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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宮繚亂 - 第94章字體大小: A+
     
    94、立冬(3)

      主意是個好主意, 恩賞皇后生母, 這是對皇后最大的肯定。

      嚶鳴自然知道他是想抬舉齊家,也有意向她母親示好。實在人兒, 不知道拿什麽來討好丈母娘,直接封個誥命就成了。可恩旨好下,隱患也不少。

      她坐在脚踏上,兩手攏著他的小腿肚, 替他輕輕按壓,一面道:「事兒全凑在一起了不好, 薛家才天翻地覆,咱們這就要大婚,多少眼睛盯著齊家呢, 這裉節兒上再封我母親誥命, 就榮寵過頭兒了。您聽我說,福太大,反倒容易招禍, 眼下這麽淡淡的就很好, 細水長流才能長久。再者我們家福晋是一品誥命,您要是又恩封了我的生母,鬧得嫡福晋和側福晋平起平坐, 叫福晋心裡什麽想頭兒?我奶奶一向不在乎這些虛名的, 早前什麽銜兒也沒有,不也過得好好的麽。家裡這二十年來一向和睦,沒的升發了, 反倒鶏犬不寧,您說呢?」

      皇帝聽她這麽溫存著說話,全是識大體知進退的見識。難怪當初太皇太后說她好,她和那些爭斤掐兩,唯恐落於人後的不一樣,不因現在自己正紅就要星星要月亮。福氣這種東西,果真不能用得太過,得勻著點兒來。像寒夜裡燒柴禾,貪圖一時暖和全扔進去了,哪裡熬得到天亮。須得慢慢續上,不至於過熱,也不至於後頭難以爲繼,這樣就很好。

      皇帝垂眼看她,那雙細潔的手隔著褲腿小心地揉搓,每一道力量都落在他心上。他忽然發現了她促狹以外不可抵擋的魅力,就是面對大是大非時,保有一顆清醒的頭腦。早前薛尚章的事兒一出,她一個人關在梢間裡哭,海棠把消息傳到御前時,他有一瞬感到棘手,恐怕她不能理解他的難處。他在趕去寬慰她之前,甚至做好了她要發脾氣大鬧一場的準備,然而幷沒有。她說「您進來和我說話,我就知道自己不該哭了」,幷不是因爲她懼怕或是妥協,是因爲她懂得輕重緩急。這樣的姑娘,爲什麽他會蹉跎了那麽久才愛上,現在想想浪費了太多時間,太可惜了。

      他說好,「都依你的意思辦。」垂手觸了觸她的臉頰,然後把頰畔散落的頭髮繞到她耳後。

      她大概有些驚訝,不明白慣常吆五喝六的人,這回手勢怎麽會那麽輕柔,於是抬起一雙鹿一樣的大眼睛,納罕地望著他。

      一個仰望一個俯視,視綫便接上了。這一接火花帶閃電,有石破天驚之感。

      嚶鳴覺得很不好意思,但又痴迷,沉溺其中難以自拔。女孩兒感知愛情的能力也許要比男人更强些,她不知道他的心裡是怎麽想的,橫竪她這會兒覺得他百樣都好,連霸道和不解風情,都有他獨特的小美好。

      這人,眼睛生得極好看,長長的眼睫微含起來,眸子像攏在一團迷霧後頭,內斂而蔚然。她從沒見過這樣的眼睛,倨傲時不怒自威,平和時有最別致的溫柔,只要不開口,一切都無可挑剔。

      可是誰能阻止他開口?他也盯著她看了良久,忽然說:「皇后,你的眼珠子是不是比別人大些?這瞳仁兒像鴿子蛋似的,該不是重瞳吧?」

      鴿子蛋大的瞳仁,那不得把眼眶子都填滿了嗎?嚶鳴皮笑肉不笑,「您不擠兌我就渾身難受吧?我又不是李後主,重什麽瞳啊,怪嚇人的。」

      他說是嗎,顯然不大相信,一隻手悄悄攀過來捏住了她的下巴,一副打算仔細研究的模樣。

      嚶鳴被迫高高仰起臉,連手上動作都忘了。他低下頭,幾乎和她面貼著面,兩個人,四個眼仁兒,就那麽直楞楞盯著,嚶鳴說:「您眼睛裡的金環真好看。」

      皇帝顯然幷不在意自己的美貌,他唔了聲,「我們祖上有錫伯和鮮卑的血統,嫡系子孫眼裡都有金環,沒什麽了不得的。」倒是她,那雙眼睛裡有一片廣闊深秀的海,他是頭一回發現,原來人的眼睛能長得那麽好看。

