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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江花月 - 84.第 84 章字體大小: A+
     

    晉江文學城歡迎您但即便這樣,阿七叔還是小心翼翼,命馭人驅得慢些,再慢些。

    因前兩日,洛神在家中鞦韆架上不慎滑摔下來,所幸架下芳草如茵,是片春泥軟地,當時雖暈厥了過去,但很快蘇醒,並無大礙,連皮肉也沒擦傷。

    但也嚇得阿七叔不輕。

    故今日,拗不過洛神要出來,路上自然萬分謹慎,唯恐她又有個閃失。

    當時摔了醒來后,洛神覺得腦瓜子有點痛,人也迷迷瞪瞪的,彷彿腦袋裡突然塞了團漿糊進去,模模糊糊,記得做了個什麼夢。

    可是任她怎麼想,又想不起來。

    就好像在一片滿是迷霧的林子里迷路了的感覺,很是煩人。

    當時她捧著腦殼,想了片刻后,就撒開不管了。

    因為比起這個小意外,她還有更煩心的事情。

    系在犍牛脖頸上的那枚金黃色的銅鈴,隨了牛車前行,一路發出悅耳的叮噹叮噹之聲,彷彿在提醒著她,車廂外春光爛漫,正當行樂。

    洛神根本沒有這個心情。

    她愁眉苦臉,一隻略帶肉肉的玉白小手撐著小巧漂亮的下巴頦,支肘於望窗之上,漸漸地出起了神。

    記得去年這時節,為了慶賀自己年滿十五,母親還在白鷺別莊里,為她舉辦了一場曲水流觴。

    當日,整個建康城裡士族門第的閨中少女幾乎全部到來。

    連數年前已嫁作東陽王妃的阿姊,也特意從東陽郡趕了回來,為的就是慶賀她的及笄之禮——女孩兒一生中被視為僅次於婚禮的最重要的一個儀式。

    清流縈繞,臨溪濯足,歡聲笑語,不絕於耳。

    當日縱情嬉樂的一幕,歷歷在目,猶如昨日。

    只是沒過多久,周圍的事情,便一樁一樁地令人愁煩了起來。

    先是有消息來,北方羯胡當政的夏國虎視眈眈,正厲兵秣馬,意圖南下吞併江南。從去年下半年起,身為徐州刺史的叔父高允便帶著堂兄高胤北上廣陵,募兵備戰。

    南北戰事,隨時都有可能爆發。

    禍不單行。這種時候,宗室臨川王又在去年秋叛變。叛軍一度攻佔了整個贛水流域。

    外戚許家,當今許皇后的父親許泌,領命前去平叛。

    平叛進行得並不十分順利,陸陸續續,至今已經打了快半年了。

    這些還沒完。位於最西南的交州,也跟著不太平了。

    原本一直附於大虞的林邑國,王室內部發生動蕩,林邑王逃到交州,向洛神的皇帝舅舅興平帝求助。

    屬國生亂,作為宗主國的大虞,自然不能坐視不管。興平帝便派了一支軍隊過去,幫助林邑王恢復秩序。

    那支軍隊,到現在也還沒回來。

    興平十五年,彷彿註定了,是個多事之秋。

    大虞的北、中、南,同時生亂。父親身為中書令,掌宰相之職,坐鎮中樞,佐理朝政,統籌調度,應對三方,勞心勞力,辛勞程度,可想而知。

    已經不止一次,洛神見到父親書房裡的燈火亮至深夜。有時甚至和衣在書房裡草草過夜,天不亮起身,又赴朝會。

    她心疼極了,可是又沒有辦法,心裡只盼望著,那些男人打來打去的可惡戰事,能早點過去。

    她盼著父親能輕鬆些。像她小時候記憶里那樣,和三五友人持麈聚坐,飲酒閑談。他大袖高履,瀟洒飄逸,高氏風流,天下盡知。而不是像現在這樣,終日為朝事所累。

    已經多久,洛神沒有見到父親展顏舒心笑過了?

