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血書
王彥將語嫣帶到了刑部, 隨後命人到後堂尋來僕婦替她沐浴更衣。
這一回出事, 她除了牽動了腳踝上的舊傷, 倒沒有別的不好, 也算是不幸中的萬幸。
等她收拾完畢, 王彥進屋來看她情形。
此時見到他,語嫣才發覺他身上還只有一件單衣,想起他方才在崖邊將衣服解了給自己, 忙道:「您的官服在屏風那兒掛著, 還是趕緊穿上。」
王彥沒有動,語嫣以為他是嫌麻煩,當即就要下榻去給他取衣服,他伸手按住她的肩:「別動, 我自己去拿。」
那目光明亮溫潤, 帶著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
總之,令她頓時不敢再動。
等他折返時, 語嫣看頂上的兩顆扣子還散著,不由道:「前面沒有扣好, 我幫您?」
王彥從善如流, 幾步走到了她跟前。
語嫣這才發覺他太高了, 她這樣根本夠不到扣子, 於是她不假思索地從榻上站起來,一時竟跟他一般高了。
乍然間, 四目平視, 兩個人都是一怔。
語嫣抿嘴一笑:「原來這樣看, 王叔叔是長這樣的……」
王彥摸了摸自己的臉,眼裡帶笑:「怎麼,很可笑不成?」
「您又胡說。」
他面上淡淡而笑,目光卻異常深邃,一瞬之間,令她想起之前在崖邊他說的那些話,登時臉上一紅。
王彥看著那一抹紅暈,不動聲色道:「還幫不幫我扣了?」
語嫣一窘,隨後輕輕走近,手貼著他的衣襟,摸到了扣子上。這輕軟的一滑,是如此的不經意,卻更令人心頭悸動。
如此齊平而視,能將她的眉眼唇鼻一覽無餘。
那兩個酒窩若隱若現,在微光之中愈發清甜。
須臾,她系好了扣子,朝他看過來:「好啦。」
王彥輕輕應了一聲,抬起手,在她方才伸手滑過的地方撫過。
一個看似漫不經心的動作,卻透著說不出的旖旎。
語嫣抿唇,臉上愈發燙了,有些無措地別過眼:「您不是有事要忙麼,怎麼還不快過去?」
他一動不動地望著她,輕喚了一聲「語嫣」。
她不禁轉過頭,與他四目相對。
他道:「你乖乖的,等我回來。」
*
聽下屬稟報,劉明遠這會兒正在審問宋歸臣,王彥便轉頭去往隔壁。此時品蓮已經清醒過來,他散著發坐在高凳上,兩手被捆在背後,腰腹部裹著的粉白色裙邊已給血染成了鮮紅。
品蓮見他目光所向之處,勾唇一笑:「怎麼樣大人,小丫頭的身你可驗過了?」
王彥淡淡睨著他,不為所動。
品蓮:「世人都說你君子如玉、國士無雙,如今我看著,也不過是徒有其表,到頭來還不是為美色動了凡心?」
「你就沒有別的想說的?」王彥在他對面落了座。
品蓮盯著他平靜無波的臉:「王大人想聽什麼?小曲兒,還是評書?」
「不如說一說最初是誰指使你到大越來作亂的?」
品蓮:「你別忘了我是紅蓮教的教主,這世上沒人能使喚得動我,就算是南楚的王也沒那個能耐。」
王彥不以為然:「你如今為了振興紅蓮教,連男扮女裝都做得出來,還有什麼是你不能做的?」
品蓮眼睛一眯道:「我若告訴你,又有什麼好處?」
「你不說,我也不勉強。」王彥笑了笑,竟起身作勢要走。
品蓮一愣,隨即咬牙道:「等一等——」
王彥扭頭看他,卻不言語。
品蓮心頭恨極,一副無可奈何的模樣道:「是晉王。」
王彥搖頭,淡淡一笑:「教主還真是毫無誠意。」語罷也不再看他,徑直走出了屋。
到院內未出幾步路,就見劉明遠、方恒玉二人在外邊沉著臉等他。
「怎麼?」