      因爲看得太仔細,不免越靠越近。氣息相接時,那一呼一吸都异常清晰。他忽然意識到眼下這個姿勢有多曖昧,曖昧得幾乎讓他燃燒起來。他的視綫從她的眼睛慢慢下移,移到她的嘴唇上……這紅唇鮮嫩欲滴,他開始蠢蠢欲動,他想親她一下。這些年後宮陸續填充了不少嬪妃,臨幸過後生了孩子的也有,可他從未想過去吻一個女人。口對口的親吻,那樣親密無間的事兒,只有和最喜歡的人才能做。雖然那些嬪妃們個個香得膩人,但他不愛,臨幸的過程也三心二意。與其說是享受,不如說是爲了繁衍,那麽原始的使命,一切忠於大局,和他個人無關。

      可是現在遇見這個對的人了,以前覺得難以接受的事兒,忽然變成一種强大的渴望,他覺得他想做下這件事兒。後天夜裡就大婚了,爲了避免她到時候慌張,現在操練一下好像也行吧……

      捏著那玲瓏下頜的手珍而重之,仿佛捏著一個精緻的瓷器。他是頭一回打算去吻一個人,腦子裡想好了要做,但計劃到實行的過程相對比較漫長。

      嚶鳴想起了她母親剛才拿來的「壓箱底」,那圖册上頭很詳細地記錄了各種**的姿勢,她隱約有種預感,這待霸王要親她了。

      才吃了蜜餞,沒有漱口,齒頰間還有淡淡的甜味,現在要親起來,應該會很尷尬吧!她腦子裡亂糟糟思量,當然他要是來勢汹汹說幹就幹,她也只能屈服了。

      其實她心裡還是渴望他有所行動的,喜歡一個人總覺得怎麽糾纏都不够,他這會兒唐突了,她也不會怪他。於是她就那麽仰臉等著,可仰得脖子都酸了,還是遲遲等不來他任何表示。她有些不耐煩了,打量了他一眼,他臉上表情可說是一片茫然。她又開始懷疑自己可能是想多了,氣惱之下探過手,拿起了坐褥上的團扇。

      皇帝每回做重大决定前,都需要仔細慎重地醞釀情緒。終於醞釀得差不多了,正打算照著那肉嘟嘟的紅唇親下去,一張扇面突然從兩張臉之間的間隙裡升上來,徹底把他推演了好幾遍的設想切斷了。緙絲後的她的臉變得朦朧柔軟,說您該回去了,「過會子她們的席該散了,現在不走,您得在櫃子裡藏一夜,這兩條腿就完啦,後兒沒法子洞房。」

      前面那幾句的震懾力其實不大,但最後一句簡直是致命一擊。他立刻站了起來,「朕確實來了有陣子了,是該回去了。」心急火燎往門上走,走了幾步頓下回頭看她,見她坐在脚踏上不挪窩,他納罕地問,「你不送送朕嗎?」

