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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宮繚亂 - 第66章字體大小: A+
     
    66、處暑(7)

      當然, 嚶鳴幷不覺得自己凶, 她一向認爲自己好說話,但如今看這些妃嬪們的模樣, 見了她都老老實實,連眼睛都不敢亂瞄,就知道自己先前的一系列動作把她們唬住了。

      也是啊,她也算戰績彪炳, 皇帝的後宮才幾個嬪妃,愛冒尖兒的都叫她整治得七勞八傷了。怡嬪算是最全乎的, 今兒還能跟著進園子過萬壽節,至於那個寧妃如今和死了沒什麽區別,老子罷了官, 自己的牌子都給燒了, 想是過不了多久就該挪進冷宮裡去了。還有一位貴妃,甫一進宮就是那麽高的位分,一度讓所有人以爲她會成爲皇后將來最有力的對手, 結果才幾個回合而已, 被禁了足,這回連面都沒資格露……嚶鳴心裡悵然,其實她真的沒想過引出這麽多事兒來, 要是她們安分守己, 她也不會去尋她們的晦氣。

      嬪妃們小心翼翼,太皇太后看在眼裡,幷不覺得有什麽不好。老太太心情愉悅, 開始計算後宮謹遵尊卑有別的規矩,是多久以前的事兒,好像是太后那輩兒吧,那時候的後宮還是一派平和氣象。先帝龍馭上賓後嗣皇帝登基,漫長的十二年後擴充後宮,一代新人換舊人。可惜孝慧皇后不作爲,後宮嬪妃頻出麼蛾子,各自占山爲王,頭上都長了犄角。如今好了,混亂的年月總算要結束了,後宮以一人爲尊,這才是帝王家應有的體統。

      園子裡的美景賞不完,每個不同的節令來,都能呈現出不一樣的美。太皇太后領著衆人一處一處地逛,男人對於這樣的步行看景兒,興致總是不大高昂。皇帝作陪了不多久,就藉口查看雅玩齋籌備情况往北邊去了。他一走,大家略鬆泛了些,雖然仍有主子們在場,但女主兒到底不一樣,不像有爺們兒在時那麽肅穆。

      一路慢悠悠地來,從韵鬆軒到了桃花堤,再往北入凝春堂,這是個環水面堤的好地方,便在這裡設了酒膳。太皇太后下了令兒,搬一張大的桌面來,各色瓜果點心放上一大桌。大夥兒喜歡什麽就挑什麽,選好之後可以在水榭任意一處賞景進吃食,這樣的輕鬆愜意,才不枉費特特兒來園子裡一場。

      其實想同新皇后示好的大有人在,誰也不願意現在和她結怨。萬歲爺對她的喜惡眼下還看不出,但照老佛爺和太后的態度,可以預見這位才是得到認同的皇后第一人。這麽個香餑餑,打好了交道總沒有錯,可惜她一直在太皇太后身邊隨侍,除了幾個硬套近乎的,剩下的都只有望洋興嘆。

      「人比人得死,瞧瞧人家,再瞧瞧咱們。」祥嬪輕扯了下嘴角道,「進宮好幾年,還不如人家幾個月的呢。」

      祥嬪很有資格感慨,這個宮廷如今變得越來越玄妙了,皇上翻了牌子又撂的,闔宮除了她沒有第二個了吧!這些怪事兒全發生在這位娘娘進了養心殿之後,明著是三位主兒被她收拾了,自己呢,何嘗不是第四位。

      「橫竪這娘娘是個厲害主兒。」麗貴人撫著胸說,「才剛真嚇著我了,她一瞧我,我就覺得叫閻王爺給惦記上了。往常咱們多鬆泛的,老佛爺和太后也不給咱們做規矩,這倒好,還沒個說法兒呢,先來嚇唬人了。」

