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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江花月 - 56.第 56 章字體大小: 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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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七方才一直縱馬追在身後,此刻終於追了上來,見高嶠止步,發問。

    「回去!命李穆自己出面,予以否認。」高嶠道。

    高七遲疑了下:「他若是不願……」

    「由不得他了。」

    高嶠冷冷地道,一邊說著,掉轉了馬頭,正要催馬離去,忽聽身後,隨風傳來一道熟悉的笑聲。

    「景深!你來正好!愚兄正想尋你……」

    高嶠循聲回望,見轅門裡出來了幾人,當先之人,可不就是許泌?其後隨著楊宣等人,無不面帶笑容,朝著自己,快步而來。

    高嶠眉頭不易覺察地微微蹙了一蹙,遲疑了下,翻身下了馬背。

    「景深,愚兄方才偶來兵營,不料恰好聽到了個天大的好消息。道李穆求親,景深以當日許諾之言,慷慨應允,答應將愛女下嫁於他?果然是一諾千金,愚兄感佩萬分。軍中那些將士聽聞,更是群情激涌。李穆此求,目下雖是唐突,但我料他非凡俗之輩,日後必是大有作為。景深得此佳婿,可喜可賀!」

    許泌說完大笑。笑談聲中,引來了附近不少的兵卒。

    士兵們慢慢地圍了過來,望著高嶠,皆面帶喜色。

    楊宣壓下心中萬千疑慮,遲疑了下,上前向高嶠見禮,面上露出笑容:「末將代李穆,多謝相公……」

    高嶠未等他說完,擺了擺手,打斷了他的話。

    他抬目,緩緩環顧了一圈四周,抬高了聲音:「此為不實之言,其中想必有些誤會。更不知何人從中推波助瀾,以致於訛傳至此地步!」

    他說完,轉向楊宣。

    「楊將軍,煩你將我之言,代為轉達部下,希周知。李穆我極為賞識,但嫁女之說,實屬無中生有,絕無此事。」

    楊宣一呆。

    周圍士卒,面上笑容漸漸消失,相互間議論著,起了一陣低低的嗡嗡之聲。

    李穆在這些普通士卒的眼中,極有威望。

    今早,聽到這個不知道哪裡開始傳出的消息之時,這些人無不為之感到興奮,在心底里,甚至生出了一種與有榮焉之感。

    士庶分隔森嚴,地位尊卑,一目了然。

    而李穆卻破了堅冰。他做到了他們這些人從前連做夢都不曾想象過的事情。

    所以他們才會對這個消息加倍感到興奮,不過半天,便傳得整個軍營都知道了。

    「司徒,我另有事,先行告退!」

    高嶠不再多說,翻身上馬,縱馬而去。

    許泌望著高嶠離去的背影,眯了眯眼,唇邊的那抹笑容,愈發顯得意味深長。

    ……

    高嶠離開軍營,又即刻入城趕往家中。

    多年以來,建康城中的民眾,已極少能在街上看到當朝高官以馬代步。

    那些士族,出入無不坐著牛車,以為風度,騎馬則被視為下等武夫的行徑。忽見相公騎馬從城門入內,哪個不認得他?不禁驚詫,紛紛停下觀看。

    高嶠心急火燎,恨不得立刻插翅趕回家中,哪裡還顧的了這些?一口氣驅馬趕到高家大門之前,那門房正站在台階上,左顧右盼,面帶焦色,忽然看到高嶠從遠處騎馬而來,鬆了一口氣,急忙奔了上前。

    「相公!長公主方才正尋相公呢!相公回來正好!」

    高嶠心裡咯噔一跳。

    昨夜他將此事瞞著蕭永嘉,便是因了蕭永嘉的脾氣。怕她知道,反應過激,萬一要將事情弄大。

    考慮過後,他尋了高胤,將事情告知,叫他先代自己出面見李穆。

    最後,是悄悄將這事情解決了,李穆知難而退,此事止步於自己,也就過去了。

    他沒有想到的是,才一夜功夫,這事竟就發展到了如此地步。

    方才一路回來,心裡原本還抱著一絲微末希望,希望這消息還不至於傳到家中。

    果然,還是遲了一步。

    高嶠眉頭緊皺,翻身下馬,匆匆行至後堂,沒看到女兒的身影,卻撞到了蕭永嘉投來的兩道目光。

    蕭永嘉坐在那裡,面容陰沉,看到自己,立刻站了起來。

    「你隨我來!」語氣極其生硬。說完,轉身朝里而去。

    阿菊看了過來,目露忐忑之色。

    高嶠默默跟上,行至內室,那扇門還沒來得及關,蕭永嘉便怒喝:「高嶠!你是昏了頭不成?竟做出這樣的事!把我女兒,嫁給一個武夫?」

    高嶠急忙擺手:「阿令,你聽我說!絕無此事!」

    跟了過來的阿菊急忙代為關門,自己走得遠些,命下人不得靠近。

    事已至此,高嶠再不敢隱瞞,忙將事情經過,原原本本說了一遍。

    「……當初他救了子樂,我一時不備,許下諾言。當時何曾想到,他如今會開口求娶阿彌?故今日召他去了雀湖的莊子,原本是想叫他自己打消了念頭,此事也就過去了。沒想到……」

