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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宮繚亂 - 第89章字體大小: A+
     
    89、霜降(4)

      太皇太后還能說什麽呢, 她對皇帝的謀算自然是賓服的。不願意佟崇峻的閨女進宮, 其中最大的原因是不想委屈皇后,至於把佟家閨女賜婚齊家, 裡頭還有他更深的用意。

      如果單是加恩,宗室之中親王貝勒那麽多,配了哪個都是正頭福晋,不比嫁進齊家有體面?可皇帝偏選了齊家, 一則是昭示他對皇后母家的看重,二則也想借佟崇峻的功勛保一保納辛。如果某一天他不得不拿齊家開刀, 有佟家在,便是一重保障。

      太皇太后笑了笑,「我的哥兒, 你真是用心良苦了。皇后, 你可要好好謝謝你主子。」

      嚶鳴何嘗不懂得其中的道理,他這也算給了她一顆定心丸吃,讓她知道他無意針對齊家, 否則便不會促成這門婚事。她站起身向他蹲了個安, 「奴才代家裡阿瑪和兄弟,謝主隆恩。」

      皇帝陶陶然的笑,有春風拂面般馨甜的味道。

      太后嗟嘆不已:「這個指派很好, 佟家姑娘是個有造化的, 你早前還說她身世可憐來著,如今她進了你家了。要說納辛的兩位福晋,真真兒沒的挑揀, 姑娘進了門子,也算苦盡甘來了。」

      嚶鳴說是,「我的兩位母親待人向來極溫存,我自小在家沒吃過什麽苦。佟二姑娘進了我們家宅,絕受不了委屈的。」

      太皇太后頷首,「既這麽,挑個日子下恩旨就是了。佟家姑娘十五,比皇后的兄弟還大些,姑娘大些好,知道心疼爺們兒。賜了婚什麽時候成親,全看他們自己的意思,倘或覺得年紀太小,或等再大些,也不是不成。」

      皇帝自是高興的,這樣可算雙贏,既加恩了佟家,又不必因此傷了皇后的面子。早前指婚的計劃就在他腦子裡醞釀,他甚至想過要把佟家姑娘指給海銀台。至於爲什麽會想到他,大概也是衝著海銀台那股子不懂得轉圜的執拗勁兒吧。

      做精細活兒的人,心思全在手藝上,不懂得揣摩聖意。他那次下令讓他在棗核上雕十八羅漢,當時不過泄憤一說,其實他告個罪說「奴才無能」,反倒更稱他的意兒。結果這海銀台是個認死理兒的,時隔三個月,竟真把那枚棗核送來了。

      象牙小盒子的正中央,擺著一枚被摩挲得發紅的棗核,核兒的形態幷未發生太大改變,但細看之下刻面高低起伏,十八羅漢一個不差。這世上竟有這麽擰的人,皇帝覺得腦仁兒疼,更叫他不悅的是,這棗核兒的存在間接證明了那枚橄欖核舟也是他的手筆。

      「朕只知你會做燙樣,沒想到還會核雕。」皇帝唇角輕輕一牽,把這棗核兒放回了盒子裡,「好得很,下回讓那些周邊小國見識見識我大英匠人的手藝。」

      海銀台常年出入山野,面聖時從沒有拱肩呵腰的體態,即便是低頭回話,也自有他的風骨,「奴才原不會核雕,因皇上降旨,才特特兒跟核雕大師曹孟純現學的。」

      皇帝哼笑了聲,「這樣的手藝,恐怕不是一個初學者能做到的。」

      「是。」海銀台微呵了呵腰,「請皇上恕罪,這核雕幷不是奴才一人完成的,還有曹師傅潤色的功效。」

      這話是真是假?自然是假的,要是認真計較,斷他個欺君也不爲過。可是皇帝沒有想去深究,他反倒有些佩服他,這是個聰明人,料准那枚橄欖核出了差池,因此儘量周全著,欲讓自己全身而退,也想保全嚶鳴。如果當初嚶鳴不進宮,這會兒他們已經雙宿雙栖了吧!皇帝酸澀地想,自己的皇后和人定過親,確實令他有些吃味兒,但換句話說是自己橫刀奪愛,他也不能揪著受害者不放。

      唉,主要是因爲二五眼如今對他好像有了點兒好感,他的底氣就壯了。一個人一旦有底氣,心胸便會開闊些。他也不諱言,蓋上盒蓋對海銀台道:「你與皇后定過親,朕知道。」

      海銀台神色如常,淡聲說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敢不從。」

      皇帝笑了笑,「單只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不忌憚朕心裡有這根刺,將來與皇后之間起隔閡麽?」

      一個有匠心精神的人,回話倒也嚴絲合縫,他說:「皇上是聖主明君,絕不會因此小事心生怨懟。奴才與皇后娘娘確實定過親,但也只是定親而已,請皇上明鑒。至於皇上與娘娘是否起隔閡,奴才是局外人,不敢妄下斷語。」