    這也是為何,前兩日摔了后,她執意不讓下人告訴父親的緣故。免得他多掛慮。

    「小娘子,渡頭到了。」

    阿七叔的聲音響了起來。

    車門被打開,阿七叔的慈愛笑臉出現在了車門口。

    洛神這才驚覺,牛車已經停下。

    阿七叔親自為她放好踩腳的小杌子。

    同行的兩個侍女瓊樹和櫻桃,不待吩咐,立刻過來。

    瓊樹扶著洛神。

    櫻桃蹲下,扶著小杌子。

    其實洛神完全可以自己下車。甚至不用小杌子踩腳,她也能穩穩噹噹地跳下去。

    可是阿七叔不會給她這樣的機會,何況前兩日,她剛從鞦韆架上滑摔了下去。

    洛神便這樣,被瓊樹和櫻桃一上一下,伺著下了車。

    渡口已經停了一艘彩舫。

    洛神上了船,朝著白鷺洲而去。

    白鷺洲位於城西江渚之中,從渡口進去,中間要走一段水路。每年的春天,洲畔會聚來很多白鷺,故這般得名。

    洛神的母親清河長公主蕭永嘉,這幾年一直長居於白鷺洲的白鷺別莊里,不大進城。

    別莊是先帝賜給她的一處宅第。洛神的皇帝舅舅登基后,因為和長姊感情親篤,又賜了許多珍寶,內里裝飾得極盡奢華。

    洛神這趟過來,就是去看母親。

    她站在船頭,迎風眺望著前方白鷺洲的方向。

    今天江上風有些大,駛離渡口之後,船搖晃得有些厲害。

    阿七叔跟在她的邊上,跟得牢牢,彷彿她還是個三歲小孩,一不小心就會掉進江里一樣,嘴裡不停念叨,非要洛神回到船艙里去。

    洛神嘆了口氣,乖乖進了船艙。

    船抵達白鷺洲,洛神乘著抬輿到了別莊,母親卻不在。

    僕從說她去了附近的紫雲觀。

    時下道教盛行,民間盛行天師教。士族皇族中人,也不乏信眾。

    譬如陸家柬之兄弟,人人名後綴了「之」字,便是因為柬之的父親陸光奉道的緣故。

    紫雲觀是皇家敕建女觀。觀主了塵子五十多歲了,據說煉丹有道,看起來才不過四十齣頭的樣子,也會下棋賦詩。母親久居洲上,時常去觀中和了塵子下棋論道。

    洛神只好又轉去紫雲觀。

    路不遠,很快到了。

    蕭永嘉正和了塵子在下棋,聽到女兒來了,忙起身出來。

    了塵子在一旁隨著,見到洛神,甩了下手中的拂塵,笑眯眯地向她合十行禮,十分殷勤。

    不知道為什麼,洛神就是不喜歡這個白面老道姑。

    反正這天下,連見了皇帝舅舅,她都不用行禮,自然更不用理會自己討厭的人。

    她沒理睬老道姑,只撲到了蕭永嘉的懷裡:「阿娘,女兒前兩日摔了!」

    蕭永嘉比洛神父親高嶠小了五歲,二十歲的時候生了洛神,今年三十六歲了,但看起來還非常年輕。

    一身飄逸道袍,更襯得她異樣的美貌。和洛神站一起,說她是年長些的姐姐,恐怕也是有人相信的。

    尤其是和年不過四十便兩鬢生霜的父親相比,母親的年輕和美麗,總會讓洛神不自覺地同情起父親——雖然她也不知道到底是為什麼了,母親會和父親決裂到這樣的地步,公然長年分居,不肯回城,以致於全建康城的人都在背後笑話父親,說相公懼內。

