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看傷
王彥目光一凜,飛快往後一躍, 語嫣嚇得趕緊摟住了他的脖子。
「嚇死我了……」她抬起臉, 正對著他的雙目, 這才驚覺二人貼得太近, 幾乎是呼吸相聞, 不禁臉上一紅, 慌忙鬆開了手,搭在自己腰前。
王彥暗暗調息,一抿唇,加快了腳步,徑直入了那攬月軒。
攬月軒看似雖小,卻一應俱全。窗前是核桃木的桌案, 內間有繡葡萄的小座屏, 再往內便是床榻, 上面疊放著素簡無色的棉被。淺淺的清輝透過小窗灑落在案上的紙張, 映出一層透明的金色。
語嫣怔怔地瞧著,喃喃道:「這兒可真好……」
王彥一邊將她放在床榻上, 一邊問道:「怎麼個好法?」
「很清靜, 」語嫣的目光還在那小座屏上的圓葡萄上,「在這兒待著應該就不想出去了, 一個人靜靜的,多好……」
王彥心頭微動:「的確是如此。」
她的手垂在身體兩側, 人坐在榻上, 看著他蹲下身:「您常常來嗎?」
王彥:「這幾年來得不多。」
語嫣本來還想再問, 一見他伸手捉住了自己的腳,略微一滯。
因為是冬天,為了防寒,她穿的是及腳踝的褐皮短靴。如此一來,要察看傷口,就得把鞋子也脫了。
語嫣看他作勢要給自己脫鞋,忙要把腳往裡面縮,小聲道:「我自己來好啦,這樣……太不成體統了。」
王彥抬眸,嘴角輕輕勾起:「從前也不是沒做過,你忘了?」
語嫣立馬就想起許多年前在江南花燈節上給他脫了鞋的情形,面露窘色:「早就忘了。」
王彥一笑,手卻已靈巧地解開靴子上的暗紅色豆扣,輕而易舉地就脫了下來放在一邊。
語嫣一愣,臉便有些紅:「您怎麼……」
他卻恍若未聞,又如此將剩下的那隻鞋也褪了。
白色的褲管被輕輕卷起,羅襪也給往下一扯,堆在了腳後跟,露出一截肌膚,那肌膚,比起綢緞的顏色,是一種更為透明的玉白,腳踝的地方泛著淺淺的粉。
王彥垂眸道:「你試著動一動這隻腳。」
語嫣翹了翹腳尖:「這只好像沒事。」
他抬手捏住那只在亂動的小腳,觸摸到柔軟的肌膚,略微捏了幾下:「如何,疼麼?」
語嫣感覺他的手有些燙,臉上不由自主地暈出淡紅色,低頭道:「不、疼。」
然後他替她將襪子穿好,又扯下另一隻的襪子,語嫣一眼看到,登時倒吸了一口涼氣,臉都給嚇白了。
和方才截然不同,這一隻腳的腳踝幾乎已經腫成了紫紅色。
王彥抬眸望見她這副自己給自己嚇傻的神色,原本微沉的面容上浮現出一抹無奈的笑來:「方才你還有心思好奇攬月軒,瞧瞧……」
這傷處看起來真有幾分嚇人。
其實,除卻剛剛扭到的那一下,之後她因一直由他抱著,並無感覺。如今一看,才知情形嚴重。
「能動麼?」
語嫣試著動了一下,卻立馬疼得眼淚汪汪:「疼。」
王彥抬頭望著她,須臾,他起身,在她身側坐下,伸手搭上她的腿,將她的腿擱在自己的膝蓋上,然後他長臂一伸,手落在那紅腫處。
語嫣立馬抓住了他垂落的衣袖,聲音幾乎發顫:「王叔叔……」
他眸色一暗,直直地望著她:「忍一忍。」
語嫣含淚咬唇。
他一隻手按住她的腿,另隻手握著她的腳踝輕輕動作,眼睛卻一眨不眨地凝視著她。
中途他略微用力,語嫣疼得倒吸一口涼氣,猛地一傾,往他肩頭靠落,頭挨著他的肩,手還緊緊攥著他的袖子。
王彥緩緩道:「應當沒有傷及內裡,擦些藥酒,多養幾日便好。」
語嫣抬眸,小臉蒼白,仿佛還沒緩過神來。
王彥看到她仍咬著唇,不自覺抬手,輕捏住她下巴,手指在那唇上一壓,迫使她的牙從唇上分開。
他望著那一點淺淺的牙印,蹙起眉,指腹往上一揉:「往後別動不動咬自己,真傷著了,你又要哭。」
語嫣呆呆地望著他,此時此刻她已經感覺不到腳上的疼,只覺出唇上溫熱灼燙,臉慢慢地紅了,近乎惱道:「王叔叔……」
他動作一凝,飛快收回了手。
此時,外頭傳來雲湖的聲音:「六爺,奴婢把藥酒拿來了,方大小姐也來了。」
王彥:「等一等。」
他將語嫣的腿平放在床榻上,起身才道:「進來吧。」
須臾,雲湖領著方妙玉一道走進了屋。
屋內,語嫣坐躺在床上,眸光盈盈的帶點淚意,目光正落在自己紅腫的腳踝上。
旁邊王彥靜靜地立在那裡,默默地凝望著她,他的眼睛看著的,卻不是她的傷處,而是她的臉。
