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梅花宴(三更合一)
擢英院內, 霍廷才走到門口, 就聽到屋裡傳出砸東西的聲音,不由一愕。
丫鬟見他來了, 忙進屋去通傳,不多時才將人請進屋去。
屋內,霍玉襄半倚在榻上,面色有些潮紅, 微微喘著氣, 目光卻透著疲憊。
見霍廷進來, 她嘴角一扯, 勉強一笑:「你來了。」
霍廷掃視了一眼屋內, 遲疑道:「姐,你該不會是又……」
霍玉襄笑了笑, 面露嗔怪:「想什麼呢, 這是在宋家, 又不是霍家, 我哪敢呢。」
霍廷沒有吭聲。
霍玉襄道:「怎麼突然有空過來?」
「聽說你身上的傷加重了, 我就來看看, 上回不是說是輕傷嗎?」
雪嬋在旁嘀咕道:「誰說是輕傷呢,腫得那樣厲害,奴婢瞧著都疼,偏偏給大小姐說得那樣輕飄飄的, 也不知她安的什麼心……」
霍廷一聽, 臉色當場就變了:「你一個奴才, 也敢搬弄主子的是非,誰給你的膽子!」
雪嬋嚇了一跳,趕忙撲通一聲跪下,不住地認錯求饒。
霍玉襄皺眉:「你這是做什麼,她不過是替我說兩句公道話。」
霍廷:「姐是糊塗了,這算什麼公道話?我看她分明是成心挑撥,大姑娘絕不是那種人。」
霍玉襄冷笑:「她不是那種人,那就是我騙人了?霍廷,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那點心思,我勸你趁早收心,外祖母是不可能把宋歸雪許給你的……」
*
到陸家赴宴這日,天色極好。
宋家老夫人帶著宋家一雙姐妹,坐馬車前往胡八巷陸府。
今日的梅花宴男女賓客盡有,未出閣的小姐們下馬車時大都還戴著兜帽,由下人引往花廳後才摘下。
宋家一行到時,廳內已坐了不少人。長公主、陸夫人和幾位京城裡有頭臉的世家夫人坐在上首,各府小輩們分坐兩旁。
語嫣能感覺到這一回與上回去王家赴宴截然不同,花廳裡雖有談笑聲,卻遠不及王老夫人生辰那回隨意。那些夫人小姐們說話時都舉著帕子、壓著嗓子,各個輕聲細語。
她一下子拘謹起來,連稍稍抬頭瞧一眼都不敢。
下人通報後,宋家三人跨過門檻進到廳內。
宋老夫人帶著兩個孫女向長公主行禮:「見過公主殿下。」
長公主輕輕抬手:「老夫人不必多禮,今日梅花宴會,就當本宮是個尋常客人。」
語嫣自然知道這一位就是那湖陽郡主的母親,如今湖陽郡主雖然被奪了封號,成了葉大小姐,但始終還是長公主的獨女,皇帝的外甥女。
聽說葉大小姐自郡主封號被奪,就一蹶不振,盡日閉門不出,今天的梅花宴也沒有來。而她先前與這位葉大小姐葉沐卿簡直可說是撕破了臉,在長公主這兒自然是討不得好。
想到此處,她不由將腦袋垂得更低了。
陸夫人聲音帶笑道:「宋大小姐身後的這一位,想必就是二小姐吧?快上前來,讓咱們仔細瞧瞧。」
自上回語嫣意外解救了親父,她福澤深厚的名聲就傳遍了京城。雖然傳聞沒有提及她的樣貌,但大家聽說宋二小姐福澤深厚,自然而然地就先入為主,以為她的長相也該是個極有福氣的模子。
因而語嫣這一抬頭,花廳裡頭登時靜得落針可聞,比起上回在王家那次露面更令人驚異。
她不施脂粉,卻是黛眉紅唇、肌膚勝雪,立在那兒猶如冰玉雕凝,秀美奪目。
長公主目光一凝,陸夫人也是好半晌才回過神,她不由自主地朝右側的另一位黃衫女子瞥了一眼,那黃衫美人,正是張家六小姐張如雪。
