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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江花月 - 23.第 23 章字體大小: A+
     

    人這一輩子,倘若處處順遂,不必經歷什麼巨變,譬如洛神這樣。生下來就是一個得到父母兄長無限愛護的天之驕女,在她人生前十六年的世界里,最大的煩惱,或許就是明日花朝節要到來,她該穿什麼去拜花神。是「細腰窄衣,長釵挾鬢」還是「廣袖曳裙,半畫蛾眉」,那麼接下來,她最有可能的人生,就是嫁給門當戶對、愛她惜她的陸柬之,從高氏女變成陸家婦,從此,與丈夫舉案齊眉,生兒育女,慢慢地,成為一個受尊敬的陸家下一代子弟的慈愛女性長輩。

    但這僅僅只是一種好的心愿罷了。

    現實像是一頭看似沒有脾氣的驢,走著,走著,在人毫無準備的時候,突然給人狠狠地尥上一蹶子。

    這種痛,正是猝不及防,才叫人刻骨銘心。

    洛神如今終於明白了,原來這個世界上,她的阿耶和阿娘,真的也會有無能為力,再無法保護住她的那一刻。

    第一次,她親眼目睹自己那個高貴、驕傲的公主母親,竟失態到了這等地步,彷彿一個無助的坊間民婦那樣,絕望地坐在地上哭泣。

    第一次,她記憶中無所不能,神仙風度的父親,只能眼眶泛紅地望著她,目光之中,除了深深自責之外,就只剩下了萬般的無奈。

    也是第一次,她是如此強烈地希望自己能夠做點什麼,好為父母去分擔他們的這種無能為力。

    哪怕是半點,也是好的。

    從前讀書,和兄弟同席,讀到「世途旦復旦,人情玄又玄」,她不過一笑,道一句「春光不似人情薄,杏花開罷又梨花」,引來兄弟們的競相稱讚。

    而如今,她才親自體會到了,何為「人情玄薄」。

    原來,那些原本對你很好的人,真的未必就是因為你的「好」而對你好。

    ……

    興平帝已下旨意,說下月十八是個適宜婚嫁的良辰吉日,從幾天前起,雙方就開始行婚聘之禮了。

    據說,按照安排,她要先入宮,向她的皇帝阿舅謝恩辭拜,然後被堂兄高胤護送著,坐幾天的船,沿江去往京口鎮,在那裡舉行婚姻儀式。

    又據說,京口鎮的人都在等著高氏女的到來,那個婚禮,到時會非常熱鬧。

    但這些,洛神其實並不怎麼關心。

    幾天後,她終於收到了一直等待著的陸脩容的回信。

    陸脩容約她到清涼寺見面。

    清涼寺在台城的西郊,春天,漫山開滿桃花,每年到了三四月間,遊人如織。

    洛神年年都和兄弟或是女伴們同去踏春遊玩,對那裡並不陌生。

    她在高桓的護送下到了清涼寺,終於見到了好友的面。

    陸脩容比洛神小一歲,原本性格活潑,很是愛笑。但是這一次見面,她完全變成了另一個人。

    她一看到洛神,眼眶便紅了。

    陸脩容告訴洛神,重陽那日,回去之後,她的父親怒氣衝天,說大兄丟了陸家人的臉,將大兄叫入書房,痛斥了許久。

    她的母親朱夫人,待洛神原本比親生女兒還要好,如今卻也不許陸脩容再和洛神往來了。

    這次出來,她是央求了二兄陸煥之,讓他幫自己,偷偷瞞過了朱夫人,恐怕不能久留,說幾句話,立刻就要回去了。

    「阿彌,大兄這些日很是消沉,整日關在房中,我真的擔心他……」

    陸脩容再也忍不住,哭了起來,哭得很是傷心。

    洛神完全理解。

    她的傷心,想來也不會比自己要少多少。

    她知道陸脩容對高桓一向很有好感。

    原本,兩家也有意讓這一雙兒女再結成姻緣,親上加親。

    但現在,什麼都不可能了。

    離開山寺的時候,陸脩容坐在車中,用哭得紅腫的一雙眼,透過那扇望窗,頻頻回首看向自己和高桓的一幕,在接下來的那幾日里,成為了洛神腦海中一直無法消除的一個畫面。

    但是人再難過,日子還是這樣,一天天地過去。

    婚期日益逼近了。

    洛神已經跟著蕭永嘉,從白鷺洲回到了城裡的家中。

    家中依舊門庭若市。甚至每天,門房處還會收到比從前更多的拜帖。

    或許因為高氏門庭太過高顯的緣故,和庶族聯姻,並沒有讓那些士族名士們望之卻步,也不敢有人公然拿這個非議高家。

    畢竟,這樁婚事,是皇帝親自主的婚。

    可是誰又知道,在背後,那些人會議論什麼?

