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7.希冀
一時無人說話。
下毒一事, 換了旁人, 倒有可能是在虛張聲勢地恐嚇,可若是張廉,就極有可能是真的。
這種凝滯,正是張廉想要看到的。
就算是設下天羅地網, 也不敵,他手裡這一張王牌。
畢竟, 這些人當中, 對語嫣格外在意的, 不止王彥一個。
他眼睛一轉, 目光從司徒晉身上一掃而過。
殿內寂靜無聲,此時, 卻有一人推門而入。
這人臉上掛著吊兒郎當的笑,腳步散漫,與這大殿裡的氣氛格格不入:「哎呦, 這麼熱鬧, 大傢伙都在呢?」
司徒晉擰眉,正欲開口,卻見趙澤身後還有一人,登時色變。來人系著珍珠白的披風, 纖柳似的身形, 雲鬢花顏, 肌膚勝雪, 竟是語嫣。
劉明遠大怒:「姓趙的, 你還嫌不夠亂麼,把小丫頭帶過來做什麼,趕緊帶人走!」
趙澤覷他一眼:「你別狗眼不識好人心,我剛巧要來找太子殿下喝酒,這不就在外頭遇著了小丫頭麼……」
劉明遠給他氣笑了,趙澤這一本正經胡說八道的本事真是無人能及。此處可是長華宮,皇宮內院,他如此直咧咧地帶人進來,還揚言要與太子喝酒,鬼才信他的話。
不等幾人反應,語嫣已看向張廉柔聲道:「外祖父,您找我麼?」
張廉定定地瞧著她,沒有立馬應聲。
此刻,語嫣靜靜地由他看著,神色溫馴乖巧,看起來沒有分毫害怕。
張廉扯動嘴角:「你過來。」
語嫣要往前去,忽然被人握住了手腕。她抬頭,對上司徒晉黑沉幽凝的眼睛,驀地一怔。
場面一滯,所有人都朝此處看了過來。一旁,王彥不動聲色地看著這一幕,臉上神情難辨。
張廉眉頭一鬆,臉上露出了一個奇異的笑容。看來,這個籌碼,比他想像的要值錢。
司徒晉沉著臉,緩緩地鬆了手,澀聲道:「小心地滑。」
語嫣點頭,沒有言語,往前走去。
王彥看著她過去,並未出聲阻攔,任由她一步一步踩上臺階,走到了張廉跟前。
張廉的手搭上她的肩膀:「語嫣,我要你幫我一個忙。」
*
天仍有幾分寒涼,宮牆後雲霧青灰,透著幾分肅殺。
兩輛馬車一前一後駛出宮門。
宮牆上,三人並肩而立,望著那兩輛馬車行遠。
許藏鋒:「殿下,真的不用派人……」
「不用。」司徒晉開口打斷了他的話。
趙澤抱胸歪站著,眼裡意味不明:「指揮使放心,王大人本事通天,這世間可沒有他做不成的事……」
許藏鋒還未出聲,司徒晉已看向他道:「你早就知道張廉有問題?」
趙澤咧嘴一笑:「那可沒有。」
司徒晉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有還是沒有,你自己心裡清楚。」說完轉開頭望向遠處。
許藏鋒垂下眸,眼底卻並不平靜。
張廉隻讓王彥、杜古硯跟過去,卻將其餘人留下。一是為殺了杜古硯,二是因為他確信,只要司徒晉留下,就不會准許有人暗中包抄。
而司徒晉果然沒讓他失望。
至於是為什麼,許藏鋒眼睛一抬,假作不經意地瞥了司徒晉一眼,終於確信了那個在心底盤桓已久的猜想。
出了城門,馬車又往城郊行去,漸漸地離人跡越來越遠。
到林道岔口,終於停了下來。
張廉搭著語嫣的右肩到車外,另隻手握匕首壓在她脖子前面。他看著王彥和杜古硯自後面的馬車裡走出,淡聲道:「到這裡就可以了。」一頓,又緩緩道:「要是不想語嫣有個三長兩短,就讓杜古硯把這個吃了。」
語罷,他自懷中掏出一個瓷瓶,扔了過去,王彥當即伸手接住。
杜古硯淡淡道:「你以為毒死我就一了百了?天道輪回,總有人會收拾你。」
張廉冷笑不語。
語嫣忽道:「王叔叔。」
王彥聽到這一聲,朝她看過來。
壓在她脖子上的匕首登時一緊。
語嫣:「若……若我有個不測,您能不能替我看顧我爹爹?」
王彥不語。
語嫣望著他,眼裡淚影閃爍:「您答應不答應?」她的長髮給風吹散,雪白的面孔被冷風激得微微泛紅,柔弱得好像一折即碎。
王彥道:「好。」
語嫣一笑,沒了話音。杜古硯垂眸,瞥見王彥袖袍底下攥得發青的手,心頭一凜。
而張廉也蹙起眉頭,隱約生出不好的預感。
下一瞬,他掌下的肩膀就微微一動,竟是語嫣扶上他握住匕首的手用力往下壓去!