這張如雪,人如其名,肌膚極為白皙,且生得杏眼桃腮,身段婀娜,整個人嬌美如牡丹,望之驚豔。然而,這樣的美色,到了宋語嫣跟前,竟有幾分庸脂俗粉的味道。
陸夫人壓下心底的驚異,牽唇笑道:「真真是從畫裡走出來的人物,老夫人好福氣,兩個孫女,一個知書達理,一個花容月貌,湊一對剛好是才貌雙全。」
宋老夫人自謙了幾句,宋歸雪和宋語嫣兩姐妹也只是靜悄悄地立在老夫人身側,並未流露出半分驕矜自喜之色。
如此客套寒暄了一番,兩姐妹便隨著宋老夫人落了座。
語嫣原本隻低頭看著自己搭在膝頭的手,突然感覺有人在打量自己,便微微抬起了眼。那人見她抬眸,飛快移開了眼。
然而,語嫣一看清此人模樣,竟覺身置寒冰地獄,渾身上下仿佛泛起針紮似的刺疼。
在夢境中總是模模糊糊的一幅畫面,陡然分明。
歸雪察覺到她不對勁,握住她的手低聲道:「這是怎麼了?」又見語嫣望著對面的張如雪,不由道:「你認識那位元張六小姐?」
語嫣忙壓下心底浮現的情景,勉強一笑道:「不認識,只是突然有些頭暈。」
歸雪知道她不習慣這樣的場合,便在她手上輕輕按了按道:「再撐一會兒就好,等人差不多到齊,就能去後頭的梅園走動了。」
如歸雪所言,一息工夫,眾女眷便由陸夫人打頭出了花廳,前往陸家梅園。
進了梅園,語嫣方知何以連長公主都對此處青睞有加。
這梅園地方空曠,過鵝卵石徑,越過一扇狹窄的洞門,那些重重疊疊的竹枝影登時淡退,眼前便如撥雲見日,豁然開朗。幽冷梅香,陣陣浮動,沁人心脾。未見花影,先得其味,真有幾分黯然銷魂之意。
入得梅園,眾女竊竊私語的聲音略微止了。
眼前是紅梅倚枝的素雅絕麗之景,又暗香盈袖,清芬入息,置身其中,如幻游於仙境。
大家三三兩兩四散開去,各自一隅。
語嫣仰頭望著眼前的梅林絕景,仿佛又看到夢中張如雪冷冰冰的面孔。她如今似乎已能確信,那些夢中情景,並非是夢,而是……切切實實發生過的事。
那些片段漸漸串聯成記憶,湧入她的腦海,所有哀與痛都分外清晰。
方才她看到張如雪的刹那,心頭湧現的又是另一幅畫面。
畫面裡,這位元張六小姐坐在晉王的身側,素來冷豔的面孔,在面對著晉王時,卻流露出極為動人的溫柔神色。
然而就在下一刻,天翻地覆,她所見的,竟是自己被按倒在張如雪面前,身受針刑的情景……
回想到那一幕,她的臉色登時變作雪白。
這樣無知無覺地走了半晌,等她回過神,人已經不知走到了何處。原本同行的歸雪不知何時,竟已不在跟前了。
語嫣一怔,有些慌亂,舉目四望,但見此處雖人影寂寥,卻也還是兩三人在,不由微微鬆了口氣。
正當她在梅林中來回探看、四下找尋歸雪時,有人在她背後輕喚了一聲:「語嫣?」
語嫣扭頭一見來人,當即神色一緩:「妙玉姐姐。」
她提步上前,走了兩步卻又頓住。方才沒有看到,如今才發覺妙玉身後還有兩名妙齡少女,都是她從未見過的生面孔。
「你一個人在這兒做什麼?怎麼不見你姐姐?」妙玉問她道。
語嫣有些沮喪道:「方才走著走著跟丟了,也不知姐姐她……這會兒在哪兒。」
兩個女孩子當中下巴尖尖的那一個道:「逛個梅園都能走丟,這位妹妹好大的本事呢,今日梅花宴可是有很多達官貴人來的,不論衝撞了哪一位都夠你喝一壺的了。」
原本是好心提醒的話,自她嘴裡出來就似變了味道,聽著頗為刺耳。
旁邊的少女扯了扯她的袖子,對語嫣笑了笑道:「宋姑娘可千萬別把馮姐姐的話放在心上,她說話向來是如此。」
語嫣搖搖頭,沒說什麼。她此時還未完全從方才的情景中回過神,連那位馮姑娘說了什麼都沒聽清,更遑論因此而不悅了。