      嚶鳴沒轍,只得起身過來相送。院兒裡目前雖空空,保不定有人沒頭沒腦闖進來,要是撞個正著,沒見過聖駕的再一嗓子喊起來,那可了不得。

      「您跟在我後頭,我給您開路。」她拍了拍胸口說,昂首闊步邁出門檻。站在檻外四下看了一圈兒,幷不見有人走動,這才回身招了招手,領著他往東墻根兒去。

      那片被壓斷的芭蕉葉可憐巴巴地落在地上,這是萬歲爺出師不利的佐證。嚶鳴衝他笑:「您的運氣挺好的,得虧這兒放的不是仙人球。」

      這個假設讓他兩股一痛,皇帝漠然瞥了她一眼,「你放心,朕從來不吃啞巴虧。」

      他說完輕輕一躍便躍過了女墻,連一句道別的話都沒說,就這麽走了。嚶鳴看著那堵墻十分惆悵,這世上有比他更沒情趣的男人嗎?自己居然不是屈服於他的淫威才喜歡他的,想想實在稀奇。原本她心裡愛慕的幷不是這個款兒的啊,這是走到山窮水盡了嗎?可見女人的眼界和身處的環境很重要,如果是在宮外遇見他,這號人除了擦肩而過,再沒有旁的可能了吧!

      那厢的皇帝對小舅子展開了慘無人道的打擊,他慈眉善目看著厚樸,「你知道院墻那頭種著芭蕉樹吧?」

      厚樸眨著一雙老實的眼睛,渾身上下透出一股質樸的味道,說啊,「奴才怎麽忘了這茬!請主子恕罪,主要是因爲奴才家裡規矩嚴,奴才上了八歲就不許進姐姐院兒裡溜達了。您想,五年前那芭蕉樹才小腿肚那麽高……這不能怨奴才,您說是吧?」

      皇帝哂笑,果真是納辛的兒女,一個比一個會和稀泥。這小子分明是不滿自己小小年紀給指了婚,這才有意坑人。齊家姐弟到底是一母同胞,面上冒充老實頭兒,其實滿肚子壞水,打量他不知道?

      皇帝慢悠悠解開紐子,脫下黃馬褂扔給了三慶,登車前回頭衝厚樸一笑,「今兒你有功勞,朕是你姐夫,不能光顧自己高興,把你給忘了。」說著吩咐德祿,「明兒找欽天監,給國舅爺和佟二姑娘排個好日子。太皇太后原說年紀小,再緩兩年,朕倒覺得打鐵該趁熱。早點兒成了親,早點兒領差事,對國舅爺來說算是一樁好事。」

      德祿應了個嗻,見厚樸楞在那裡,忙垂袖打了一千兒說:「國舅爺,還不謝恩呐?萬歲爺替您想得周全,可著全大英找去,誰有您這樣的福分!」

      厚樸回過神來,蔫頭耷腦掃袖,屈膝一點地道:「奴才叩謝主子天恩。」

      皇帝抬了抬手指頭,笑得意味深長。心說猴兒崽子,你的報應來了,毛都沒長齊,看你回頭怎麽洞房!

      厚朴送走了皇帝,打著晃地回到了前院,他母親正四處找他,見了他便拉臉訓斥,「大晚上的,上哪兒野去了?」

      國舅爺難過得說不出話來,好半晌才給他母親行了一禮,「奶奶,給您道喜了。你閨女後兒出嫁,您兒子趕得急點兒,至多下個月也要奉旨成親了,您高興嗎?」徹底把側福晋說懵了。

      家裡連著兩個孩子要大婚,真把齊家弄得一團亂。納公爺早前還會紅顔知己呢,現如今是忙得分身乏術,什麽都顧不上了。

      他們這頭熱火朝天,薛家却門庭冷落。這一年接連走了三個,以前依附薛家的都不敢來往了,滿朝文武人人自危,皇帝的大婚,也衝不散京城上下無處不在的恐慌。

      靈堂裡白燭簌簌顫動,薛福晋點完了香從裡頭出來,抬眼恰見二兒子福格進了腰子門。

      福格上前來叫了聲額涅,滿臉愁苦的神情,搖了搖頭道:」跑了好幾家,別說談事兒了,連面都見不上。墻倒衆人推,都說薛家敗了,誰還願意趟這趟渾水!」

      薛福晋的臉色愈發白得嚇人,「那怎麽辦?老三的下落,就沒有一個人知道嗎?」

      薛家有三個兒子,大的沒了,屍首就地掩埋,隻送了當時身穿的甲胄回來,已經是最大的恩典。老三也隨軍出征,但他帶領作爲候補的三旗走另一條道兒,這會兒生死不明,福格到處掃聽,也沒有他的半點消息。其實細想想,不必多方打聽,八成是凶多吉少,福格要不是留京,這會子大概也沒了。