妙玉在這短短一瞥間,變了臉色,心頭巨震。直到雲湖的聲音響起,她才驚醒一般,趕忙行禮。
「方姐姐,你來啦,」語嫣看著她,神色有些羞愧,「又讓你看我笑話了。」
妙玉搖頭,笑著上前,從雲湖手中取過藥瓶:「這算什麼笑話,你又不是有意如此……來,我替你塗藥。」
她說到「有意如此」時,微微咬重了字音。語嫣毫無所覺,只點頭道:「勞煩你了。」
王彥退開一些,站在一邊看著妙玉給語嫣擦藥,又問雲湖道:「老夫人如何了?」
「回六爺的話,老夫人在暖閣,夫人說了,宋姑娘要是腿腳不方便,晚上歇在攬月軒也無妨,免得來回走動碰著傷處。」
話音一落,就聽噝的一聲,是語嫣痛嘶了一下。
妙玉慌慌張張道:「弄疼妹妹了?我方才是不小心……」
語嫣衝她搖頭一笑,臉色卻有著蒼白:「沒事。」
王彥此時道:「方小姐,還是我來罷。」
妙玉一僵,身形一滯。
語嫣看她臉色不好,忙道:「剛剛是我自己突然疼了一下,還是方姐姐來擦,王叔叔去歇著罷。」
王彥看她一眼,見她大眼巴巴地望著自己,心底一歎,便折身走去了外間。
妙玉給語嫣擦著藥,忽而抬起眼一笑道:「沒想到這個攬月軒過這麼多年了還是如此,沒什麼變化。」
語嫣一聽,歪頭奇道:「方姐姐從前也來過?」
妙玉點頭:「那時候我比你還小些,常常到此處,不過……」
「不過怎麼?」
「不過後來,等我及笄以後,因為男女大防,來的便少了,」妙玉抬手在語嫣鬢邊一撫,「語嫣,我真羡慕你還這樣小……」
語嫣一愣。
妙玉輕輕道:「王大人是最守規矩的人,從前這府裡有個仰慕大人的丫鬟,私自地跑到攬月軒來偷看大人的手書,被大人發覺以後立馬就被發賣了。從前我也和你一般,將他當作親近之人,如今卻再也不敢越雷池半步,若是壞了他的規矩,恐怕是……」
語嫣聽得怔怔的。
仔細想想,王叔叔確是有那麼凜然不可侵的一面,就算是對她,也偶爾會流露出威嚴冷淡之色。
不知道為什麼,她只要一想到以後等自己及笄成年後,他對著自己疏遠客套的情形,心底深處就隱隱作痛。
*
當夜,語嫣便歇在了攬月軒。
入夜前,王老夫人來看望過她一回,還將自己跟前最得力的大丫鬟雲湖留在了攬月軒。
洗浴過後,語嫣坐躺在床上,靠著迎枕發呆。白日裡,妙玉的那一番話言猶在耳,簡直是……揮之不去。
她突然醒覺,自己原來是如此依賴王叔叔,竟只要一想到會與他疏遠的可能,就會心底鈍痛。
雲湖進屋,看到她拿著書發愣的模樣,微微一笑,走上前道:「姑娘可是悶得慌,要不要奴婢扶您到院子裡坐一坐?」
語嫣朝窗外一看,只見明月當空、夜色如水,便也笑道:「好啊。」
雲湖喊了另一個小丫鬟,兩人一左一右小心翼翼地攙扶著單腳落地的語嫣,將人扶到了屋外。
語嫣在院子內早已擺好的矮榻上坐下,仰著腦袋望著頭頂的圓月。雲霧極淡,幾乎沒有,月極白,夜又極黑,隻那月周身的一圈夜仿佛給光亮微微燙著似的,有青灰色的煙氣氤氳,如上清界的仙氣一般,令人遐想連篇。
看到這樣的月夜,心裡那一點憂愁也給月色滌蕩得淡而漸無。
雲湖從屋內提了茶壺出來,身後跟著個端著茶杯的小丫鬟:「姑娘,夜裡風涼,喝些熱茶,暖暖身子。」
語嫣看著雲湖走來,不由道:「雲湖姐姐,你可真好。」
雲湖一怔,有些嗔道:「姑娘這是折煞奴婢了,奴婢一個奴才,怎好當姑娘一聲姐姐?」
語嫣卻挽住她手臂笑道:「我才不管這些,我喜歡叫誰姐姐就叫誰,我看誰敢說什麼……」
雲湖被她這親昵可愛之態逗得一笑,心頭莫名柔軟,在她手上輕輕一搭:「姑娘可真是……」
「語嫣。」一個清潤的聲音自院口傳來。
雲湖趕忙垂首退到了一邊。
語嫣看他站在攬月軒的門口,一身淡青色的常服,烏髮如墨,目若點漆,那樣溫潤清雅、風采綽然,就像是……乘月而來、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君一樣。
她的嗓子突然之間就像是給堵住了,就是喊不出「王叔叔」三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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