「馮妹妹說得也有道理,這兒人多眼雜,你倒不如先與我們一同。」方妙玉道。
語嫣點點頭便不說話了。
馮宛見她雖容貌極美,卻是個魂不守舍、待頭待腦的樣子,不由撇了撇嘴。
鄭芳樹:「方才在說妙玉姐姐近日新作的詩,還沒說完呢,光我說可不行,馮姐姐也得評一評。」
馮宛正要開口,一瞥語嫣,目光一轉道:「宋家是書香門第,早聽說宋家大小姐詩才獨樹一幟,想必宋妹妹也不差罷?方姐姐的詩,你來點評兩句可好?」
語嫣搖搖頭:「我比姐姐差遠了,哪能對方姐姐的詩評頭論足?」
馮宛:「差不差,也得評了才曉得,你這樣推三阻四的,莫非是瞧不起我們呢?」
鄭芳樹看馮宛越說越不客氣,不由看向了方妙玉。本以為妙玉會替語嫣說幾句話囫圇過去,不料妙玉卻柔柔道:「語嫣不用顧忌,我們又不是大家,說錯了也沒什麼,你就隨便談兩句好了。」
如此,語嫣沒有法子,只好應了。
妙玉念道:「細線破朱曦,天光上下離。重霄千尺靛,窈窕一斜枝。小徑東西漸,煙波各自移。春風吹綠水,兩兩畫靈犀。」
語嫣側著頭認真聽罷,困惑道:「朱曦是什麼?重霄又是什麼?」
妙玉:「朱曦是指陽,重霄是指天。」
語嫣道:「我只知陽是陽,天是天,竟不知它們還有這樣文雅的叫法。」
妙玉莞爾:「倒也不全為了文雅。」
「好還是不好,你倒是給一句實在話呢,可千萬別想糊弄過去。」馮宛道。
鄭芳樹不由得又扯了扯她的衣袖,嗔怪道:「馮姐姐。」
語嫣看了馮宛一眼:「我不太懂作詩,方姐姐的詩我聽著覺得很美,只不過……只不過眼下是冬天,這詩寫的是春,聽起來雖然美,卻不太應景。」
妙玉一怔,馮宛一撇嘴道:「你這算什麼歪理,難道在冬天就不能寫春天的詩了?這又是誰定的規矩?詩裡寫到山,論詩的人難道就一定得在山上麼?」
「……我本來就不太懂。」語嫣道。
鄭芳樹道:「我覺得宋姑娘的話也有幾分道理,妙玉姐姐的詩自然是極好,只是眼下這個時節的確不如在春天的時候應景。」
馮宛對她這和稀泥的話頗為不滿,冷哼一聲不再言語。
「今兒我大哥也來了,到時若遇著他,再叫他評一評。」鄭芳樹道。
語嫣奇道:「鄭姐姐的大哥是誰?」
妙玉:「是禮部侍郎鄭公子,他長於此道,若論吟詩作對,恐怕同輩裡很少有人能比得過他。」
原來是他。
語嫣想起上回在街上聽到的那個陰陽怪氣的聲音,眸子一轉,並不作聲。
馮宛:「鄭公子不僅作詩作得好,模樣也俊得很。」她看了一眼旁邊的鄭芳樹,挑唇一笑:「不過,比起舞文弄墨的人,想必鄭妹妹還是更喜歡那些揮槍動棒的。」
鄭芳樹一愕,又聽她道:「上回我可是親耳聽見你替那位淮陽侯說話……」
「馮姐姐!」鄭芳樹的臉騰地一下就紅了,也不知是羞的,還是惱的。
妙玉皺眉看了馮宛一眼:「這話可不好胡亂在外面說的。」
馮宛見鄭芳樹真有幾分惱了,便也有些訕訕的,輕咳了一下不再作聲。
此時,有個丫鬟上前福了福身道:「請問這兒有沒有哪一位是宋家二小姐?」
「我是。」語嫣道。
丫鬟臉上登時露出一抹喜色:「可找著您了,奴婢聽月,是長公主殿下的貼身侍女,奉殿下之命請您過去一敘。」
聞得此言,不僅僅是語嫣,妙玉等人也有些疑惑。
但是長公主身份尊貴,既然她有此一請,語嫣當然推脫不得,只有跟著聽月過去。
鄭芳樹憂慮道:「不會有什麼事吧?」
葉沐卿驕縱蠻橫,長公主卻是霸道陰狠,母女二人都不是好惹的。且公主殿下素來心高氣傲,目下無塵,怎麼無端端的竟會請一個頭一回才照面的世家小姐過去小敘?
