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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江花月 - 77.第 77 章字體大小: A+
     

    晉江文學城歡迎您舒袖如雲,素腕若玉,瓊漿和玉手交相輝映,泛著醉人的葡萄夜光。

    李穆凝視著她,眼眸深處,溢滿了柔情。

    他接過合巹盞,大掌牽了她的一手,引她坐回到床榻之側,二人交臂,相互對望著,各自飲了杯中之酒。

    飲畢,他放下杯盞,朝她粲然一笑。眉目英毅,神采奕奕。

    錦帳再次落下。

    感覺到那雙唇輕輕碰觸自己的耳垂,閉目之時,她的耳畔,忽似迴旋起了從前那個新婚之夜,柬之笑著,深情喚她「阿彌」時的情景。

    她的身子,不禁微微發僵。

    他似覺察到了她的異樣,遲疑了下,抬頭,放開了她。

    「睡吧。」

    他柔聲道,替她輕輕拉高蓋被,遮至脖頸,聲音里不帶半分的不悅。

    高洛神閉眸片刻,又悄悄睜開,看向了他。

    他閉著眼眸,安靜地仰卧於她的身側,呼吸沉穩,彷彿已是睡了過去。

    但她知道,他並沒睡著。

    「為何對我如此好?」

    她輕聲,含含糊糊地問。

    他睜眸,轉臉,亦望向她。

    燭火紅光透帳而入,他眼眸深沉,微微閃著光芒。

    ……

    許多年前,京口有個自北方逃亡而來的流民少年,初來乍到,人生地不熟,為了給病重的母親看病,走投無路之下,以三十錢供驅策一年的代價,投身到當地一戶張姓豪強的莊園去做僮僕,每天天不亮就起身,干著各種臟活累活。

    一年之後,當他可以離開之時,管事卻誣陷他偷了主人的錢,要將他送官。倘他不願去,便須簽下終身賣身之契。

    後來他才知道,這是當地這些豪強利用流民無根,為了以最低代價圈納僮僕供莊園驅用所慣用的辦法。

    憤怒的少年將那管事打倒在地,隨即便被蜂擁而上的僕役捉住,痛打一頓之後,鐵釘釘穿了他的掌心。

    他被釘在莊園門口路邊的一根立柱之上,風吹日晒,殺雞儆猴。

    他的母親盧氏聞訊趕來之際,他已被釘在道旁三天了,水米未進。嘴唇乾得裂血,人也被毒辣辣的日頭曬得昏死了過去。

    他在母親的哭喊聲中掙扎著醒來,看到瘦弱的母親跪在不遠外的莊園門口,不住地朝著那些家奴叩頭,請求饒過她的兒子。

    家奴卻叉手譏笑。

    他的母親盧氏,本也是北方世族之女。蕭室南渡之時,盧姓一族沒有跟隨,后再來到江東,已是遲了,在業已登頂的門閥士族的擠壓之下,淪落成了寒門庶族,子弟晉陞之途徹底斷掉。這些年來,人丁分散,各奔前程,再沒有人記得,還有這樣一個嫁了盱眙李氏的族中女子。

