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燙傷
巨石滾落, 砸毀絀蘭亭, 經由查證,確屬一樁意外。宋常山和友人逃過一劫的消息, 很快就傳了出去,隨後陸續有人登門慰問。
宋老夫人聽說此事,也是一陣心有餘悸。常山到老夫人跟前,提及此事, 稱語嫣來找他是一時興起、偶然為之, 結果卻意外救了他一命。
老夫人聽罷一陣發愣, 幾乎不能相信, 然而聽說當時王彥也在場, 竟是不能不信。
「大難不死必有後福……那孩子果真是個有福氣的,」她歎道, 「眼下她又在哪兒?」
「畢竟年紀小, 看到我險些給砸著, 有些嚇壞了, 在屋裡歇著。」宋常山道。
老夫人連連點頭:「那自然是會嚇著, 她本來就比尋常姑娘家要膽小, 讓她好好休息。」頓了頓道:「今兒正巧陸太醫來給歸雪看診,若是他方便,要不要請去給語嫣看看,哪怕是開一副調理的方子也好。」
宋常山:「我過會兒去問一問, 要是他不方便就不麻煩了, 畢竟也是太醫院的人。」
他到歸雪院中找到陸奉, 陸奉二話不說就答應下來,一旁歸雪聽聞語嫣受驚,也堅持要一道過去看看。如此,三人領著二三僕婢便往芳苓院去了。
一到芳苓院,進到屋中,卻見除了語嫣,還有一名女子,此女正是霍玉襄。
看她在此,三人臉色都有些異樣。
霍玉襄起身朝他們福身見禮,淺笑盈盈道:「陸太醫是來給語嫣妹妹看診的罷?」
陸奉應了一聲,上前給語嫣看脈,並未診出什麼,隻依照老夫人期望的給她去開調理的藥方。
宋常山見如此,也不知是還失落還是該安心。
歸雪和常山都陪在床榻邊與語嫣說話,突然聽到身後傳來一聲淒厲的驚呼,不由飛快轉身去看。
原本在圓桌邊執筆寫藥方的陸奉此時不知何故已臉色大變,發出驚叫的霍玉襄更是面容慘白一副將要暈厥之相。
「這是怎麼了!」宋常山道。
霍玉襄的丫鬟雪嬋忙道:「小姐、小姐不小心給熱茶燙著了……」
幾人一看,果真見霍玉襄裙擺上有大片濡濕的痕跡。如今雖是冬季,但霍玉襄穿的並不算多,看那痕跡和霍玉襄的臉色,恐怕是傷到了內裡。
雪嬋哭求道:「陸太醫,求您快給我們小姐看看傷吧,要是燙壞了可怎麼好?」
陸奉此時已鎮定下來,他並未多想,隻沉聲道:「你扶你們小姐坐下,我看看情形再說。」
雪嬋忙應聲扶霍玉襄坐下,陸奉蹲下身,抬手就要將霍玉襄的裙擺掀起來。
霍玉襄的腳往裡一縮,仿佛有些羞怯。
陸奉一頓,抬頭看向她正要說話,卻聽旁邊歸雪道:「男女有別,還是讓我來吧。」
歸雪道:「由我來看表姐的傷口,再把具體情形轉告給陸太醫,以免到時……多生是非。」
雪嬋目光一閃:「可大小姐您……」
歸雪眼神一厲,竟似有寒芒掃過,雪嬋一噎,登時說不出話來。
宋常山道:「也好,我們還是先出去。」話是對著陸奉說的。
兩名男子便退到了屏風以外。
霍玉襄的臉色比方才更白,她盯著眼前蹲下的歸雪,目光有些冷。
歸雪視若罔聞,矮身掀起她的裙子,卷起她的褲管,動作俐落至極。
她抬眼瞥了霍玉襄一眼,嘴角一翹,朝外道:「二叔,陸太醫,你們儘管放心,表姐腿上只是給燙紅了些,既沒有水泡,也沒有破皮,無甚大礙。」
霍玉襄咬唇,一旁雪嬋道:「大小姐怎知沒有大礙?奴婢看還是讓太醫看看的穩妥。」
連翹瞪她一眼,聲音卻帶著笑,仿佛十分輕鬆道:「咱們小姐小時候給燙傷過,比表小姐的情形嚴重多了,脖子上可是給燙出了一連串的水泡,養了小半年才好,幸虧是冬天,表小姐衣服穿得厚重,外面看著厲害,掀開一看只不過有些紅罷了,連腫都沒有……」
雪嬋咬牙正欲說話,卻聽屏風外陸奉道:「既然如此那我就放心了,剛剛茶杯打翻我也有過失,晚些時候我會叫人送些燙傷消紅的膏藥來給霍小姐。」
雪嬋還想開口,霍玉襄猛地捉住她的手,對她搖了搖頭,略微顫聲道:「也是我自己不小心,勞煩陸太醫了。」
隨後宋常山親自送陸奉出府,霍玉襄也因身上不適早早地告了退。
一時屋裡只剩下歸雪和語嫣。
語嫣躺在那兒又睡了過去,歸雪就在一旁守著她。
連翹壓低聲道:「小姐,奴婢看表小姐是越來越過分了,當著這麼多人的面就敢如此,要不要……奴婢去告訴老夫人?」
歸雪在她手上一拍:「不用你親自去,府裡頭丫鬟這麼多,你只要把消息放出去,祖母總能聽到。」
連翹有些猶疑:「可這樣的話……」
歸雪喝了一口熱水,語氣閒淡從容:「無意聽到的才是最好的,祖母心思深沉,非你我可比,只需一點風聲,她就能回過味來。表姐如此行事,是完全不把我們宋家放在眼裡,你覺得,祖母若知道了此事,還會不會縱著她?」