越想越覺得不太對勁。
妙玉看著梅林遠處語嫣二人遠去的方向,回眸對鄭芳樹一笑:「今日賓客眾多,又是在陸家,長公主怎麼會無端生事?恐怕是見語嫣模樣生得好,十分新鮮喜愛罷了。」
馮宛亦道:「可不是,我們要是貿貿然地過去,鬧出什麼烏龍來,多半是會得罪長公主。」
*
語嫣因為先前突然顯現的畫面所擾,仍有些神思不屬,一路跟著聽月穿行在梅園,並未留心四下。等聽月停下腳步,她驀地抬頭,才驚覺不對。
眼前仍然是滿眼交錯的梅花樹,卻仿佛是什麼偏僻的角落,舉頭四望,幾乎尋不見任何樓閣屋宇的形跡,只有空蕩蕩的天和綿延不盡的紅梅。
「這裡是哪兒?公主殿下呢?」她問道。
聽月笑吟吟地看了她一眼,伸手指了指前面:「小姐莫急,其實今兒要見您的貴人是另有其人。」
語嫣皺眉:「你們怎麼能……」
聽月卻道:「您放心,貴人只是傾慕於您,想與您說幾句話罷了,有奴婢在這兒望風,不會有事。」
語嫣的眉頭皺得更緊。
哪有這樣的道理?
她抬眸朝方才聽月指的方向看去,果真見那樹影枝斜間仿佛有一個朦朦朧朧的身影。
見語嫣停滯不前,聽月便道:「不過是見一面的事,小姐如此猶猶豫豫,反倒把事情變得麻煩,再者,殿下交待過奴婢,事必要將此事辦成,小姐若是不過去,奴婢是怎麼也不會讓您離開的。」
語嫣倒吸了口涼氣。
這簡直就是威脅強迫。
語嫣緊抿著唇,仍然沒有動作。此時,那個身影仿佛朝這邊走了過來,原本朦朦朧朧的一片青影漸漸變得清晰,淡淡的碧色慢慢地變為深青色,在一片紅梅之中,分外孤絕寡素。
不知怎得,語嫣竟感到有一絲涼意從腳底心竄上來。
她情不自禁地後退一步,卻給聽月一把從後面扶住反往前推了幾步。
等她穩住身形,再抬頭看時,終於看清了那迎面走來的人是誰。
一身深青色華服,信步悠然,卻氣勢逼人。那冷冽深晦的鷹目,正如她噩夢中所見,只需一眼,就能令人徹骨生寒。
「小丫頭,我們又見面了。」晉王臉上露出一抹罕見的笑容。
語嫣僵住,一轉眼,原本在旁邊的聽月卻已消失不見。
她死死按耐住想要扭頭跑開的衝動,硬著頭皮福身見禮:「見過殿下。」
晉王微抬著下巴打量她,今日群芳共聚,本是爭豔出頭的好時機,而她卻仿佛全然沒放在心上,不僅衣裙簡素,釵環幾無,竟還不施脂粉。然而越如此,卻越是顯得佳人如玉、渾然天成。
他上前一步正要說話,卻見她仿佛被針紮似的往後退去,臉色就沉了下來:「你怕孤?」
語嫣垂著頭不敢看他,低低道:「殿下身份尊貴,與臣女有雲泥之別,臣女對您自然是既敬又怕。
晉王一哼:「孤看你不是既敬又怕,是只有怕罷?」
語嫣咬唇不語,隻把頭垂得更低。
他提步上前,長臂飛快一伸,一把握住她的手腕將人拽到近前,另一隻手已捏起她的下巴,冷冷笑道:「宋語嫣,別敬酒不吃吃罰酒,孤可沒有那麼好的耐心……」
語嫣嚇得低呼:「您放開我……」
「今日就把話跟你挑明瞭,」他淡淡道,「孤瞧上你了,遲早有一日,是要納你入王府的。」
他指下的肌膚柔滑嬌嫩,如世間最上等的美玉,幾乎令他下意識地就摩挲起來。
然而,眼前這張小臉卻因為他的話瞬間失了血色,雙眸因恐懼而睜大,其形其狀,簡直如魂飛魄散。