      是啊,沒有那麽深的感情,就不會牽一發動全身,就可以標榜自己是局外人。不管他和嚶鳴之間有沒有過情,這樣的回答顯然是最合適的,倘或急著爲皇后諸多澄清,那才是最蠢的做法,反倒惹人注目。

      皇帝已經是個勝利者,所以他心情大好,自己情路順遂,便想著是不是也慰藉一下失意人。可是轉念再想想,佟崇峻的姑娘要是指給了海家,豈不有拿人姑娘填窟窿的嫌疑嗎,那麽推恩反成了責罰,倒不好了。

      「皇祖母 應允了,那孫兒就按皇祖母的意思辦。朕已經命人擬定了詔書,過會子就能給兩家頒布下去。」

      皇帝的性子風風火火,說辦也就辦了。下半晌恩旨到了門上,齊家一門聽得直發懵。

      「給厚樸賜婚?」側福晋不明所以,「他才滿十三……」

      納公爺在地心轉了兩圈,一會兒仰天一會兒俯地,最後說好,「佟崇峻家的姑娘,這宗姻親連得好!」

      厚貽繞著厚樸打轉,「二哥,您說話兒就有媳婦兒啦!怪道昨兒姐夫說要賞您,您這回不用上粘杆處當三等蝦了,直升二等侍衛,有個當皇上的姐夫真好,我看比那蓋房子的還强點兒。」

      福晋坐在圈椅裡,等著丫頭往眼袋鍋子裡裝蘭花烟,抽空對側福晋說:「佟家姑娘咱們在中秋宴上見過,依著佟福晋的心思原是想進宮的,虧得宮裡體諒,指給咱們了。這回可好,咱們娘娘的地位穩了,你也好放心了。」

      側福晋雙手合什朝天拜了拜,「阿彌陀佛,我上輩子一定做了大善事,這輩子兒女都不用我操心。」

      厚樸却憂心忡忡,往自己下半截看了看,覺得這份恩寵真是叫人難以承受。尤其那姑娘還比自己大,自己在這少奶奶面前,不得像兒子似的嗎。

      那厢的嚶鳴呢,聽說賜婚的旨意宣讀了,心裡的大石頭也落了地。是人總有小心思,以前不管待霸王后宮有多少女人,已成了事實沒轍。以後可不同了,既招惹了她,再一股腦兒往後宮裝,她就難免會有些不高興。眼下好了,他這麽做,是在向他表明心迹吧?兩個人之間只剩薄薄一層油紙,就是這層朦朧的紙,欲破不破的時候,最是叫人心尖兒打顫。

      姑娘總要含蓄些,她等著他主動和她說那句話,可他似乎極忙,爲車臣汗部的戰事,爲除掉薛尚章,也爲拿那些黑衣人大做文章。

      她等了好幾天,這幾天裡連一面都沒見上,她心裡就焦灼得慌。鬆格和她說起從董福祥那裡聽來的消息,「二爺爲了瞧人家姑娘,趴在墻頂上往院兒裡看,叫人家拿石子兒打下來了,腦門上腫起那麽大一個包兒,像壽星翁一樣。佟福晋嚇了一跳,原說是賊呢,掌了燈才看清是姑爺,直說鬧了大笑話……」發現她主子心不在焉,便問,「主子,您這是怎麽了?」

      嚶鳴渾身透著難受,又覺得三言兩語難以說清,只管搖頭。

      鬆格是個明眼人,「您是不是想萬歲爺了?」

      她楞了下,「全做在臉上了?叫你一眼就瞧出來了?」

      鬆格嗐了聲,「這個還用瞧?不是明擺著的嘛!您要是想他,上養心殿瞧他去呀,何必在這兒唉聲嘆氣的呢。」

      嚶鳴低下頭,摸了摸殺不得的腦袋,心說他又沒和我捅破窗戶紙,我上趕著去瞧人家,像什麽話!

      鬆格看她不表態,知道她爲難,便自告奮勇道:「奴才上養心殿找小富去,和他打聽打聽萬歲爺在忙什麽。再讓他和徳管事的傳個話,讓德祿敲敲邊鼓,攛掇萬歲爺來看您。」

      嚶鳴說別,「九成是有事兒要忙,咱們別給人家裹亂。」

      好在她也不是完全閒著沒事兒可幹,她的頭所殿開始迎接前來串門子的嬪妃,打頭陣的是恭妃,說大婚的日子快到了,來瞧瞧主子娘娘這頭有什麽事兒需要搭把手。

      恭妃是大阿哥生母,嚶鳴得賣她面子,搭手的地方自然是沒有的,就剩一塊兒喝果子茶,一塊兒閒話家常了。然後這個頭開完,就像皮口袋破了口子,各宮嬪妃開始絡繹地往來,加上婚期臨近,關於大婚事宜有許多需要注意的地方,所以忙起來也暈頭轉向,來不及琢磨旁的了。