      祥嬪哼了一聲,「仔細著點兒吧,這位的耳朵靈著呢。寧妃上回在鞏華城口無遮攔,怕是叫人家知道了,連綠頭牌都撤了。侍不了寢,這妃位也就廢了,家裡還等著生阿哥光宗耀祖呢,快歇歇心吧!」

      先皇后出大殯,貴人位分以下是沒有資格隨行的,因此麗貴人幷不知道裡頭玄妙。現在聽說了,愈發覺得這新皇后睚眦必報,不過話又說回來,「寧主兒也不是省油的燈,爲人太輕狂。貞貴人隨她住景仁宮,叫她擠兌得都快活不下去了,景仁宮那麽多的屋子,偏指了間又窄又暗的給她,大冬天裡凍得直叩牙,我瞧著都覺得可憐。」

      祥嬪扭頭看向水榭之外,凉凉撇了撇嘴。群龍無首的好日子到頭了,有的人也確實欠整治,當初先皇后不問事,六宮數淑妃最厲害,仗著自己生了阿哥吆五喝六的,敢上鐘粹宮叫板。後來阿哥沒養住死了,她也刹不住性兒,又鬧一回就給褫奪了位分,發放北邊看門兒去了,虧她還有臉活著。接下來就是寧妃,仗著娘家爹橫行無忌,不知道的還以爲她屬螃蟹呢。大夥兒都不明白,她怎麽就越過了恭妃的次序,好歹人家恭妃還有大阿哥,她可有什麽!宮廷和市井其實一樣,狠的怕橫的,只是寧妃的運氣還不如淑妃,沒來得及和新娘娘過招兒就崴了泥,這也算出師未捷身先死吧。

      邊上麗貴人可愁著呢,她在冥思苦想,怎麽才能討新娘娘的好兒,「不知這位娘娘愛不愛戴象生花,我會做那個,回頭預備一盒送過去。」

      祥嬪哂笑道:「別費心思了,你沒瞧見人家腕子上的東西?稀罕你那不值錢的象生花?」

      麗貴人不由泄氣,覺得祥嬪說得很有道理,人家是主子娘娘,拿絹花套近乎,沒的叫人笑話。這個設想不成功,還得接著琢磨,她這頭且費思量呢,沒曾想轉過身來就聽見祥嬪在新皇后跟前邀寵,說「姑娘愛穿素淨的衣裳,不愛戴華貴的首飾,可巧了,我宮裡正有一盒象生花,做得足可以亂真。回頭我打發人給姑娘送過去,裡頭顔色足,好給姑娘配衣裳。」麗貴人聽完,頓時覺得一口氣上不來,險些被噎死。

      小主兒們打眉眼官司,太皇太后和太后在亭子裡頭坐著, 見嚶鳴被那些嬪妃圍繞,太后笑著說:「嚶鳴人緣怪好的,後妃能自在相處,倒也是好事兒。」

      太皇太后搖著扇子,散淡地笑了笑,「那些嬪妃是和她套近乎呢,能服衆自然是好的,但平衡六宮就像平衡朝堂一樣,要恩威幷施才好。」

      太后對嚶鳴是充滿信心的,「她是聰明人,自然知道怎麽料理。我是想著,今兒進園子不能這麽荒廢了,皇帝這會子上北邊兒去了,您才剛怎麽不讓嚶鳴陪著一塊兒去?」

      所以太后辦事總欠了周到,太皇太后高深道:「派她一塊兒去了又怎麽樣呢,前後都有太監隨侍,沒什麽大意思。况且她眼下不能再像先頭似的了,既是後宮的人,就得辦後妃的事兒,再指使著來去,不成丫頭了?」

      太后忙坐正了身子,「您有什麽好安排沒有?」

      「我琢磨了一晚上呢。」太皇太后抿唇一笑,後面諱莫如深,悠哉悠哉賞看外頭大好風光去了。

      嚶鳴被這些嬪妃圍堵,半天下來腦仁兒很疼。這麽一人一句地應付,十幾個輪著來,將近傍晚時已經不想開口說話了。好容易太皇太后那頭傳令挪地方,預備著趕赴湖上筵宴,只是畫舫太大,駛不過彎曲的水巷。太監們便搖著瓢扇扇來接,每條小船只能坐五六個人,連著主兒和隨侍的太監宮女,須得預備十幾艘才够使。

