等放在眼中?」

    他咬牙,長長地呼吸了一口氣,等平定下了翻湧的情緒,語重心長地道:「敬臣,你聽我一句,切莫拿那日高公之言當真!就此打消此念,免得求親不成,反遭人羞辱!」

    他勸著時,李穆一直默默聽著,等他道完,說道:「將軍一番善言,句句出於愛護,李穆感激,沒齒難忘。只是將軍你也知道,我生性戇陋,心中有了執念,若不試上一試,便不甘心。多謝將軍,末將告辭了!」

    楊宣知他還是沒有打消念頭,無奈,長嘆了一口氣:「罷了罷了,你既如此求我了,我又怎能視而不見?只是你要知曉,高公或是不會計較你的唐突,亦肯替你隱瞞。世上卻沒有不透風的牆。你求親被拒也就罷了,日後難免也會被人知曉,落人恥笑。況且司徒那裡,恐怕也會疑心你攀附高公,怕有所不快……」

    李穆微微一笑:「將軍所慮,不無道理。故煩請將軍,可先將此事告知司徒。倘若司徒亦以為不妥,我便打消此念,再不提及半句。如何?」

    楊宣苦口婆心,苦勸良久,終於聽他被自己勸得有所鬆動,松下了一口氣,忙道:「甚好!那我先稟司徒。若是不成,你切莫再執著此念!」

    李穆向他深深一揖:「多謝將軍!李穆在此靜候將軍回訊!」

    「回去!命李穆自己出面,予以否認。」高嶠道。

    高七遲疑了下:「他若是不願……」

    「由不得他了。」

    高嶠冷冷地道,一邊說著,掉轉了馬頭,正要催馬離去,忽聽身後,隨風傳來一道熟悉的笑聲。

    「景深!你來正好!愚兄正想尋你……」

    高嶠循聲回望,見轅門裡出來了幾人,當先之人,可不就是許泌?其後隨著楊宣等人,無不面帶笑容,朝著自己,快步而來。

    高嶠眉頭不易覺察地微微蹙了一蹙,遲疑了下,翻身下了馬背。

    「景深,愚兄方才偶來兵營,不料恰好聽到了個天大的好消息。道李穆求親,景深以當日許諾之言,慷慨應允,答應將愛女下嫁於他?果然是一諾千金,愚兄感佩萬分。軍中那些將士聽聞,更是群情激涌。李穆此求,目下雖是唐突,但我料他非凡俗之輩,日後必是大有作為。景深得此佳婿,可喜可賀!」

    許泌說完大笑。笑談聲中,引來了附近不少的兵卒。

    士兵們慢慢地圍了過來,望著高嶠,皆面帶喜色。

    楊宣壓下心中萬千疑慮,遲疑了下,上前向高嶠見禮,面上露出笑容:「末將代李穆,多謝相公……」

    高嶠未等他說完,擺了擺手,打斷了他的話。

    他抬目,緩緩環顧了一圈四周,抬高了聲音:「此為不實之言,其中想必有些誤會。更不知何人從中推波助瀾,以致於訛傳至此地步!」

    他說完,轉向楊宣。

    「楊將軍,煩你將我之言,代為轉達部下,希周知。李穆我極為賞識,但嫁女之說,實屬無中生有,絕無此事。」

    楊宣一呆。

    周圍士卒,面上笑容漸漸消失,相互間議論著,起了一陣低低的嗡嗡之聲。

    李穆在這些普通士卒的眼中,極有威望。

    今早,聽到這個不知道哪裡開始傳出的消息之時,這些人無不為之感到興奮,在心底里,甚至生出了一種與有榮焉之感。

    士庶分隔森嚴,地位尊卑,一目了然。

    而李穆卻破了堅冰。他做到了他們這些人從前連做夢都不曾想象過的事情。

    所以他們才會對這個消息加倍感到興奮,不過半天,便傳得整個軍營都知道了。

    「司徒,我另有事,先行告退!」

    高嶠不再多說,翻身上馬,縱馬而去。

    許泌望著高嶠離去的背影,眯了眯眼,唇邊的那抹笑容,愈發顯得意味深長。

    ……

    高嶠離開軍營,又即刻入城趕往家中。

    多年以來,建康城中的民眾,已極少能在街上看到當朝高官以馬代步。

    那些士族,出入無不坐著牛車,以為風度,騎馬則被視為下等武夫的行徑。忽見相公騎馬從城門入內,哪個不認得他?不禁驚詫,紛紛停下觀看。

    高嶠心急火燎,恨不得立刻插翅趕回家中,哪裡還顧的了這些?一口氣驅馬趕到高家大門之前,那門房正站在台階上,左顧右盼,面帶焦色,忽然看到高嶠從遠處騎馬而來,鬆了一口氣,急忙奔了上前。