    人後,父親只剩下沉默,母親終日難得開口說一句話,叔父聞訊從廣陵趕回,拔劍砍斷了一張案幾,他的爆脾氣,險些掀翻了屋頂,可是最後,也只能吞下那滿腔的怒火,什麼也做不了。

    十五日。第二天的一早,就是她進宮的日子了。

    這個晚上,從重陽后就沒再露面的陸柬之,投來拜帖,求見高嶠。

    高嶠在書房裡見了他。

    重陽至今,不過也就三兩個月罷了,陸柬之卻清瘦了許多,所幸,精神看起來還好。

    他告訴高嶠,明日,他便要動身去往交州擔任郡守了。今夜過來,向高嶠拜別,也是向他謝罪。

    他說,他自己也就罷了,當日,因為他的衝動,更是因為他的無能,令高家、令洛神,一齊陷入了這樣的境地。

    他是個罪人。萬死不能辭其罪的罪人。

    他真的向高嶠跪了下去,以額叩地,久久不起。

    高嶠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裡,望著陸柬之伏拜於前的身影,最後,只問了一句:「你可有話,要我轉給阿彌?」

    陸柬之慢慢地直起了身,出神了片刻,搖了搖頭。

    他沙啞著聲,說:「我無顏對她,也無話可說。從今往後,只能遙祝玉安,盼她事事順遂。」

    陸柬之向高嶠再次叩頭,從地上起來,退了出去,轉身而去。

    洛神已從下人口中得知他來的消息了。

    她知道,自己不該再去見他了。

    可是,就算只是阿兄,一個相識十幾年,也呵護了她十幾年的阿兄,如今他就要黯然離開都城,去往那遙遠的西南,難道自己不能去送一送他嗎?

    她追到了大門后,看到了那個離去的落寞背影,一聲「陸阿兄」,分明已到喉下,卻又彷彿被什麼給哽住了,竟就喚不出口。

    陸柬之已跨出了高家的大門。

    他彷彿感覺到了什麼,遲疑了下,停住腳步,慢慢地回過了頭。

    他立於外,洛神立於里,兩個人的中間,不過隔了一道門檻,卻猶如劃出了深淵巨鴻。從今往後,弄玉另嫁,蕭史陌路。

    「阿兄,西南迢遠,你此去,多加珍重。」

    洛神凝視著他削瘦的一張面龐,輕聲說道。

    大門前的燈籠光,照在了他的臉上,半明半暗。

    他的眼底,隱隱彷彿有淚光閃爍。

    他沉默了良久,向洛神深深一躬,隨即轉身,快步而去。

    洛神靠在門邊,目送那個縱馬離去,最後消失在了迷離夜色中的身影,黯然神傷。

    他的自責、他的愧疚,他的無奈,在她的面前,全都化作那無聲的深深一躬。

    這一輩子,他們誰也無法再次回到昨天了。

    ……

    陸柬之回到陸家,在門前下馬,他的一個隨從等在那裡,匆匆迎上,附耳,焦急地說了句話。

    陸柬之神色微變,立刻翻身上馬,再次離去。

    ……

    李穆明日動身回往京口預備成婚,今夜,許泌在他位於城外的一處豪華私園裡設宴相送,夜筵作陪者,多達數十人之眾,珠歌翠舞,窮奢極欲。宴畢,已是亥時末了,賓主盡歡,許泌以美人作陪,邀客宿於園中。