      「已經打發人去請皇帝了。」太皇太后登船前回頭吩咐了一聲,「嚶鳴,你等你主子來了一道兒走,沒的咱們都上了龍船,他一個人孤零零的。」

      嚶鳴道是,扶著太皇太后上了小船,垂手道:「奴才等著了萬歲爺,就來和大夥兒匯合。」

      艄公搖起槳來,吱呀吱呀地開出去,船篷一角挂著燈籠,在昏暗的天色下排成了縱向的一串紅色光點,極慢地,順著水廊往遠處去了。

      嚶鳴和鬆格站在水階上,入夜前的風吹過來,漸漸感覺到了一點凉。

      「怪道以前的帝王們都上這兒避暑,這園子裡樹多水多,比紫禁城陰凉。」鬆格贊嘆著,「這兒可真好,奴才沒去過南方的水鄉,可奴才站在這兒,腦子裡就像看見了金陵的河房。」

      嚶鳴含笑四下觀望,也覺得這裡的一切都是可喜的。

      重新回到碼頭的小亭子裡,等了約摸半柱香時候,聽見假山石子後頭有脚步聲,一列太監挑著燈籠,簇擁著信步而來的皇帝到了跟前。

      皇帝沒見著太皇太后她們,便問:「老佛爺先過畫舫了?」

      嚶鳴道是,「老佛爺命奴才候著萬歲爺呢,前頭哨船預備好了,萬歲爺登船吧。」

      德祿是最曉事兒的,他扶著皇帝上了船,又扶嚶姑娘上去,然後笑眯眯掖著手說:「主子和姑娘乘船,奴才帶人從長堤上過去,正好督辦今兒萬壽宴的菜色。」說罷輕扯了下鬆格,自己上前來邁進水裡,撑著船頭輕輕推送了把,小船搖曳著,往水巷子裡去了。

      船不大,是最簡單的烏篷,船頭上有撑杆兒的太監,船艙裡吊著一盞精美的料絲燈。這燈是拿瑪瑙和紫石英等煮漿抽絲製成的,色彩尤爲絢爛,每一面的帛片上都描金繪彩,映照得四周五色斑斕。

      雖說往常也有過挨得很近的時候,像吃羊肉燒麥那回,可說是促膝而坐了,但因所處的空間大,倒也不覺得什麽。這回這麽小的地方,大眼瞪著小眼,彼此就不大自在起來,視綫左右游移著,間或撞上,很快便各自錯開了。

      「園子裡風光好吧?」皇帝憋了半天說,帶著一點炫耀的味道。

      嚶鳴說好,「我瞧大夥兒都挺高興的,到了外頭就活泛起來了。」

      皇帝點了點頭,「今年 已然入了秋,來不及了,明年交夏早早兒把朝廷搬進園子裡來。老佛爺有了年紀,天熱的時候悶在宮裡,對她的身子無益。太后也經不得熱,今年算好的了,沒有疰夏,往年入了暑天就不願意進東西,一個三伏過來,人要清减不少。」

      他慢慢地,一字一句地說,口齒清晰,條理也清晰。除却他神憎鬼惡的脾氣,其實這人還是有些優點的,比如說辦事靠譜,畢竟是皇帝嘛,不靠譜就壞事了。然後聽他說話不覺得心煩,他的吐字和聲口不油膩,甚至有時候某個節點上打個小頓兒,會叫人有種和溫情不期而遇的錯覺。再剩下的,大概就是孝順了。他是一國之君,記得太皇太后吃口上的忌諱,也記得太后夏天愛犯的毛病。一個祖母和繼母帶大的孩子,能這樣已經很好了吧。