晉王心頭那一點旖旎登時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滿腔的冷怒。
他的手一用力,那白膩的肌膚就見了紅,她的眼睛也因吃痛凝聚出霧濛濛的濕意。
晉王心底掠過一絲詭異的快意和亢奮,這種感覺竟讓他覺得熟悉,仿佛……他並不是第一回這麼做,而是已經做過百次千次。
他猛然回神,驟然鬆手。
語嫣往後仰倒,趔趄了好幾步才穩住身形。
下巴疼得像是給人捏碎了一般。
她攥緊手裡的帕子,眼裡還有淚意,忍無可忍地怒視他道:「我討厭你,就算是死了也不會嫁給你!」
晉王本該大怒,卻突然心口一震,震得他竟有幾分生疼,當下便倒吸了一口涼氣。
記憶中,好像也有一個人對他說過類似的話。
耳畔仿佛有一個聲音,從很遠的地方飄來:「我討厭你,下輩子再也不想看到你……」
出神之際,語嫣已扭身飛快地逃了。
眼前只有空蕩蕩的梅林,幽冷的梅香隨風撲面,有些難以言喻的刺骨。
*
語嫣只顧撒腿飛奔,寒風像刀一樣刮在她臉上,她卻什麼也顧不得,這種疼痛,與夢裡被強迫的鑽心之痛相比,根本不值一提。
她只想離那個人遠遠的,永生永世都不要再看見他才好。
「小心!」一隻手橫空而出,將她一把拉住。
語嫣猛然止住,這才驚覺腳下有一塊不大不小的圓石,自己險些就……她惶然抬頭,對上一張清雋的面孔,一位身著月白色長袍的年輕公子正怔怔地望著她。
「……多謝。」語嫣忙將手抽出來。
那公子見她這就提步要走,立馬上前一步道:「姑娘,你、你別往那裡去。」
語嫣一頓,疑惑回眸:「為什麼?」
「那兒是諸位大人在的飛雪樓,都是男子,姑娘如此過去,恐怕不妥……」
語嫣嚇了一跳,暗道幸好,捂住心口喘了口氣:「多謝公子,不知我該往哪兒走才好?」
他臉上有些紅道:「若是姑娘不嫌棄,在下可帶姑娘走一段路。」
方才的事給語嫣敲了個警鐘,她如今是萬萬不敢再隨便和人走了。她正要說話,卻見遠處有一抹若隱若現的青色,登時駭然欲絕,也顧不得和眼前這位公子說話,轉身就往園中疾步而去。
那公子一愣,朝她離開的方向伸了伸手:「姑娘……」
「謙明,你在這兒做什麼?」一個青衫玉帶的男子下石橋而來,端其樣貌,與這位月白長袍的年輕男子有三分肖似,正是羅家大公子羅謙行。
羅謙明握拳輕咳一聲:「沒什麼,悶得慌,一個人出來走走罷了。」
羅謙行看他目光閃爍,神色間還有幾分悵然若失,不由凝起眉頭:「你不會是偷偷見了什麼姑娘家罷?」從方才過來,他就聞到風裡有一股淡淡的甜香氣息,與花香味截然不同。
羅謙明登時紅了臉:「大哥!」
羅謙行:「上回你鬧的那一出還不夠麼,如今到陸家來做一回客,還能讓你起那等不該有的心思?」
「不是你想的那樣,我不過是給一位走錯路的姑娘指了指路,」羅謙明氣急敗壞道,「而且方家的那門親事,也不是我的緣故,分明是……」
話說一半,臉色一變,趕忙止住。
羅謙行面露異色:「你說什麼?」
羅謙明暗道糟糕,看他大哥這個樣子,多半……是瞞不下去了。
原來,當初方家和羅家定親,羅謙明本來對這門婚事頗為滿意。