    「相公!長公主方才正尋相公呢!相公回來正好!」

    高嶠心裡咯噔一跳。

    昨夜他將此事瞞著蕭永嘉,便是因了蕭永嘉的脾氣。怕她知道,反應過激,萬一要將事情弄大。

    考慮過後,他尋了高胤,將事情告知,叫他先代自己出面見李穆。

    最後,是悄悄將這事情解決了,李穆知難而退,此事止步於自己,也就過去了。

    他沒有想到的是,才一夜功夫,這事竟就發展到了如此地步。

    方才一路回來,心裡原本還抱著一絲微末希望,希望這消息還不至於傳到家中。

    果然,還是遲了一步。

    高嶠眉頭緊皺,翻身下馬,匆匆行至後堂,沒看到女兒的身影,卻撞到了蕭永嘉投來的兩道目光。

    蕭永嘉坐在那裡,面容陰沉,看到自己,立刻站了起來。

    「你隨我來!」語氣極其生硬。說完,轉身朝里而去。

    阿菊看了過來,目露忐忑之色。

    高嶠默默跟上,行至內室,那扇門還沒來得及關,蕭永嘉便怒喝:「高嶠!你是昏了頭不成?竟做出這樣的事!把我女兒,嫁給一個武夫?」

    高嶠急忙擺手:「阿令,你聽我說!絕無此事!」

    跟了過來的阿菊急忙代為關門,自己走得遠些,命下人不得靠近。

    事已至此,高嶠再不敢隱瞞,忙將事情經過,原原本本說了一遍。

    「……當初他救了子樂,我一時不備,許下諾言。當時何曾想到,他如今會開口求娶阿彌?故今日召他去了雀湖的莊子,原本是想叫他自己打消了念頭,此事也就過去了。沒想到……」

    「啪」的一聲。

    蕭永嘉大怒,一掌擊在了案幾之上,打斷了高嶠的解釋。

    「哪裡來的狂妄之人!不知天高地厚,仗著救過六郎,竟就敢肖想我的女兒!」

    「還有你!出了這樣的事,你竟不告訴我一聲!若不是今日事情鬧大了,你打算就這樣瞞著我?」

    高嶠一語不發,任由蕭永嘉大發脾氣,片刻后,忽想了起來:「阿彌呢?她可也知道了?」

    想到女兒聽到這消息時可能會有的反應,不禁愧疚。

    蕭永嘉冷笑:「還用你問?我早就叫人瞞著她,半點兒也不能讓她知道!陸家那邊,也派人過去傳了口信了!」

    高嶠鬆了一口氣,低聲道:「此事確實怪我考慮不周。你怎麼罵都對。你且消消氣,莫氣壞了身子。我先出去一趟,把事情給徹底了結。」

    「你放心,這回定不會再出岔子了!」

    「你能做成什麼事?」

    蕭永嘉冷笑。

    「用不著你了!那個叫什麼李穆的,還是我親自去會會他好了。我倒要看看,他到底生了如何的三頭六臂,如此不自量力,竟敢打我女兒的主意!」

    高嶠最擔心的,果然還是發生了,忙阻攔:「阿令,你莫去了,還是我來。你在家,安心等我消息便是。」

    「女兒名聲如此被人糟踐,你叫我怎麼安心?」

    蕭永嘉怒氣沖沖,一把推開高嶠。

    「我自己去!」

    「阿令!」

    高嶠正攔著蕭永嘉,門外又跑來一個下人,隔著門嚷道:「相公,長公主!宮中傳來了話,說陛下命相公入宮,有事要見。」

    夫妻對望一眼,停了下來。

    ……

    為慶賀江北大捷,朝廷休沐三日。

    高嶠又趕至皇宮。

    當今興平帝在太初宮裡見了高嶠,邊上是許泌,已經早於他入宮了。

    興平帝和長公主是同母所生,幼年之時,在宮中曾險遭人毒手,得長公主所護,故關係親近,加上高嶠素有威望,為士族領袖,興平帝對他一向極是客氣。

    高嶠行過叩見之禮,興平帝立刻親自下榻,將他托起,笑道:「此處無外人,卿何必與朕如此拘禮?上坐。」

    高嶠連稱不敢,興平帝便也不再勉強,望著高嶠,笑說:「朕一早起,便聽到御花園中喜鵲鳴啼,本來疑惑,想近來宮中並無喜事。哪只方才,才知鵲鳴為何。聽宮人言,你願放下門戶之見,將阿彌下嫁李穆。朕便召來許卿相問,才知此事為真。朕很是欣慰。此次江北大戰,李穆立下汗馬功勞,放眼我大虞,何人能及?更難得卿不忘當日之言,一諾千金,願將阿彌下嫁李穆,成就佳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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