    這大概也是父親這一輩子,唯一能被人在後背取笑嚼舌的地方了。

    蕭永嘉對丈夫不聞不問,但對女兒,卻是極其疼愛,聞言吃了一驚,急忙抱住她:「可還好?摔到了哪裡?怎不派人告訴我?」

    洛神道:「女兒摔得很重,今日頭還疼得厲害。就是怕母親擔心,才不叫人告訴你的。」

    蕭永嘉急忙扶著洛神出了道觀,母女同乘一輿回別莊,叫了高七仔細問當時情況,知無大礙,這才放心。只是又狠狠罵了一頓女兒的貼身侍女瓊樹和櫻桃。

    兩個侍女跪在地上,不住磕頭認錯。

    洛神一時沒想到母親會遷怒侍女,趕緊打斷,兩隻肉肉小手拽住她寬大的道袍袖子,身子扭啊扭:「下回我會小心。阿娘,女兒想你了。」

    蕭永嘉這才作罷,罵退了面如土色的瓊樹和櫻桃,疼愛地摸了摸她被江風吹得有些泛涼的臉蛋:「阿娘也想你了,正想叫人接你來。恰好你來了,多陪阿娘幾日,不要回城了。」

    「阿娘,我也想在這裡陪你。但怕是不便。阿耶(父親的昵稱)這些日生了病……」

    她覷著母親的臉色。

    「……到處又不太平,他日夜操勞,時常眠於書房。我怕阿耶這樣下去,身體要吃不消。我勸阿耶,可是阿耶不聽我的……」

    蕭永嘉面上笑容漸漸消失,瞥了女兒一眼:「你又想哄我回去?老東西自己不顧死活,和我有何干係?我回去了,他便會好?」

    「阿耶不是老東西……」

    洛神嘟嘴,不滿地小聲嘀咕。

    蕭永嘉哼了一聲:「別以為我不知道,你的小心眼,偏著呢!你要是來看阿娘,阿娘歡喜得很。要是來哄阿娘回去的,別想了!他就是病死了,也和我無干!」

    洛神白嫩嫩的手指頭不停地扭著垂下的一根腰帶,貝齒緊緊咬住唇瓣,望著蕭永嘉一語不發,眼眶漸漸泛紅。

    阿菊見狀,心疼不已,急忙過來。

    「長公主,相公既病著,最近事又多,怕是照顧不周小娘子了。不如我回去,服侍小娘子幾日,長公主以為如何?」

    阿菊是蕭永嘉身邊的阿嬤,洛神小時候,沒少得到她的照看。

    聽她如此說,委屈得眼淚吧嗒吧嗒地掉了下來。

    阿菊愈發心疼,給她擦淚。

    洛神乾脆把臉埋進她懷裡。

    蕭永嘉睨了女兒背影一眼,神色稍緩:「也好。阿菊你隨她回吧,代我照顧她幾日。」

    阿菊忙應下,低聲哄著洛神。

    洛神離開白鷺洲時,眼圈還帶了點紅,直到傍晚回了城中,看起來才恢復如初。快到府邸前,想了起來。

    「阿嬤,見了我阿耶,你就說是阿娘知道他生病,特意叫你回來代她照顧他的。」

    阿菊點頭:「不消小娘子提醒,我也知道的。」

    洛神看向阿菊:「阿嬤,我聽說以前,是阿娘自己要嫁阿耶的。可是阿娘現在又狠心不理阿耶。你知道為何嗎?」

    阿菊最怕洛神問這個,含含糊糊:「我也不曉得呢——」

    洛神嘆了一口氣:「阿嬤,要是阿娘肯和阿耶好起來,那該多好……」

    阿菊口中嗯嗯,心裡卻暗嘆了一口氣。

    夫妻關起門的那點事,哪個吃了委屈,哪個硬著心腸,旁人只看表面,哪裡又知內里?

    不過是如人飲水,冷暖自知罷了。

    蕭永嘉的心,緊緊地扭成了一團。

    她的女兒呀,從身上掉落下來的這一塊肉,養到現在,十六年間,何曾遭到這樣五雷轟頂般的驚嚇?又何曾受到過這樣的羞辱和委屈?