    「啪」的一聲。

    蕭永嘉大怒,一掌擊在了案幾之上,打斷了高嶠的解釋。

    「哪裡來的狂妄之人!不知天高地厚,仗著救過六郎,竟就敢肖想我的女兒!」

    「還有你!出了這樣的事,你竟不告訴我一聲!若不是今日事情鬧大了,你打算就這樣瞞著我?」

    高嶠一語不發,任由蕭永嘉大發脾氣,片刻后,忽想了起來:「阿彌呢?她可也知道了?」

    想到女兒聽到這消息時可能會有的反應,不禁愧疚。

    蕭永嘉冷笑:「還用你問?我早就叫人瞞著她,半點兒也不能讓她知道!陸家那邊,也派人過去傳了口信了!」

    高嶠鬆了一口氣,低聲道:「此事確實怪我考慮不周。你怎麼罵都對。你且消消氣,莫氣壞了身子。我先出去一趟,把事情給徹底了結。」

    「你放心,這回定不會再出岔子了!」

    「你能做成什麼事?」

    蕭永嘉冷笑。

    「用不著你了!那個叫什麼李穆的,還是我親自去會會他好了。我倒要看看,他到底生了如何的三頭六臂,如此不自量力,竟敢打我女兒的主意!」

    高嶠最擔心的,果然還是發生了,忙阻攔:「阿令,你莫去了,還是我來。你在家,安心等我消息便是。」

    「女兒名聲如此被人糟踐,你叫我怎麼安心?」

    蕭永嘉怒氣沖沖,一把推開高嶠。

    「我自己去!」

    「阿令!」

    高嶠正攔著蕭永嘉,門外又跑來一個下人,隔著門嚷道:「相公,長公主!宮中傳來了話,說陛下命相公入宮,有事要見。」

    夫妻對望一眼,停了下來。

    ……

    為慶賀江北大捷,朝廷休沐三日。

    高嶠又趕至皇宮。

    當今興平帝在太初宮裡見了高嶠,邊上是許泌,已經早於他入宮了。

    興平帝和長公主是同母所生,幼年之時,在宮中曾險遭人毒手,得長公主所護,故關係親近,加上高嶠素有威望,為士族領袖,興平帝對他一向極是客氣。

    高嶠行過叩見之禮,興平帝立刻親自下榻,將他托起,笑道:「此處無外人,卿何必與朕如此拘禮?上坐。」

    高嶠連稱不敢,興平帝便也不再勉強,望著高嶠,笑說:「朕一早起,便聽到御花園中喜鵲鳴啼,本來疑惑,想近來宮中並無喜事。哪只方才,才知鵲鳴為何。聽宮人言,你願放下門戶之見,將阿彌下嫁李穆。朕便召來許卿相問,才知此事為真。朕很是欣慰。此次江北大戰,李穆立下汗馬功勞,放眼我大虞,何人能及?更難得卿不忘當日之言,一諾千金,願將阿彌下嫁李穆,成就佳話。」

    「朕願當李穆與阿彌婚事的主婚人,卿意下如何?」

    「景深,勿怪為兄的多嘴。實在是陛下發問,兄不得不言。何況,這也是好事。」

    興平帝說完,許泌便笑呵呵地道。

    高嶠在入宮之前,便已猜到,皇帝為何突然要在休沐之日召見自己。

    他的心中,一向以來,便有隱憂。

    此刻因了皇帝這一番話,心中那長久以來的隱憂,變得愈發明晰了。

    大虞南渡后,皇權一蹶不振,士族幾與皇帝並重。

    興平帝從少年登基至今,已有十五年之久。

    比起在他之前的幾個皇帝,姑且毋論才幹,但他顯然,更有做一個中興英主的慾望。

    高嶠早就有所察覺,興平帝暗中,在對自己處處提防。

    多年之前,年少氣盛的皇帝,任用了兩個出身庶族的大臣為親信,力圖以庶族的力量,對抗士族,引發許泌和陸光的不滿,尋了高嶠,商議除去那二人。

    高嶠當時並未參與,但也沒有反對。

    身在他的位置,個人傾向如何,並不重要。

    不久,桂林郡太守就以那二人蠱惑君心,動亂天下為由,起兵作亂,要求興平帝除去那二人。當時叛軍聲勢極大,威脅北上,少年皇帝孤立無援,被迫無奈,只得揮淚殺了那二人,叛亂這才消了下去。