畢竟方家大小姐才貌雙全,又是出了名的溫柔靜淑,娶這樣的妻子進門,在外有面子,在內也和美。誰知兩家定親還未多久,他就從方大小姐那兒收到了十餘幅美人圖。
這圖上有魏王的印章,畫中少女肖似方家大小姐,而畫中人所處之地分明是在魏王府的別苑。
當中深意,昭然若揭。
得知魏王對方大小姐有意,那方家的這門親事於他而言就變成了燙手山芋。且方大小姐既然通過這種方式告訴他此事,想必也是為了提醒他,希望他能主動提出退婚。否則,她大可以裝作若無其事,順勢嫁到羅家,何必多此一舉。
主動提出退婚,錯責在他,但是他總不能稱自己是畏懼魏王才退婚,這個臉他丟不起,羅家也丟不起。
再者,他當時若是把實情說出來,依照他大哥的性子,絕對不會讓他退婚。
因此,他就謊稱自己是另有所愛。這麼一來,退婚就成了無奈之舉,雖然會被人罵出爾反爾,卻也好過被指著脊樑骨說他們羅家畏懼權勢。
後來魏王暴斃,他也是意外之至,雖然心覺惋惜,但木已成舟,萬沒有再回頭的道理。
本以為這事可以一直瞞下去,沒想到今日竟當著羅謙行的面說漏了嘴,實在是大大的失策。
聽他將事情原委交待完,羅謙行的臉已經是黑如鍋底,手指著他道:「這就是你讀的聖賢書,我看你是……無藥可救!」
羅謙明一向敬畏兄長,如此情形,本就是他自己有錯在先,自不敢回嘴,隻立在那兒噤聲不動,一副乖乖受訓之態。
羅謙行有心罵他幾句,但也知道這會兒時機不對,只好壓下怒氣沉聲道:「此事回府再算,到時你自己去跟爹娘說。」
*
另一頭,語嫣因為害怕晉王又追上來,慌不擇路跑進了一處園子。此處不比梅園盛景,目光所及,頗為蕭索,又幾乎見不著什麼人,林影幽深,寒風陣陣,真有幾分陰森之感。
她迷茫地立在其中,全然不知該往何處去,既盼著有人能來,又害怕有人會出現,心頭一陣空落。
此時,耳邊隱約傳來一陣腳步聲。
語嫣眼皮一跳,腳尖一轉,側身躲進了旁邊的假山內。
那腳步聲漸漸近了,隱約聽見是一男一女在說話。語嫣透過縫隙張望了一眼,見是個衣著不俗的男子摟著個小丫鬟往這邊過來,忙捂住嘴更往裡去。
那二人調笑的聲音,在這靜悄悄的園子裡尤為清晰。
語嫣本無心聽他們說的什麼,卻突然覺得那男子的聲音有幾分耳熟。她屏息細聽,突然想起,這正是她上回聽到的那位禮部侍郎鄭戚的聲音,心頭猛地一跳。
鄭戚摟著小丫鬟正說笑,忽然說話聲止了,有奇異的聲響隱約傳出。
語嫣皺眉,不知他們這會兒在做什麼,探眸一看,登時渾身一窒。
那二人竟貼著假山石……交頸而吻。
語嫣忍不住往後一退,心頭砰砰砰地亂跳。
她兩手捂著耳朵躲蹲在角落裡,不斷在心裡罵道:不要臉不要臉不要臉……
也不知過了多久,外頭終於靜了下來。語嫣近前去張望,見那兩人已經不在,不由吐了口氣。
此時,卻有個聲音從另一頭傳來:「你在這做什麼?」
於語嫣而言,這聲音無異於平地驚雷。她人還在假山內,隻頭朝另一側轉去,看到來人,不由驚圓了雙眼:「王、王叔叔?」
王彥立在那兒,神色是少有的端凝,看著她的目光竟似有幾分涼意。
語嫣一滯,直覺他是生氣了,情不自禁地又把腦袋縮了回去。