    從覆舟山下來后,這一路,心中所積聚出來的所有的憤怒,在這一刻,達到了巔峰。

    縱然希望渺茫,可是做母親的,就這樣認下這樁荒唐的婚姻,讓一個從前根本就不知道在哪個泥塘里打滾的武夫就這樣糟蹋了自己的嬌嬌女兒,她怎肯?

    蕭永嘉壓下心底所有的情緒,長長地呼出一口氣,轉頭對阿菊道:「送阿彌回屋去!我去個地方!」

    她鬆開了女兒的手,轉身便走。

    「阿娘,你去哪裡?」

    洛神追上去問。

    「阿娘去去就來!你莫多想,先回屋去!」

    蕭永嘉未回頭,匆匆而去。

    「阿娘!我知道,你是要去找阿舅。可是今天的事都這樣了,阿舅還能幫我們嗎?」

    洛神的聲音滿是遲疑。

    她知道阿舅對自己很好。聽說在她出生后的第二年,阿舅剛做皇帝不久,就要封她為郡主。只是阿耶當時極力辭謝,這事才作罷了。

    這些年間,阿舅時常接她入宮,宮裡有什麼新巧玩意兒,她必是第一個有的。逢年過節,更不忘賞賜給她各種各樣的奇珍異寶。

    但是這回,阿耶都公開考校那個李穆和陸家大兄了。

    洛神知道阿耶,倘若事情不是到了不能私下解決的地步,涉及自己的婚姻,阿耶絕不會如此貿然行事。

    可見阿耶,已被逼得沒辦法了。

    洛神今早雖然沒有親眼看到現場,卻也能想象,覆舟山上上下,有多少人,上從皇室、士族,下到平民百姓,親眼目睹了這場考校。

    現在結果出來了,眾目睽睽之下,李穆勝了。

    就算阿舅是皇帝,就算他對自己再好,難道還能幫自己在天下人面前反悔不成?

    蕭永嘉停下腳步,轉頭,看見女兒眼中閃爍的水光,心如刀割。

    「阿菊,你陪著阿彌!」

    她提起嗓門道了一聲,轉身去了。

    ……

    李穆在今日覆舟山的考校中勝了陸家長公子,按照先前的約定,高相公要將女兒下嫁給他。

    這個消息,如同旋風一樣,覆舟山的考校才結束不久,就刮到了城裡。

    到處都在瘋傳著。水井邊,街巷口,販夫走卒,引車賣漿,幾乎人人都在談論。

    蕭永嘉趕去台城的路上,人坐在牛車裡,一路之上,耳中不斷飄入來自道旁的這種議論之聲,幾乎咬碎銀牙。到台城后,穿過大司馬門,徑直入了皇宮,往興平帝平日所居的長安宮而去。

    統領皇宮守衛和郎官的郎中令孫沖剛護送皇帝回了宮,遠遠看見長公主行來,面色不善,急忙親自迎上,將她引入外殿。

    蕭永嘉道要見皇帝。

    孫沖陪笑道:「長公主請在此稍候。陛下方才回宮,尚在更衣,容臣先去通報一聲。」

    興平帝這兩年身體不大好,從覆舟山回來,精神一放鬆,人便感到乏力,屏退了左右,正想著心事,忽聽長公主來了,立刻猜到了她的目的,一時有些心虛,遲疑了下,吩咐道:「說朕吹了風,有些頭疼,吃了葯,剛睡了下去。叫阿姊可先回去,朕醒來,便傳她。」