    李穆婉拒,獨自騎馬,回往這些時日暫居的驛館。

    深秋的城外,月光清冷,野徑若白,滿目皆是蕭瑟。

    他行至一處野林之側,酒意翻湧而上,見路旁卧著一塊平坦青石,猶如天然床榻,停馬走了過去,翻身躺上。。

    萬籟俱寂,耳畔只有烏騅卷食地上野草發出的輕微沙沙之聲。

    李穆閉上了眼睛。

    片刻之後,林間那片月光照不到的暗影里,悄無聲息地冒出來了七八個夜行之人,朝著路邊那塊卧人的青石疾行而來,轉眼之間,將那人圍在了中間,亮出刀劍。

    殺人的利刃,在月光之下,泛出道道冰冷的白色寒芒。

    李穆睜開眼睛,從卧石上緩緩翻身坐起,目光掃視了一遍周圍,最後落到一個面臉蒙住的人的身上:「陸煥之?」

    陸煥之見被認出了,一把扯掉蒙面,咬牙切齒:「李穆,你害我長兄至此地步,叫我陸家從此蒙羞,我豈能容你活在世上!受死吧!」

    他拔出寶劍,帶著那些人,朝著李穆一齊圍了上來。

    伴著幾聲刺耳的刀劍相交之聲,幾個沖在最前的人,痛叫著,相繼倒在了地上。

    李穆出刀如電。

    沒有人看清,他是如何拔刀,又如何絞斷了那幾人的劍。

    陸煥之只覺眼前一道白光,才眨了下眼睛,冰冷的刀鋒,便掠削過了他的鼻尖。

    距離如此之近,以至於他能清晰地感覺到鼻尖上的汗毛被那刀鋒削走的奇異之感。

    瞬間,全身毛骨悚然。

    刀勢下沉,架在了他的頸邊,才停了下來。

    而他持劍的那隻胳膊,甚至還來不及做完一個劈斬動作,就這樣僵硬地舉在了半空,模樣有些可笑。

    一陣寒意,透過那冰冷的刀鋒,迅速地沁入了他的皮膚。

    「李穆!你敢殺我?」

    他不能動,但士族子弟的高傲,卻也逼他,不能在這個卑賤的寒門男子面前,表露出半分的恐懼。

    他僵硬地挺著脖子,聲音卻控制不住地微微發顫。

    李穆笑了笑:「我自然不敢殺陸公子。」

    他收了刀,取陸煥之手中的劍。

    陸煥之想反抗,卻又遲疑著,最後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一個手指一個手指地強行掰開了自己那隻握劍的手。

    劍到了他的手上。

    向著月光,李穆橫劍於前,端詳了片刻。

    「好劍。」

    他目中露出喜愛之意,贊了一句,手指愛撫般地,輕輕滑過劍身。

    這把寶劍出自龍泉,是陸煥之從前以重金所得,劍柄鑲飾寶石,劍身吹毛斷髮,平日幾乎不會離身,是他最為喜愛的一件隨身之物。

    陸煥之挺了挺胸,卻不料,突然鏘的一聲,李穆竟將那柄長劍,從中生生拗斷。

    劍身斷成了幾截,彈飛至半空,掉落在地。

    陸煥之驚呆了,半晌才回過神,聲音顫得愈發厲害:「李穆,你竟敢如此羞辱於我!我和你勢不兩立!」

    「陸公子,你還小了些,想尋我復仇,也不該是在這種時候。等過幾年再說吧。」

    李穆將那截殘柄,放回在了他的手中,打了個呼哨,烏騅跑了過來。

    他翻身上馬,便掉頭而去。

    陸煥之捏著那柄斷劍的手,在不停地發抖。

    他死死地盯著前頭那個馬上之人的背影,突然從一個隨從的身上奪過一柄弓,弩,朝著那個背影,搭弓就要發射。

    「住手!」

    耳畔傳來一聲厲喝。

    陸煥之猛地回頭,看見兄長縱馬而來,轉眼到了近前,急忙迎了上去。

    「大兄——」

    陸柬之下馬,掃了眼地上的斷刃和那些手持兵器的隨從,沉著臉,奪過陸煥之手中的弓箭,一把折成兩截,擲在地上,便朝李穆大步走去,說道:「阿弟多有得罪,多謝方才手下留情,我代他,向你賠罪。」

    李穆停於道中,並未下馬,朝他拱了拱手,催馬便去。

    陸柬之定定地望著他的背影。月光之下,神色慘淡。

    「李穆,留步!」

    他突然喊了一聲。

    李穆再次停下。

    陸柬之快步追了上去,停在了他的馬前。

    「李穆,我技不如人,輸給了你,無話可說。只求你一事,無論你求娶意欲何為,往後,請務必善待阿彌。我在此,感激不盡。」

    他向著李穆,深深一躬,久久不起。

    李穆眯了眯眼。

    「陸公子言重。從今往後,她是我妻,我不善待,何人善待?」

    他提起馬韁,低低喝了一聲,烏騅感到雙側腹部驀然夾緊,嘶鳴一聲,撒蹄,馱著背上主人,疾馳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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