      後來聽說,薛家的事兒確實鬧起來,她在深宮裡閉目塞耳,外頭已經天翻地覆了。

      薛尚章在行軍途中墜了馬,那時正是率領三旗騎兵過曠野的時候,真正萬馬奔騰,摔下來是什麽情形,可想而知。這宗事是旗下副都統辦的,一個慣會領兵的人,要使別人馬失前蹄,是件很容易的事兒。薛尚章的長子伊都立目睹了整個過程,抽刀便砍向副都統,其實從計劃開始到全面實行,表面風平浪靜,水下早已暗潮汹涌。一個副都統,在軍中混迹的時間不比薛家父子短,所以伊都立挑起的兵變不過維持了一盞茶工夫,很快便被以叛亂之名鎮壓,幷就地處决了。至於那位戎馬一生,最後橫死的薛公爺,朝廷自然不能虧待。屍首裝進陰沉花板的棺材裡,派了半旗的人馬護送回京。餘下的兵力,繼續隨副都統趕赴喀爾喀,平定車臣汗部叛亂去了。

      嚶鳴得了消息,一個人坐在梢間裡,也不掌燈,趁著黑暗痛哭了一場。

      早前就知道這次會出事兒,薛家的擔憂只是公爺不在京裡,朝政局勢會産生傾斜,但她擔憂的却是他的性命。他以爲地支六旗盡在他掌握,但六旗十萬人,一人一個心眼子,怎麽做到個個歸順?皇帝鐵了心要鏟除他,如今到底動手了,她這個被他們千方百計送進宮的幹閨女,除了爲這位幹阿瑪哀哭一場,什麽力都沒盡到。

      外面次間裡有一盞蠟燭緩緩移過來,放在南窗前的炕桌上。梢間的門扉緊閉,桃花紙蒙著豆腐格的窗花,燈火映照出的身影投在桃花紙上,像透過白紗幕布的皮影戲。

      「朕知道你傷心,你可以哭,但不能怨朕。」他隔著那扇門說,「朕這麽做,是爲江山社稷,是爲後世子孫。朕被他轄制了整整十七年,够了,朕不願意自己的兒子將來也活在薛尼特氏的陰影裡,所以一定要鏟除他。」

      嚶鳴聽他說完,心頭的那團痛慢慢沉澱下來,「我只是難過,爲什麽他們不願意聽我一句勸……」眼下已經是最壞的結局了,或者換一條路,也不至於落得這樣凄慘下場。

      皇帝的話沒有溫度,「如果他願意退一步,確實不到非死不可的地步,朕看在他是孝慧皇后的父親,是你義父的份兒上,也不能將他趕盡殺絕。可惜,權力這種東西,嘗過了味道就不願意鬆口,天下人皆是如此。朕問你一句話,皇后,你願意死的是朕嗎?」

      嚶鳴一怔,脫口道:「不,我不願意。」

      他在門外聽著,輕輕笑了笑,「既然不願意死的是朕,那死的就只能是他了。」頓了頓問,「你還在哭麽?」

      她舉起帕子掖眼睛,「這會兒停下來了。」

      「是聽見朕讓你二選一,嚇得忘了哭麽?」

      嚶鳴說不是,「您進來和我說話,我就覺得不能再哭了。」

      他嗯了聲,坐在南炕上慢慢拍打膝頭,那清晰的剪影,秀美得像一幅畫兒。

      彼此都不言語,她能看見他,他却看不見她,但他還是轉頭望向那扇門,「皇后,朕希望你我之間不受瑣事打擾,不是與自身休戚相關的,都不要去理會。當然,朕也絕不會讓那些不好的事,在你身上發生。」

      嚶鳴輕嘆了口氣,「可時候久了,還能這樣心無旁騖嗎?」

      他說怎麽不能,「朕不會說好聽的,只有一句,請皇后記住。因爲你身在其位,勢必受人嫉恨,朕永遠不會相信別人說你的那些壞話,一句都不信。」

      嚶鳴眼裡忽然盈滿了泪,這待霸王,宣誓的方式總是那麽奇怪。可這樣的保證,比說一萬句甜言蜜語務實多了。深宮猶如懸崖,今兒鮮花著錦,明兒滿門抄斬說來就來,只要他不聽信讒言,她就沒有這樣的隱憂。

      她咬了咬唇,有意 刁難他,「要是我真幹了壞事呢?您也相信我?」

      他蹙眉思忖了下,「信任不是天上掉下來的,首先得是朕信得過你的人品。」

      嚶鳴覺得納悶,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人品什麽時候那麽好了,便問爲什麽,盼著他能誇誇她。

      結果皇帝的評價可以說很實在了,「一個那麽愛吃的人,一門心思全在吃上,哪還有時間琢磨壞事!」

      又來了,嚶鳴拉長了臉想,老是這樣,好話沒說兩句就變味兒,這人壓根兒不適合聊天。

      可皇帝自己幷未覺察,他只是看著那扇門,只是覺得很想念她,「皇后,咱們半個月沒見面了……」

      噫,又有蜜糖漫上身來,她赧然等著,「然後呢?」等他說想她。

      結果他說:「你出來,讓朕看看你胖了沒有。或者……朕進去,讓你看看朕瘦了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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