    孫沖知皇帝不敢去見長公主,出來將話重複了一遍。

    蕭永嘉忍住氣:「我家中也無事,就不回了,在這裡等陛下醒!」

    長公主自己不走,再給孫沖十個膽,他也不敢強行攆人,只好賠著笑,自己在一旁守著,朝宮人暗使眼色,命宮人進去再遞消息。

    蕭永嘉裝作沒看見,上了坐榻,挺直腰背,面向著通往內殿的那扇門,坐等皇帝出來。

    不過一盞茶的功夫,傳來了一陣腳步聲。卻不是皇帝從裡頭出來,而是當今的許皇后,在宮人的伴駕下,從殿外入了。

    蕭永嘉和許皇后的關係,多年來一直冷淡。皇後來了,近旁的孫沖和宮人都迎去見禮,蕭永嘉卻不過點了點頭而已。

    許皇后眼底掠過一絲惱恨,臉上卻帶著笑,主動上去,坐到對面:「長公主,這兩年少見你進宮,聽說還一直自個兒居於白鷺洲上,一向可好?這回入城,想必也是為了阿彌的婚事吧?我方才也聽說了,陸家長公子惜敗於李穆,想來,高相公是要秉守諾言,下嫁阿彌吧?」

    她嘆了口氣,臉上露出同情之色。

    「那個李穆,出身低微,確實配不上阿彌,這婚事,阿彌委屈了。但事已至此,你也只能想開些。李穆畢竟捨命救過六郎。我又聽說,也是當日高相公親口許下的諾言。今日此事,也算是天意吧!何況,這個李穆,我聽聞人才武功,也算是拔尖,等他做了長公主的女婿,陛下愛屋及烏,自然也會多加提拔。有高相公和陛下護著,誰敢說一聲不好……」

    「我呸!狗屁的天意!」

    一直沉默著的蕭永嘉柳眉倒豎,突然拍案而起,竟罵起了俚俗之語。

    「許氏,你當我不知?這事若不是你許家從中煽風點火,會弄成今日這樣?你口口聲聲聽說,聽說,倒都是哪裡來的聽說?我沒去尋你的晦氣,已是給你臉了,你竟還敢到我跟前賣乖?」

    她掃了眼許皇后的臉,冷笑:「面臉如盆。難怪!好大一張臉!」

    這些年間,兩人關係雖冷淡,但蕭永嘉這樣發怒,當眾叱罵諷刺許氏,卻還是頭回。

    許皇后的一張圓臉迅速漲得通紅,也站了起來,指著蕭永嘉:「長公主,你這是何意?我是怕你難過,特意過來,好心好意勸你幾句。你倒好,沖著我發脾氣?此事又和我許家有何關係?」

    她亦冷笑:「陛下怕是不願見你,你還是回吧!」

    蕭永嘉鼻孔里哼了一聲:「陛下便是不願見我,我也是他的長姐!這皇宮,還沒有我蕭永嘉進不去的地方!」

    她一把推開跟前的宮人,咚咚腳步聲中,大步入了內殿,不見皇帝人影,怒問邊上的內侍:「陛下呢?」

    內侍抖抖索索:「陛下……方才出去了……」

    蕭永嘉環顧一圈,來到一束垂於立柱側的帳幕前,猛地一邊拉開。

    興平帝正躲在後頭,以袖遮面,見被發現,只好放下衣袖,慢慢地回過臉來,露出尷尬的笑:「阿姊,你何時來的?都怪那些人!未及時告知朕,叫阿姊久等了……」

    蕭永嘉原本滿臉怒容,怔怔地看了皇帝片刻,眼圈卻慢慢泛紅,忽然流下了眼淚。

    「阿胡!」她喚著皇帝的乳名,聲音顫抖。

    「我知你不願見我,可是阿彌是你的親外甥女,難道你真的忍心要將她嫁入庶族,從此叫她被人譏笑,一輩子也抬不起頭來?」

    興平帝見蕭永嘉竟落淚,頓時慌了,忙雙手扶著,將她讓到榻上,連聲賠罪:「阿姊,你莫多心,怎會是朕要將她下嫁?實在是當日,此事鬧到了朕的面前,朕無可奈何。何況今日,你也在的,結果如何,你都瞧見了。朕便是有心,也是無力啊——」