張廉陡然變色,當即將她拽開。他把人朝裡一扳,語嫣便扭身面向了他,刀鋒只在她的脖子上輕輕一觸,並未深入。
張廉心頭一鬆,卻見語嫣抬手一揮,仿佛有奇異的香氣自她袖口湧出,衝他撲面而來。
他眼睛一睜,忽而渾身發軟,四肢百骸像失了力氣一般:「你……」
還未來得及吐盡剩下的話,就猛然往下栽倒。
語嫣給他搭著,眼看也要一同跌落,卻給人一把拉住手腕,狠狠地帶進了懷裡。
與此同時,杜古硯飛身上來,徑直折斷了張廉的雙手雙腳。
語嫣倉皇抬眸,對上王彥雙眸,看到他眼角竟有幾分泛紅,嘴角也緊抿成一線,喜怒難辨,不由得瑟縮了一下。
此時,杜古硯直起身朝語嫣看過來:「你剛剛到底……」
語嫣驀地回過神,舉起袖子,有些結巴道:「是、是趙伯伯給我的藥粉……」
王彥和杜古硯一愣,竟有幾分面面相覷。
杜古硯緩緩道:「剛剛那個計策,也是他教給你的?」
「不是……」語嫣在王彥懷裡偷偷瞧了他一眼,仿佛有些心虛,「是我自己……靈機一動。」
「那你身上的毒又如何?」
「我沒有中毒,」語嫣低聲道,「先前你們在殿內說的話我們都聽到了,趙伯伯立馬給我看了脈,他說沒事,是外……是張大人騙你們的。」
而剛剛她有意說那話,動搖張廉的心神,為的就是叫他以為自己要自盡成全王彥,然後再趁機……
王彥也已明白過來,他的嘴角輕微一動,仍然是有些繃著臉,卻似乎緩和了幾分。
杜古硯定定地看了她片刻,又看了一眼王彥,罕見地露出了一絲笑容。那張高山積雪似的絕麗面容,因這一笑寒意消融,純淨美好,令人為之心折:「王大人,答應我的事你自己做到,至於之後要如何處置我,悉聽尊便。」
王彥卻道:「那就勞煩你帶上張大人自行回去找太子殿下,我晚些再回。」
杜古硯一愣,隨即道:「你不怕我偷偷跑了,或是取了張廉的命?」
「你不會。」王彥淡淡說了一句。
杜古硯眉頭一動,看向語嫣,目光微微閃動。須臾,他轉開頭,將張廉一把抗起扔進馬車,翻身上車、駕馬而去。
語嫣怔怔地看著那輛揚塵而去的馬車,有些回不過神:「王叔叔,他……」
轉過頭對上王彥的目光,她一個激靈,立馬舉起右手一副起誓的模樣:「我往後再也不敢了,剛剛……剛剛是權宜之計!」
王彥凝視她半晌,嘴角一動:「發誓也沒有用,你自己說說該怎麼罰?」
「我不能將功折罪嗎?」她巴巴地望著他,還扯了扯他的袖子。
王彥不為所動:「你要折的是哪一樁罪?刑部書房裡的那隻烏龜,我還沒有跟你算帳……」
語嫣瞪圓了眼睛,臉一點點漲紅了。她抬眸睨著淡然他端方之態,低垂眼睫,柔聲道:「就算如此,您也罰不得我。」
「怎麼?」
她摟住他的脖子,令他略低下頭。然後,她仰起頭,在他耳邊輕輕說了一句什麼。
王彥渾身一凝,倏地扭頭盯住她,然後捉住她的手腕,徑直從袖口探進,搭了上去。
語嫣靜靜靠在他胸前,任由他動作。
過許久,王彥都沒有任何聲響。
他整個人紋絲不動,生生定在了原地。
語嫣捂嘴一笑:「您還要不要罰我了?」
王彥一把捉住她掩著嘴的小手,隻盯著她道:「知道沒有中毒,你還如此以身犯險,如何能不罰?」
語嫣立即不敢再笑,壓低了聲怯怯地喊他:「夫君……」
「如今才知道要喊夫君,為時已晚,」他一頓,又看著懷裡人道,「不過,今日……倒沒見你掉過金豆子。」
語嫣低下頭:「我早就不是小孩子了,而且,往後也是要當娘的人,怎麼好再隨隨便便地哭呢?」
她的手落在平坦的小腹上,眼底掠過一絲溫柔。
這個時候,一隻手掌輕輕按落,覆住她的手,將溫暖一點點渡了過來。
她抬眸,與他四目相對,嫣然一笑。
*
林影深處,風聲微微。
此處是荒郊野外,又是深冬,滿目盡是蒼冷蕭瑟。
王彥直接棄了馬車,一路抱著她往回走。車行一刻多鐘的路,換作腳程,變得更加漫長。
偶爾會踩到枯枝落葉,發出一聲突兀的脆響。每每如此,他都會低頭看一眼懷裡的人。
她輕軟如無物,這樣嬌小細弱,在他懷中安心地閉著眼。
清甜的氣息從她的呼吸,透過他的胸膛,一直浸潤到他的心裡。
王彥舉目遠眺,看向遠處城牆的殘影,突然生出一種可笑的希冀。
——希望這條路可以一直這麼走下去,永遠也……到不了城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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