陸奉是宮裡派來的人,而且是他們靠著王尚書的關係才能請到宋府來幫忙的。再者,陸家也是京城的高門貴族。霍玉襄把這種不入流的小伎倆耍到陸奉身上,傳出去丟的是宋家的臉,到時得罪王大人和陸家的也只會是宋家。
連翹點頭:「還是小姐想得周到。」
若真個是她去稟報此事,恐怕老夫人還會多想是不是姐妹倆生了什麼嫌隙,弄得不好,惹得自己一身腥臊。
「不過小姐,表小姐方才到底是……您想,陸太醫是大夫,哪怕是看了她,又能如何?」
歸雪睨她一眼:「你這麼想,人家可不這麼想,今兒她給陸太醫看了也就看了,可是回頭她要是添油加醋起來,事情怎麼收場?若陸太醫真看了她哪裡,她就有的是法子讓人以為他們有肌膚之親,而且,那些好說閒話的人可不會管他是不是大夫。」
畢竟,人都是如此,隻願意聽自己想聽到的。
*
幾日來,連續有人登門。甚至,來了一位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人物。
宋家和宗室的關係一向淡薄,沒有想到,晉王會親自過來。
晉王前來,宋家闔府上下皆出面相迎。
語嫣聽說是他,心裡是一千一萬個不願,但就連宋老夫人都盛裝而出,她身為晚輩,自然不好失禮。
廳內,晉王帶著人大步走了進來。他穿一身深青色華服,頭戴玉冠,威儀凜然。
老夫人正要領著宋家小輩向他行禮,被他抬手阻攔:「孤是來看望宋先生的,老夫人不必行此大禮。」
宋常山神色微變:「殿下這一聲先生,下官擔待不起。」
晉王淡淡一笑:「有什麼擔待不起的?孤既然叫得,你就能擔待,孤看誰敢置喙。」
宋常山抿著嘴沒有作聲。
宋老夫人生怕他如此惹得晉王不快,忙道:「不過是有驚無險,沒想到殿下會屈尊大駕,真真是折煞我們了。」
「老夫人不必客氣,說起來,孤與你們宋家也是有幾分緣分的。」他眼睛一轉,掃了語嫣一眼。
語嫣身子一抖,隻把頭垂得更低,心中直罵:不要臉不要臉不要臉……
歸雪側過頭,見身旁的霍玉襄低眉斂目,一副眼觀鼻鼻觀心之相,心中納罕。
眾人落座。
晉王道:「聽說這回宋先生能化險為夷,全是府上二小姐的功勞?」
老夫人看了一眼語嫣,見她縮著頭一副害怕至極的情形,眉頭一皺,轉頭對晉王笑道:「她這也不過是歪打正著,沒有外頭說得那樣誇張。」
晉王摩挲著手中茶杯,漫不經心道:「無心為之更表明是天生福澤深厚,昨日孤進宮時見到長姐,她也聽說了此事,說是有機會要叫二小姐進宮去見一見,沾沾福氣……」
話音剛落,只聽咣當一聲!
眾人一驚,就見宋常山手中的茶杯已經跌到了地上。
他臉色煞白,滿面震驚,竟似還未反應過來。
晉王目光一閃:「孤這是說了什麼嚇人的話,竟把宋先生嚇成這樣?」
老夫人神色大變,令下人趕緊上前收拾,宋常山此時方回過神,起身對晉王一拱手:「殿下,下官是一時手滑,失禮之處,還望……見諒。」
晉王看了他一會兒,令他坐下:「無妨,這種事偶爾也是會有的。」說著,朝語嫣投來意味深長的一瞥。
語嫣原本有些走神,給他眼光一掃,登時一個激靈,想起當初在船上自己給他砸的那一下,忍不住絞緊了手裡的帕子。
晉王看到她捏得泛紅的指尖,嘴角止不住地上揚。
宋歸臣將這一幕看在眼裡,悄然垂眸,掩住了眼底的玩味之色。
約摸晌午時分,晉王終於離開了宋府。
宋常山父女二人向老夫人行禮後,一同離開了前廳。
語嫣看宋常山走得極快,拳頭也緊緊握著,不由也心跳得厲害。她幾乎要小跑著才能跟上他的步子:「爹爹……」
宋常山猛然止住步子,回身抓住她肩膀,直盯著她道:「語嫣,你願不願意……回去?」
「回、哪裡?」
「回江南,」他的眼睛竟有些紅,「你在這裡,爹……不放心。」
語嫣愣住,她想到方才晉王那句讓常山變色的話,略有所悟:「爹爹,您是不是不想讓女兒去見那個長公主?」
先前語嫣聽了晉王的話,也有些不安。長公主殿下,豈不就是那位湖陽郡主的親娘,她得罪了人家,這回長公主卻說要見她,莫非是……
常山卻搖頭將她輕摟入懷,聲音幾乎有些發抖:「不是長公主,爹是……不想讓你進宮,如果我把你獨自一人送回杭州,你會不會怨我?」
宋常山平素極少顯露出脆弱的一面,語嫣對著這樣的他,根本無法開口拒絕。
她定了定神,輕輕握住他的手:「我聽您的。」
常山將她緊緊一摟,仿佛下定了什麼決心,目光陡然清明:「今晚我就派車,連夜送你出城。」
語嫣一驚:「這麼急?」
「是,耽擱不得。」不管那位長公主是不是心血來潮,若是召見的旨意下來,就是想走也走不得了。
他絕不會,讓他的女兒重蹈當年覆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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