方恒玉看了一眼劉明遠:「大人,方才……宋家大公子在審訊室裡咬舌自盡了,還留下了一封血書。」
王彥神色微變,伸手接過,但見紙上用血寫著四個觸目驚心的大字——
大越將亡。
這四個字紮入眼中,幾乎令王彥眼皮一跳。
「還有什麼人看到過這封血書?」
「沒有了,隻我們三人。」方恒玉道。
王彥沉聲:「此事萬不可聲張。」
方恒玉不敢有疑,鄭重點頭:「屬下打死也不會說出去。」
劉明遠端看王彥神色,略有所覺道:「你是不是想到了什麼?」
王彥不答,目光一掃四下:「隨我到屋內說話。」
如此,三人走到刑部置放往年卷宗的東輝閣。方恒玉守在門外,王彥、劉明遠二人則步入屋中談話。
「到底是什麼?」劉明遠已經是忍無可忍,「我早就覺得這個宋歸臣有問題,原本以為他只是個尋常小人,如今看來,他分明是大有問題!」
王彥在他肩頭一按:「你還記不記得閔家?」
劉明遠一怔:「你說的,是當年杭州的……」
王彥點頭:「不錯,當時誣陷我貪污的閔氏當家人閔如賢你可還記得?」
「記得,他不是已經伏法了麼?」
「有一件事,我沒有與你提,當年閔如賢受刑以前,我去過一趟地牢,和他見了一面,當時他想要脅我。」
劉明遠擰眉看他。
「他當時提及,皇位可能會易主。」王彥一字一句道。
劉明遠一驚:「這麼大的事情,你怎麼都不跟我說?」
王彥不語。
劉明遠氣得想罵他:「王承安,你腦子裡都在想點什麼?這種事你也敢一個人藏著掖著,不怕到時候真出什麼事?」
王彥:「我若出事,左不過賠進我自家,你可不同。」
劉明遠一噎,登時明白了他的用意:「你……」
「當年我也想過,他這話是不是暗指某一位親王會謀權篡位,尤其是……晉王,」王彥道,「可是如今看來,是我想錯了。」
劉明遠總算是緩過勁來,他深吸了口氣:「什麼意思?」
「宋家當年得罪了皇上,如今日漸敗落,不復從前,宋歸臣無心科舉,成日汲汲於攀附權勢,看起來不過是沒落子弟自甘墮落,稀鬆平常。」
「不錯,我記得那小子從前也是個好的,自打宋家出事後就跟變了個人似的,尤其是他父母死後,簡直就像是中了邪,我真是……看他一次就想打他一次。」
「那你還記不記得宋歸臣從前是如何?」
「這……我倒真不記得了,總之那時候宋家幾個老爺常常把他掛嘴邊誇就是。」
「他自幼就極有野心,而且心高氣傲、目下無塵,起先我便奇怪,依照他的性子,怎會和魏王為伍?如今我總算是明白,先前那些都不過是幌子罷了,」王彥把血書遞給還有些雲裡霧裡的劉明遠,「恐怕當年閔如賢所言,不僅僅是皇位易主這麼簡單,你再好好看看這個。」
劉明遠看著手裡刺目的血字,啞聲道:「這哪裡是篡位,分明是有人要推翻大越,再建新朝。」
王彥目光微閃:「也許……並非是新朝。」
劉明遠陰晴不定地看著他:「我倒是小瞧了這個宋歸臣,沒想到他竟有這樣大的膽子。」
此事雖駭人聽聞,卻的確合情合理。宋家因得罪了皇帝,走仕途已沒有出頭之日。造反二字,聽起來令人震驚,但真若事成,宋家就有了門庭復興的可能。
王彥:「所以,宋歸臣從一開始就沒有想過要安穩度日,更不是自暴自棄,恰恰相反,他一門心思想的都是振興宋家。」
劉明遠一時失語。
過了好半晌,他才從驚愕之中回過神:「那他為何又會和品蓮合夥?這二人分明是風馬牛不相及……」
「不一定,」王彥道,「宋歸臣想的是復興宋家,品蓮則想要振興紅蓮教,看似南轅北轍,實際上卻殊途同歸。」
「你的意思,是這二人聯合起來想要造反?」