    他連聲嘆氣。

    蕭永嘉抹去眼淚,凝視著皇帝,半晌,沒再開口說一句話。

    皇帝被她看得漸漸心裡發毛,微微咳了一聲:「阿姊,你為何如此看朕?」

    「陛下,我知道這幾年,你對阿彌父親頗有忌憚。怕你為難,宮中我也不大來了。今日為女兒,我厚著臉皮,又入了宮。既來了,有些話,便和你直說。我也不知到底是否有人在你耳旁說了什麼,或是你自己想了什麼。但阿彌父親是何等之人,我再清楚不過!年輕時,他一心北伐,想為我大虞光復兩都,奈何天不從人願,功敗垂成。這些年,我知他心中始終抱憾,卻依然竭盡所能輔佐陛下,不久前又率我大虞將士擊敗北夏,保住了江北的緩衝之地。我不敢說他沒有半分私心,但他對陛下,對大虞,可謂是竭忠盡節,盡到了人臣之本分!這些年來,他哪一日不是如履薄冰,如臨深淵?唯恐一個不好,引來陛下猜忌。公德如此,私德更是不愧屋漏。一件家中內裡衣裳,四五年了還在穿!試問當今朝廷,誰能做到他這般地步?偏偏樹大招風,高氏本就為士族首望,如今又添新功,不但招致別家暗妒,陛下有所思慮,也是人之常情。陛下不厚封,也就罷了,為何還要看著有心之人從旁推波助瀾,忍心陷我女兒至此地步?她若一生不幸,這與殺了我又有何異?」

    蕭永嘉說著,又潸然淚下,竟雙膝並跪,朝著對面的皇帝,叩頭下去。

    興平帝面紅耳赤,要扶她起來,蕭永嘉不起,興平帝無可奈何,不顧內侍和許皇后在側,竟對跪下去,垂淚道:「阿姊,怪朕不好!當時沒阻攔成,只是如今木已成舟,天下人都知道了,朕便是皇帝,怕也是無能為力啊!」

    「陛下,阿姊知你為難,並非要你強行毀約。這些年來,阿姊沒求過你什麼,這回為了女兒,求陛下,再不要聽人挑唆,催促阿彌成婚。她驟然知曉此事,本就傷心欲絕,若再被逼著成婚,我怕……怕她一時會想不開……」

    蕭永嘉淚如雨下。

    皇帝滿頭大汗:「好,好,朕答應你!朕不催婚!阿姊你先起來!」

    「陛下,高相公求見——」

    殿外宮人忽然高聲傳報。

    「快傳!」

    皇帝如聞救星,忙命傳入。

    ……

    高嶠終於擺脫了人,心情沉重地回了家,得知蕭永嘉已經入宮,怕她鬧起來,顧不得安慰女兒,匆匆忙忙先趕了過來。

    他入內,見妻子立在那裡,眼皮紅紅的,還帶著些浮腫,彷彿剛哭過的樣子,神色卻異常冰冷,從他進來后,看都沒看過來一眼。

    倒是皇帝,一頭的汗,見自己來了,似乎鬆了口氣的樣子。一時也不知道方才發生了什麼,拜見過皇帝和勉強帶著笑臉的皇后許氏,遲疑了下,看向一旁的蕭永嘉:「臣是聽家人稱,長公主入宮,故特意來接她……」

    「多謝陛下方才允諾。清河代阿彌謝過阿舅!先告退了。」

    長公主突然打斷了高嶠,向皇帝行了辭禮,轉身便走了出去。

    興平帝撇下一旁臉色發青的許皇后,親自送她出去。

    高嶠有些摸不著頭腦,只好先跟了出來。

    出長安宮,興平帝命孫沖代自己送二人出台城。

    蕭永嘉轉身便去。

    高嶠默默隨著同行。

    蕭永嘉走得很快,目不斜視,走到台城大門外,已微微喘息。

    等在那裡的高七見家主出來了,忙催車來迎。

    高嶠伸手,想扶蕭永嘉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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