    而隨後,自己領軍北伐,之所以鎩羽而歸,除了後方門閥的暗中掣肘,皇帝的默許,未必也不是其中的原因之一。

    這些事過去已經很多年了。如今,興平帝和高、許、陸等人也相處平和。

    但高嶠知道,這幾年,隨著自己聲望的與日俱增,皇帝對自己的忌憚,也變得愈發深了。

    這也是為何,此次他力主作戰,最後統領大軍,取得江北之戰的輝煌大捷,但在報功書中,卻對自己和從弟高允的功勞隻字不提的原因。

    心中,更不是沒有起過藉機隱退的念頭。

    此刻,聽興平帝忽然如此開口,笑吟吟地望著自己,高嶠沉默了。

    他沉吟片刻,下跪,叩首道:「臣感激不盡。只是此事,乃無中生有。便在今日,李穆已當著臣的面,收回求娶之言。臣也無意將女兒嫁與李穆。請陛下明察。」

    興平帝微微一頓。

    許泌咦了一聲:「怎會這樣?也不知是何人傳出去的,如今整個軍營,無人不知,個個爭傳,道高公信守諾言,願打破門戶之見,將女兒下嫁李穆。李穆本就頗得軍心,如今這樣,怕那些將士知道了,未免寒心。」

    許泌語氣,頗多遺憾。

    「陸左僕射求見陛下——」

    便在此時,外頭宮人拉長聲調傳話。

    陸光匆匆入內,向著興平帝行拜禮后,轉向許泌,當著興平帝的面,絲毫不加避諱,冷冷地道:「司徒,你當也知,我陸家與高家有婚姻之約。李穆乃是你軍府中人,如此公然羞辱我與高公,你身為李穆上主,難道事前,半分也是不知?」

    許泌神色不改,笑道:「我確是不知。只是陸左僕射,你的言辭,卻有不妥。李穆求娶高氏之女,固然不自量力,但如何能算羞辱?當日他單槍匹馬,殺入敵陣,救回高公侄兒,高公當著諸人之面,許諾往後但有所求,無不應允。字字句句,猶在耳畔。如今李穆求娶,我便是事先得知,試問,我憑何能夠阻攔?」

    他漸漸冷笑:「何況,你口口聲聲稱與高氏訂立婚姻,兩家可曾行過三媒六聘之禮?若無,皆不過是拿來推擋的借口而已!萬千將士,才為我大虞力保江山,若失了軍心,往後,誰甘再為大虞一戰?」