      福格爲了安撫母親,只道:「額涅別著急,兒子再去找找健銳營的人。多隆是三哥兒發小,他八成願意幫著打聽打聽。」

      結果他母親無力地擺了擺手,「咱們這會子比瘟疫還厲害呢,世上有誰待見咱們?用不著找你找他了,都是一樣的,閉門羹還沒吃够麽!」頓了頓問,「齊家眼下怎麽樣?」

      提起齊家,福格就憤懣不已,「納辛如今正得意呢,閨女當上了皇后,他家二小子的婚事也開始張羅了。這個老匹夫,早前還不是阿瑪的一條狗嗎,叫他往東不敢往西。這會兒屎殼郎變唧鳥,一飛衝天了,眼裡沒了人,阿瑪出了這麽大的事兒,他連面都不露,他別不是以爲自己的富貴長結實了吧?」

      薛福晋哼笑了一聲,「他閨女當上皇后還是咱們舉薦的,填了我家姑奶奶的缺,有甚了不起?繼皇后,走乾清門……哼,花無百日紅,能得意到幾時!不過納辛的八字兒,我早給他算好了,他死就在眼巴前,自己還不知道呢。」

      福格料他母親有成算,遲疑著問:「額涅打算怎麽處置?」

      薛福晋的視綫落在天邊的雲彩上,喃喃說:「這位新國丈,正著急立功勛呢。朝廷整頓旗務,他巴巴兒擬定吃空餉的名單,把一海的老人兒都得罪了。這會子他風頭正健,大夥兒都忍著,等再過上兩個月你且看,不把他打落下馬,我還真不信了。」

      福格心裡仍舊沒底,「咱們手上雖有賬,可關係著阿瑪清譽,要是拿出來,只怕不妥。」

      是啊,窩囊就窩囊在這兒,小皇帝心思縝密得很,秘密處置了公爺,薛家的功勛還在。公爺的靈柩入京那天,他甚至降了配享太廟的恩旨,這麽一來既安撫了薛派的人,又給全天下立了個以德報怨的榜樣,真是做得漂亮!如今他們想動納辛,爲了保住公爺死後哀榮,就得先擇乾淨薛家。薛福晋冷笑了聲,「納辛的一屁股爛帳數都數不過來,早前朝廷賑灾治水,多少銀子流進了他的腰包,隨便拿出一兩件來交給那些掌纛旗主彈劾,也够他掉腦袋的了。齊家一完,繼皇后也得跟著倒臺,我竟不信了,沒有娘家的皇后能立身得住。就算皇上能容她,後宮的老主子們只怕也容不得她。」

      所以這能怪誰呢,做人太絕,可不就得走到那步嗎。嚶鳴倒是打發人送了賻儀來,只是如今自矜身份,連奠酒都不來灑一杯,幹閨女隨個分子,寫一對兒挽聯,這就算禮數了?

      薛福晋著人把銀子拿到外頭分發給了叫花子,至於那對挽聯,當場燒化在了靈前的火盆裡。她盯著藍火苗,咬著槽牙說:「老爺子,這是皇后娘娘的心意,我怕您看不見,特捎去給您掌個眼。」

      嚶鳴知道後唯有嘆息,對側福晋說:「我盡了意思,她要是不領情,我也沒轍。上回她進宮,我勸過她的,可惜她不肯聽。眼下薛家還留了根苗,再這麽下去,怕是要把這根苗都拔了。」

      側福晋忙著替她開臉,往她額角和鬢邊拍上一層粉,手裡絞著紗綫說:「大慈悲不渡自絕人,今兒是你的喜日子,管那些做什麽!記住我的話,夫妻和敬最要緊,不管多大的難,只要爺們兒心疼你,你就能活命,記好了麽?」

      嚶鳴還沒來得急答應,側福晋的綫就走上了她的臉,呼地秋風掃落葉,疼出了她兩眼泪花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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