「沒有這麼簡單,」王彥看向他,「你難道就不好奇,一個是世家子弟,一個是南楚邪教教主,這二人到底是怎麼相識且走到如今這一步?」
劉明遠一個激靈:「莫非這背後是有人……」
王彥緩緩點頭:「我懷疑,當年閔氏與倭寇勾結,也是有人在背後挑唆,目的自然也是為了攪亂大越的政局好讓他們乘虛而入。」
「不對,若真是如此,宋歸臣留下這樣的血書不就暴露了他們造反的陰謀?」
「你別忘了,他被當作品蓮的同夥抓起來,如此留下一封血書,就自然而然能把造反的事算到南楚頭上。」
「實在是用心險惡,要是咱們真給他糊弄了,大越和南楚免不了要有一戰,到時就真給了他們機會,」劉明遠一頓,「等等……還是不對勁,這造反的名聲一出來,別說是宋家,整個宋氏一族都要完蛋,你不是說他要振興宋家?我看他這是想要害死宋家才對。」
王彥臉色微冷:「你搞錯了,他先前要振興宋家為的其實還是他自己,從他被抓進刑部起,他就知道自己是沒有指望了,哪裡還會管其他人的死活?」
劉明遠正要說話,忽然臉色一變:「有人來了。」
須臾,外間果然傳來腳步聲,方恒玉進屋道:「二位大人,宋家老夫人來了,說什麼都要見王大人一面……」
劉明遠看王彥一眼:「看來是為了她那寶貝金孫,這可麻煩了。」
「她如今人在哪裡?」王彥問道。
方恒與面露難色:「她知道宋二小姐在,就說要去看看,畢竟是個老人家,咱們的人也怕攔出什麼事來,就把人請到會客廳去了,這會兒,宋小姐應該也給請過去了。」
王彥眉頭一皺:「你立馬去把我二哥叫來。」
*
刑部會客廳內,老夫人獨自坐在那兒焦急等候,忽然看到語嫣出現,頓時站起身來。因動作太急,身子一歪,險些跌倒。
語嫣趕忙上前將宋老夫人扶住:「祖母,您怎麼來了?」
老夫人猛然抓緊她的手:「好孩子,你大哥給人抓進牢裡來了,你快去求求王尚書,告訴他,你大哥不是那種人,咱們宋家百年門庭,何曾出過作奸犯科之人,更可況是我從小看到大的孩子!肯定是搞錯了,肯定是搞錯了啊……」
語嫣心頭一澀:「祖母……」
「王尚書待你極好,你去求他,他肯定會應你……」老夫人神情激動地抓著她,兩眼亮得驚人,就像是抓住了最後一根救命稻草。
語嫣幾乎不敢去看她的眼睛。
她用了好大的力氣,才扳開老夫人的手,退後兩步,跪在了老夫人跟前:「孫女不孝,這件事……我辦不到。」
「你……你說什麼?」
語嫣抬頭看向宋老夫人,此時此刻,她才覺出,自己的祖母是真的老了。滿頭的銀絲,渾濁的眼睛,還有那一臉惶急的憂慮,沒有人能對這樣一位老人的乞求無動於衷,更何況是自己的親祖母。
可是語嫣知道,自己絕不能去求王叔叔,哪怕是開口都不能。
「我說,我……不能這麼做。」
啪!
老夫人案邊的茶杯被她揮落在地,滾燙的茶水暫態傾倒一地,蔓延到語嫣的膝蓋,浸濕了她的衣裙。
語嫣忍著不適,一言不發地跪著。
「他可是你大哥!」老夫人緩了緩,強忍著氣道,「你是不是,還在為先前的事怨我?」
「與先前的事無關,查案子是刑部的事,我不懂,也不想害了王叔叔,」語嫣低低道,「我相信王叔叔,如果大哥真的是無辜的,王叔叔肯定不會冤枉他。」
廳內久久沒有聲音。
語嫣抬起臉,看到老夫人死死地瞪著自己,目光裡滿是厭憎。
那目光,刺得她渾身一抖。
「你果然跟你那個親娘一樣,是個不折不扣的……掃把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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