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意外
馬車開到城郊外, 守門護衛一見是王彥, 並未多問,直接放了行。
王彥一手掀著車帳看向外面, 過護城河是一片空曠的野地,遠遠望去,鳳陽山已隱約可見。
他俯首望向懷裡的語嫣,她睜眼定定地看著前邊, 臉色蒼白, 面上還有未幹的淚痕。
一個不諳世事的小姑娘, 突然在驚馬之後說出這樣的驚人之語, 換做是其他任何人恐怕都不會當真。
他卻不知為何竟……
王彥暗下調息, 不動聲色地把目光轉向前方。
此時,三兒道:「大人, 小姐, 看到絀蘭亭了。」
就在數十丈之外, 那蒼冷的鳳陽山默然地矗立, 山腳下有一方六角閒亭, 亭中有兩個人影, 隱隱約約。
語嫣騰地一下直起身大喊:「爹爹!」
亭中的人並無反應,馬車漸漸離得近了,那兩道身影也變得清晰。
語嫣想到那一幕,心頭一悸, 幾乎是聲嘶力竭:「爹爹!」
來福面露不解, 三兒也皺起了眉頭。
此時此刻, 連風都沒有,四下極靜,全然不像是會有什麼危險……
唯有王彥,目光沉沉地盯著那亭中的人,神色不變。
宋常山終於有所感覺,他轉過頭,看到一輛馬車朝此處駛來,車頭坐著兩人,當中一人褐髮碧眼,竟是男裝打扮的三兒。
他面色一緊,定睛看去,果真見掀起的車帳子後頭,自己的女兒正一副男兒打扮倚在王彥身畔。
「常山,那幾人你認識?」在他對面的人問道。
宋常山正要回答,卻見語嫣不知何故猛地從馬車裡竄了出來,不管不顧地就要往車下跳。
那小小的身子在半空搖搖欲墜,簡直是直衝著馬蹄而去!
他霍然起身,衝出了亭子:「語嫣!」
身後友人一見如此,也慌忙跟著他一道走出亭子。
就在語嫣將要落下的時候,一隻手在她腰間一攬,將人牢牢地往裡一抱。
常山正鬆了口氣,在此時,背後突然傳來震天巨響,一瞬之間仿佛天地都要給炸裂了一般。
他猛然回頭,見方才他們所在的絀蘭亭此時此刻竟已給兩塊巨石砸成了一堆瓦礫廢墟!
塵土彌漫,連地上都給砸出了裂痕。
他那友人早已癱軟在地。
常山渾身僵住,他握緊了拳頭,才發覺掌心全是冷汗。
幾丈外的馬車上,來福已經給嚇得瞠目結舌,就連一向不動如山的三兒也面有異色。
竟然是真的……
可……這怎麼可能!
三兒回頭一看,就見語嫣給那巨石滾落的情景嚇得渾身發抖不止,王彥一手將她摟在懷中,眼睛卻看著不遠處的宋常山,目光中亦有震驚之色。
*
事發以後,王彥命來福速回京城到工部通知葉其氹,再到刑部知會劉明遠帶人前往。
宋常山此刻已完全鎮定下來,沉著臉看向正給他友人察看情形的三兒:「他如何?」
三兒道:「驚嚇過度,但性命無憂。」
宋常山不語。
只差一點點,他們二人就會和絀蘭亭一樣,被砸成碎片,怎麼可能不驚嚇過度?
王彥從亭子邊走回,見宋常山臉色難看,不由問道:「二哥,你覺得人可還好?」
宋常山搖頭:「我沒事……不過,承安,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王彥朝馬車裡望了一眼,默然片刻,終是將方才種種都告訴了他。
宋常山先前以為自己是意外獲救,如今聽王彥所言,才知他們此番出城根本是聽了語嫣的話有意為之,一時間驚異得難當,好半晌都說不出話來。
「會不會是有人故意設計,被語嫣知道了什麼?」宋常山猶疑道。
王彥:「興許是如此,恐怕只有等工部和刑部的人過來,徹查現場,才能知道真相。」
雖然他嘴上是這麼說,心裡卻不信這種可能。這麼多人當中,只有他最為清楚,語嫣何以突然「未卜先知」。
驚馬,玉佩……隨後她就如同夢魘了一般,吐露了宋常山有危險的驚人之語。
這當中,肯定有什麼蹊蹺。
語嫣當時見宋常山逃過一劫,整個人有如魂去抽絲,徑直昏了過去。
王彥替她探脈,發覺她是脫力暈睡,並無大礙,就將人抱到馬車內側讓她躺下。
他凝望著馬車的方向,心念飛轉。
上一回,他遭到蒙陀偷襲,千鈞一髮之際,也是語嫣給的那些死蠍,意外救了他一命。
當時他只以為是巧合,可如今又出了這樁事,卻不得不讓他多想……
*
而此時的馬車內,語嫣在睡夢中,竟又看見了方才那些可怕情形的後續。
宋常山意外身故後,宋府舉行了喪禮。繼宋淩山去世,老夫人又失去了唯一剩下的小兒子,悲痛過度,竟一病不起。
入夜,在常山的棺木前,宋歸臣在她耳邊冷冷地罵了一聲「小掃把星」。
小掃把星。
這四個字就像釘子一樣,紮在她的心口。
起初,宋歸臣只是輕輕地在她耳邊罵,之後越來越無所顧忌。
「先克死了娘,再克死了爹,你就是個掃把星!天下第一等的掃把星……」
在夢中,語嫣一個字也沒有反駁。她似乎是已經筋疲力盡,不論身上,還是心裡,都像是給人徹徹底底地掏空了。