    母親不該遭到如此的羞辱。

    他想叫自己的母親起來,喉嚨卻啞得發不出聲音。

    就在這時,風中傳來一陣悅耳的銅鈴之聲。

    對面遠處的車道之上,不疾不徐地行來了一輛牛車。

    犍牛壯碩,脖頸系了一隻金黃色的銅鈴,車廂前懸帷幔,車身金裝漆畫,車廂側的望窗半開。馭人端坐車前,駕術精妙,牛車前後左右,步行隨了兩列護駕隨從。

    一望便知,這應是哪家豪門主人出行路過此地。

    豪強莊園主人如此懲罰家奴的景象,或許在這裡,已是見慣不怪。

    牛車並沒有停留,從釘著他手掌的那根柱子旁,走了過去。

    空氣里,留下一陣淡淡的花香。

    「阿姊,他們太可憐了。你幫幫他們吧……」

    忽然,一道女孩兒的聲音,隨風從牛車中飄出,隱隱傳入了少年的耳中。

    那聲音宛若乳鶯初啼,是這少年這一輩子所聽過的最為動聽的聲音。

    「我們只是路過,還是不要多管閑事為好……」

    另個聽起來年歲較大的少女話聲,接著傳來。

    「可是阿姊,他不像是壞人,真的好可憐……」

    「你就是心軟。聽阿姊的,不是我們的事,不要管……」

    那女孩兒彷彿嘆息了一聲,滿是同情和無奈。

    少年勉力抬起脖頸,看向前方那輛牛車剛剛離去的方向。

    車廂望窗的一個角落裡,露出了半張小女孩兒正回望的面龐。

    她看起來才七八歲的樣子。鵝黃衣衫,雪白皮膚,漆黑的頭髮,一雙圓圓眼眸,生得漂亮極了,宛若一尊玉雪娃娃。

    她的視線,此刻正投向自己,眼眸之中,充滿了不忍和憐惜。

    不過一個晃眼,一道簾幕便被放垂下來,女孩兒的臉,消失在瞭望窗之後。

    「阿彌,你若不聽話,我便告訴叔母,下次再也不帶你出來了……」

    牛車漸漸遠去。

    「求求你們了,先放下我兒子吧,再不放他,他會死的……他欠你們的錢,我一定想辦法還……」

    母親還在那邊,流淚磕頭,苦苦地哀求著刁奴們,被其中一人,一腳踢在了心窩,倒在地上。

    「你拿什麼還?」

    另一人打量,「粗是粗了些,打扮打扮,送去伺候人,應該還是有人看得上的!」

    猥瑣的狂笑聲,夾著母親的絕望哭泣聲,傳入了他的耳中。

    「阿娘,你不要管我——」

    少年目呲欲裂。

    就在這一刻,竟不知道哪裡來的氣力,他怒吼一聲,一個發力,竟生生地將自己那隻被釘住的手掌從木樁上掙脫了下來。

    他的手心,鮮血淋漓,他卻絲毫不覺疼痛。

    他雙目赤紅,奔了過去,持起地上的一根木棍,護在了自己母親的身畔。

    周圍的人被驚呆了,反應了過來,怒氣沖沖,圍上來叫囂著要打死他。

    就在這時,那陣叮鈴叮鈴的銅鈴之聲又近了。

    方才那輛已經去了牛車,竟又折返回來,停在了路邊。

    一個管事模樣的人上前問究竟。

    盧氏如見救命稻草,一邊流淚,一邊將事情經過講了一遍。

    那人便命放人。

    刁奴們自然不肯,叫對方勿多管閑事,速速離開。

    對方冷笑:「高公家的人要管的事,也是閑事嗎?」

    誰都知道,高公乃是時人對高氏家主的尊稱。

    刁奴們愣住了。

    張家在京口雖是一霸,亦勉強可歸入士族之流,但比起名滿天下的高氏,怕是連提鞋都不配。

    倘若牛車中的人,真是出自高家,自然不敢不從。

    但是誰又知道,他們是不是虛張聲勢?

    倘就這樣輕易放走了人,日後消息傳開,張家又如何在京口旁族面前挽回顏面?

    刁奴們遲疑不決之時,車廂中傳出一道少女的冰冷聲音:「你們是張家之人?我阿叔在建康時,也有所耳聞。據說你們張家和京口官員勾結,借朝廷之名,私下增稅,那些交不起的北歸百姓,便叫你們圈走朝廷發放安置的田地。不但如此,連人也被迫賣作你張家莊園的僮僕!張家從中盈利幾分,朝廷便損失幾分!我本還不信,今日看來,事情竟是屬實!京口本是朝廷安置北歸流民的重鎮,你張家不想著為朝廷分憂解難便罷了,竟還趁機從中漁利,壓迫我大虞北歸子民!再不放人歸家,可知後果?」

    少女年歲應該不大,聲音卻帶了一種威嚴之感。

    刁奴們再不敢懷疑,急忙放開了少年。

    牛車再次啟動,掉頭朝前去了。

    「阿姐,謝謝你呀——」

    那女孩兒的嬌稚嗓音,隱隱再次傳出,已是帶了幾分歡喜。

    「實是拿你沒有辦法。下次再不要這樣了。天下之大,你哪裡管得來這許多的事……」

    叮鈴叮鈴的銅鈴聲中,風中的花香和那女孩兒的嬌軟聲音,徹底消散在了空氣之中……

    ……

    那時候,那個被鐵釘透掌釘在道旁的少年,又怎敢想象,有一天,卑賤如他,竟能娶到牛車裡那個他曾驚鴻一瞥,冰雪玉人兒般的小女孩?

    ……

    李穆微笑著,望向她的目光,變得愈發柔和了,忽卻感到一陣頭暈目眩。

    他閉了閉目,試著捏拳,臉色驟然一變。

    再次睜開眼眸之時,他的目光已經變得冰冷而陰森,隱著一種深深的,受傷般的痛苦和絕望。

    「你在我的杯中,做了什麼手腳?」

    他一字一字,厲聲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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