不過,他卻沒讓她得逞,在她完全縮進去以前,他極快地伸手握住她小臂,仿佛不費吹灰之力,就把人扯了出來。
語嫣大驚,跌出了假山就往前栽倒,一聲驚呼,竟整個人撲進了他的懷裡。
王彥只想將人拉出來,卻意外抱了個滿懷,一時也有些怔住。
尤其此刻,溫香軟玉,甜香彌漫,懷中人迫不得已仰起頭咬唇望著他,雙眸盈盈如水,那神色既羞且惱,分外可憐,卻又令人分外地想把她……
他呼吸一頓,扶住她肩膀,將人推開幾尺之距:「你一個人,在這做什麼?」
此刻,他臉上一絲笑影也無。
語嫣有些心慌氣短,隻攥緊了裙邊,極小聲道:「我……我不是成心的,您不要生氣。」
王彥也知道她不至於膽大到如此地步,臉色卻並未和緩,只道:「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語嫣瞧他一眼,沮喪地垂著頭,把方才發生的事一一照實說了。
她說完了,卻久久沒等到他開口,便悄悄抬起眼望過去。
他皺著眉,臉色比方才還要不好。
語嫣感覺自己的心一下子給提了起來:「我……錯了,下回再也不敢了。」
王彥一怔,見她眼圈已經有些紅,是個將要落淚的模樣。
他一伸手,輕握住她手腕將人拉近些道:「不許哭。」
語嫣卻覺得更委屈了,原本只是有一點點想哭,此時此刻,卻覺得那股酸意怎麼都止不住似的,突然揪住他的前襟就埋頭嗚咽起來。
王彥覺得有些不妥,要把她推開,那隻手卻無論如何都使不上力。
須臾,他歎了口氣:「哭什麼……真是個傻瓜。」
語嫣一聽,哭得更凶,她在他懷裡抬起頭,兩手揪著他的前襟,淚珠子還在簌簌地掉,兩眼又紅又濕,像隻兔子:「我才不是……傻瓜!」
王彥失笑:「是是是,你不是。」
語嫣一邊瞪他,一邊抽抽搭搭道:「那到底是……是,還是……不是……」
王彥俯身,舉起袖子替她將眼淚擦去,但是擦去了還會有新的冒出來,這女孩兒真跟水做的似的,有掉不完的眼淚。
他就一遍又一遍地替她輕輕擦拭,直到大半片袖子都給淚水沾濕。
而她的眼睛給淚水洗過,愈發清澈剔透。
王彥抬手,在那眼睛上一撫,迫使她閉了眼,指腹在上面柔柔地擦過,滑落至有些泛紅的眼尾,輕輕一按。
當他抬手時,隨著他的動作,一縷清淡的醇香從他袖口飄出。就像當年在青山書院初見時那樣,這股味道,奇異地令她心安。
語嫣怔了好半晌,才睜開眼,一動不動地望著他。
此時,他目光往下一落,就看到了她下巴上醒目的紅痕。
細看之下,分明是指痕,方才他臉上的笑登時消失無蹤,抬手托起她的下巴道:「這是晉王弄的?」
語嫣意識到他問的是下巴上的紅痕,想到方才晉王所為,輕輕嗯了一聲。
王彥目不轉睛地看著那紅痕,幾乎能想像得出當時的情景。
「疼麼?」他道。
語嫣:「當時很疼,眼下好了。」
他的指腹覆上那一抹紅,輕揉了一下,她便皺緊眉頭嘶了一聲。
看來是會起青了,可見晉王當時的力道有多大。
想到此處,他目光一沉,眼底浮現出一絲寒意。
語嫣這會兒卻毫無所覺,只有些著急道:「很顯眼麼?過會兒我還要回去,給人瞧出來了可怎麼辦?」
王彥凝視她道:「如此,就不要回了。」