他站在臺階上,她跪在地上。
宋歸臣的目光變得異常狠厲,他提起腳,就朝她身上踹過來。
就在那一腳快要朝她落下來的時候,這個夢戛然而止,她終於驚醒了過來。
「語嫣?」
映入眼簾的是再熟悉不過的面容,語嫣一個激靈,猛地坐起,狠狠地撲到他懷裡:「爹爹……」
宋常山心頭一暖,輕撫著她的頭:「沒事了,托語嫣的福,我什麼事也沒有。」
語嫣淚眼朦朧地望著他,伸手從他眼睛摸到嘴角,終於破涕一笑:「真的沒事,太好了……」
宋常山目光一動,與旁邊的王彥相視一眼,問她道:「語嫣,有一件事爹要問你,今日山石滾落的事,你到底是如何知道的?」
話音一落,就見她才有了幾分血色的面孔,登時又變得慘白如紙。
常山心頭一沉:「是不是你無意中聽到了什麼?」
語嫣連連搖頭:「不是……」
「語嫣,你不是聽到了什麼,是不是看到了什麼?」王彥凝眉望著她,神色柔和。
語嫣聞言,心頭猛然一跳。
她一直不敢將自己的驚夢告訴旁人,害怕會被當作邪祟或是妖怪。可眼前這二人,是她在世上最信任依賴的人……
如果是對著這二人,她仿佛就有了一絲吐露實情的勇氣。
方才在街頭驚馬,她抱住王彥時,那塊鶴紋玉佩便緊緊貼在她臉上,又冷又硬。
那一瞬,她仿佛被這冷硬之感刺醒。
曾幾何時,她也是如此被緊緊摟在王彥懷中,也是如此……不小心貼到了他身前的玉佩。
耳畔是他沉沉的聲音道:「真真,別去看。」
而他所言「別去看」的情景,還是直直地衝入了她的眼簾。
絀蘭亭已成一片廢墟,巨石底下,露出半截手臂,那衣袍竟是宋常山的常服。
那畫面,幾乎令她肝腸寸斷。
語嫣心頭稍定,眼裡的霧氣也漸漸地消散了。
頓了片刻,她澀聲道:「方才驚馬的時候,我突然看到了爹爹在絀蘭亭……慘死的情形。」
宋常山驚愕地看著她,仿佛還未明白她話裡的意思。
王彥見語嫣臉色更白,不由對常山道:「二哥,語嫣這種情形,似乎與遊魂之症相類。」
宋常山看他:「什麼遊魂之症?」
「遊魂,是指人的心魄會脫離軀殼,神游外界,」王彥看著一臉怔然的語嫣,正色道,「語嫣是不是時常會發噩夢、說胡話?」
宋常山想到上回語嫣發熱時的情景,眼睛一動:「確有此事,這病……」
王彥:「二哥放心,這種病並不妨礙性命,況且她如今借著這病意外救了二哥,可見福運深厚,不一定就是壞事。」
宋常山盯著他看了好一會兒:「你早就知道?」
王彥搖頭:「只是有所懷疑,並未確信。」
宋常山長籲一口氣:「這病……有沒有的醫?」
王彥:「這我並不清楚,如今也不能確信,語嫣所得就是遊魂之症。懷月庵有位靜空道長,深諳此道,到時可將人請來替語嫣看一看。」
常山原本頗為憂慮,經由王彥這麼三言兩語地一勸慰,總算是安定了不少。
*
常山到外間去後,王彥在語嫣跟前坐下,默不作聲地將茶杯遞給了她。
語嫣伸手接過,卻並不去喝,隻望著他道:「王叔叔,我是不是……會死?」
他皺眉:「胡說。」
「您方才不是說我得了病,又沒說我能醫好……」她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
王彥:「你沒有得病。」
她驀地抬頭:「那您剛剛……」
他凝望著她的眼睛:「就算是遊魂之症,也不可能有『未卜先知』的能耐,那不過是我用來應付你爹的話。」
語嫣聽到此處,已是完完全全地待了。沒有想到,王叔叔竟也會這樣「信口胡謅」,糊弄的人還是她爹爹。
「可是……您為什麼要這麼做?」
她神色不解地望著他,秀麗的眉輕輕蹙起,煙罩霧籠似的含著一絲愁色。他眸色一深,竟覺得自己的心也跟著抽痛,一個念頭從心底深處輕飄飄地冒出來,仿佛存埋已久。
她應當一直天真爛漫下去,永遠沒有煩愁,在她的臉上,不該……不該有這樣的神色。
王彥心中大震,不能信自己所想。他略一定神,面上仍是平靜無波道:「沒有原因反會惹來麻煩,與其讓你爹多想,不如就讓他當作是遊魂之症。你最初不也害怕讓人知道麼?」
語嫣垂下了頭:「我……」
「語嫣,你這麼害怕晉王殿下,是不是……也是因為預見了一些不好的事?」
語嫣猛然抬頭看他,臉色雪白得近乎透明。
隻這一個反應,她不必開口,他已經知道了答案。
王彥深深地望著她:「你今日預見了你爹的意外,然後阻止了它,這意味著,其他的事也是一樣。夢中所見,不過只是一種可能罷了,並非就是真實。」
語嫣竟奇異地明白了他話裡的深意,她的眼睛一下子泛了紅,感覺就像壓在自己心口的一塊巨石總算被扔開了。
王彥抬手拂過她眉心,輕聲道:「有我在,你不會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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