    許泌亦鄭重下跪:「陛下,李穆乃臣之下屬,臣與其榮辱皆共!陛下若以為李穆此舉乃是羞辱冒犯,便請陛下發落於他,臣甘心一同受責!」

    陸光大怒,邁上去一步,指著許泌叱道:「許泌!你從中煽風點火,意欲何為?」

    許泌冷笑:「陛下當前,你竟敢如此無禮?你眼裡可還有半分陛下龍威?」

    興平帝眼角低垂,神色綳得緊緊,一語不發。

    陸光一時氣結,指著許泌,咬牙切齒之際,方才一直沉默著的高嶠,忽然開口。

    二人停下了爭吵,都看向他。

    「陛下,當日,臣確實對李穆有過允諾,臣不敢忘。李穆如今開口求娶臣的女兒,士庶不婚,陛下也是知道的……」

    他微微皺眉,又沉吟了片刻,最後彷彿終於下定了決心,抬起視線,望向皇帝。

    「臣膝下只有一個女兒,愛惜若命。非俊傑之人,不能取我女兒!臣願給他一個機會,當做是對當日諾言之兌現。」

    三雙眼睛,齊齊看向了他。

    「若那李穆,能通過臣之考校,臣便將女兒下嫁於他。」

    高嶠說完,轉向陸光,歉然一笑:「陸兄,多有得罪了。你意下如何?」

    陸光一愣,忽彷彿有所頓悟,面上陰雲消散,頷首道:「也好!免得有心之人,說我陸家仗勢壓人!」

    許泌起先亦是驚訝,沒想到高嶠最後竟還有如此一招,打著哈哈:「景深,你有所屬意,怕是到時,難免不公。」

    高嶠淡淡一笑:「我便邀你,同為評判。」

    他朝向興平帝:「請陛下為臣擇一良日。」

    興平帝點頭:「如此也好。重陽不日便到,可擇重陽為試,到時朕親自前去,觀看高相試婿。」

    但除了這個原因,許泌的動機,深究下去,卻不止於此。

    旁人或許不知,楊宣卻心知肚明。

    就在戰雲籠罩的那段時日里,高允等人已經前去江北備戰,大虞國內,朝野上下,實則依舊一片悲觀。

    北夏在過去的二十年裡,相繼吞併了柔然、匈奴、鮮卑人等建立的各種大小胡人政權,一統中原。

    這一仗,無論從人口還是兵力來說,南北相差,太過懸殊。因此,即便高嶠曾多次在朝堂論證,認為北夏看似強大,實則內部毫無粘合之力,大虞若上下齊心,與之決一死戰,也並非沒有取勝的可能,以鼓舞人心,但上從廟堂,下到普通民眾,對於大虞能打贏這場仗,人人依然不抱太大的希望。

    許泌也不例外。當初派兵之時,便以加強上游防備為由,暗中在自己經營了多年的荊襄一帶保留了實力。

    照許泌的打算,由高家領此戰事,失利,首當其衝的,自然是高家。許氏不但不必遭受責難,且借了這片保留地盤,趁著高氏受挫之際,倒極有可能,趁機取而代之。

    楊宣當時便對許泌的部署有所覺察了,知他並沒有如之前向高嶠許諾的那樣全力配合,因擔心戰事不利,心中還有些不滿。

    但身為許氏府兵之將,他也只能聽命行事。

    許泌沒有想到的是,這場戰事,大虞不但打贏了,而且贏得如此迅速、漂亮。

    高家的聲望,也因這一戰,愈發輝煌,襯得許氏倍加無力。

    高家也就罷了,連戰前原本和許家勢均力敵的陸家,眼看也因子弟的傑出和與高家的聯姻,將自家拋在了身後。

    更不用說,倘若兩家聯姻,就此緊密結合在了一起,朝廷之中,許氏最後的幾分立足之地,怕是也要被奪走。

    試問許泌,怎會甘心?

    今日恰好卻出了這樣的事。寒門李穆,竟起了求娶高嶠女兒的念頭。

    對於許泌來說,豈不是恰正好送來了一個機會?

    高嶠若為保守他一諾千金的君子美名,將女兒下嫁李穆。高家於士族間不但名譽掃地,陸家免不了也要遭人譏笑,不但如此,兩家相互必也會生出嫌隙。

    高嶠若以士庶不通婚的理由拒絕李穆的求娶,依然與陸家聯姻,難免落下一個不守信約的口實,和李穆也必將反目成仇。

    此事,無論最後結果如何,對於許氏而言,都是穩賺不賠的買賣,他又怎會加以阻攔?

    況且,以楊宣對許泌的了解,這種局面之下,他恐怕更願意看到李穆求娶成功。

    即便李穆因做了高家女婿,日後投靠向了高家。但對於門閥來說,一個猛將的價值,不過也就是一件用得趁手的工具而已。

    工具日後倘若對自己有了威脅,除去就是。

    而門戶之利,才永遠是排在第一位的。

    以李穆的年紀和此前閱歷,他沒機會接近這些門閥,也不可能想到如此深遠。

    想來此次,他也只是血氣方剛,涉世不深,這才想要求娶高氏女而已。

    他怎能知道,他的這個舉動,無形中竟成了可能撬動高、許、陸這三家當朝頂級士族門戶之間那種看似長久維持住了平衡的利益博弈的一把刀?

    楊宣想通了這其中的關節,不禁倒抽了一口涼氣,才消下去的熱汗,又滾滾而出。

    門閥的力量有多麼可怕,他再清楚不過。

    絞殺像他們這樣的庶族,讓他們的子弟後裔永無出頭之日,易如反掌。

    楊宣再不猶豫,決定立刻去找李穆。

    必須要讓他知難而退,免得無形中捲入了這場門閥相爭的暗流,日後怕是怎麼死都不知道。

    楊宣擦了擦汗,急忙抬步離去,卻聽身畔一道聲音傳來:「楊將軍,留步!」

    楊宣轉頭,見對面來了幾個年輕男子。

    一個是高嶠侄兒高桓。另個,似是陸家的陸煥之,大冠高屐,叉手立在那裡,淡淡地瞧著自己。

    二人邊上的另外一個男子,卻要年長,與李穆相仿的年紀,二十多歲,身量頎長,面容清俊,氣質如玉,但眉宇之間,卻又帶一縷士族子弟所罕見的英氣,與今日到處可見的坐了牛車從城裡來此觀看犒軍的施朱傅粉的士族子弟相比,宛若鶴立雞群,引人注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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