「這怎麼成?」
「就說你身子不適,要提前回府,況且,再說,由我帶你回去,他們還有什麼話好說?」他神態從容,仿佛在說一件再天經地義不過的事。
語嫣一待:「您和我一起走?」
「你不願意?」
「當然不是……可這梅花宴怎麼辦?」
王彥一笑:「少了我一個也不會如何,我本來也巴不得能早點走,眼下你倒是給了我一個絕佳的藉口。」
語嫣一聽便笑了出來,兩個酒窩出現在軟軟的雪腮上。王彥原本落在她下巴上的手指不禁緩緩上移,在那圓圓的梨渦裡一戳。
語嫣一愣,酒窩一下消失無蹤。
她往後退了一步,眼裡有幾分惱:「王叔叔!」
王彥收回手,輕咳一聲:「走罷。」
語嫣瞪著他從容不迫的背影,好半晌,才乖乖地跟上了前。
王彥餘光瞥見她微微嘟起的嘴,嘴角幾不可察地一彎,乍一看卻仍是那副清清淡淡的神態。
兩人走在園中,語嫣突然側首望著他道:「可是王叔叔怎麼也會在這個園子裡?」
她無意闖進的地方,分明是陸家的偏僻處,若非如此,鄭戚也不敢帶丫鬟過來廝混了。
王彥略一挑眉,暗道這會兒倒是又不氣了。
嘴上道:「方才我在這陸府飛雪樓的四樓看到了你和羅家二公子,放心不下,就趕過來了。」
語嫣嘴巴微張:「您……」
那剛剛他莫非是早就在園子裡了?難道王叔叔也和她一樣礙於那位鄭侍郎正和丫鬟親熱才躲在暗處?
想到此處,她不禁捂嘴一笑。
王彥看她笑得狡黠,自然知道她想的什麼。
方才他藏身在樹後,的確是或多或少聽到了一點不該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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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府,玉台苑。
女眷們已紛紛從梅園趕回落座,妙玉幾人一見長公主在此,卻不見語嫣的影子,不由相互看了一眼。
妙玉在歸雪身邊坐下,狀似不經意道:「歸雪妹妹,怎的不見語嫣妹妹?」
歸雪無奈一笑,示意妙玉湊近些說話。
妙玉略微傾身,就聽她道:「那丫頭昨兒個點心吃太多,眼下這會兒肚子鬧騰起來了,王尚書已把她送回家去了。」
妙玉一僵,過片刻才低低道:「如此,是得早些回去歇著才好……王大人待語嫣妹妹可真好。」
歸雪:「可不是麼,祖母回頭肯定是要訓她,哪有身子不舒服竟勞駕王尚書親自護送的,這小丫頭……」
妙玉勉強一笑:「指不定是王大人自己要送的呢,畢竟語嫣妹妹這麼惹人疼愛,誰見了不喜歡呢。」
歸雪搖頭:「就算是大人提的,她也不該應下,到底是不妥。罷了,回頭我再去說說她……」
此時,先前那聽月垂頭步入,只見她俯身在長公主耳邊不知說了什麼,長公主的臉色登時變了變。
妙玉看在眼裡,眸光閃動,露出若有所思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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