      嚶鳴輕輕抬起眼瞧了瞧他,「本朝以仁孝治天下,我今兒也看見主子的一片孝心了。」

      「朕有賴太皇太后和太后的關愛長大,自然應當盡心孝敬。」他望著蓬外的景致說,「朕三歲那年沒了母親,如今二十年過去了,朕已經不記得她的樣貌了,但是知道奉先殿裡那張畫像一點兒也不像,我額涅遠比畫像上美得多。」

      嚶鳴是頭一回聽他說那些私事兒,也是頭一回聽他口稱我。原本再尋常不過的事兒,不知爲什麽從他口中說出來就有些不同,大約還是因爲身份的緣故吧。嚶鳴不大能够體會他的艱難,自己雖然上頭有嫡母,但生母時刻關愛著,嫡母也好相處,便沒有覺得長大是多不容易的一件事兒。他呢,貴爲皇帝,自小人人都想吞吃他,多少次的險象環生想是數也數不清了,其實認真說起來,自己倒比他不知愁滋味。

      他終於轉過臉來看她,「你小時候,可受過委屈?」

      嚶鳴搖了搖頭,「奴才擎小懂事兒,誰都喜歡我。」

      皇帝聽了覺得接不上話了,只有大家一塊兒艱難,才會産生共同的話題。如今這是個「何不食肉糜」的人,就會炫耀自己的好人緣。皇帝無奈地嘆了口氣,但又覺得她沒受過苦也好,齊家捧鳳凰似的養大她,他接過來,也捧鳳凰似的供著,她就不會産生落差,一輩子幸福。

      瓢扇扇緩慢地前行,終於出了水巷子,前面是開闊的,一望無際的湖面。嚶鳴推開小窗朝外看,星垂四野,遠處燈火杳杳,她說:「老佛爺她們在哪兒呢,我怎麽找不著?」

      皇帝聽了過來,也就著那扇小窗朝外眺望。他專注於尋找畫舫,沒有留意自己和她靠得有多近,只有嚶鳴知道,他袖子裡的龍涎香氤氳擴散,都飄進她鼻子眼兒裡來了。

      她有些尷尬,微微避讓了下,問找見了沒有。

      皇帝喃喃說:「大約還在前頭吧,這裡水面開闊,方圓有十里……」還沒說完,聽見漣漪激蕩的聲響,回頭一看,剛才撑篙的人不見了,船頭空蕩蕩的,只有一個銀質的托盤,盤兒裡放著酒壺酒盞,還有一叠豌豆黃。

      嚶鳴忙出艙,發現他們飄蕩在了四面不著邊的地方。再扒著船舷往下看,水面平緩,哪裡有那個撑船人的身影!

      「這是唱的哪出啊!」她撑著腰嘆氣,「怎麽把人撂下自己走了?」

      一個太監,哪兒來那麽大的膽子把皇帝扔在湖心,必是受了太皇太后的密令。他雖然心知肚明,但還是得裝作著急的樣子,船頭船尾看了一遍,悵然道:「這狗奴才,把篙子都帶走了。」

      嚶鳴懊惱地嘟囔:「就算沒帶走,您會撑船麽?」

      皇帝噎了下,輕哼一聲道:「笑話,只要朕想做的事兒,沒有一件做不成的!」

      嚶鳴的笑容裡帶著不確定的味道,一個連撑傘都勉强的人,有多大的可能會撑船?她看著盤兒裡可憐巴巴的一摞豌豆黃,愁眉苦臉說:「我不愛吃這個,原還想著過會子能吃滿漢全席的呢,這下可完了……主子,您的這個萬壽節得餓肚子,還得和我一起,飄蕩在這喊破了嗓子也沒人聽見的湖上,您怕不怕?」

      皇帝的視綫往下移,落在她纖纖的脖子上,咽了口唾沫說:「你還是操心你自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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