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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宮繚亂 - 第48章字體大小: A+
     
    48、大暑(3)

      有時候嚶鳴也不明白, 那些御前的人, 也學太皇太后一樣盡力把她往皇帝眼皮子底下凑,究竟哪兒來那麽大的膽子。

      她和皇帝不對付, 別人不知道,御前的人最清楚。打她進宮頭一天起,皇帝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有時候她就琢磨, 是不是兩個人天生八字犯衝呢,一回她上壽安宮請安, 特意旁敲側擊問過皇太后,宮裡興不興合八字這一套。

      皇太后說怎麽不興,「非但興, 還比外頭厲害呢。」

      宮裡有欽天監, 專管觀察天象,推算節氣。當然這是比較上檯面的說法,欽天監的能耐遠不止此, 說得通俗些, 他們是御用的算命先生兼陰陽生,合婚排八字,批殃榜看風水, 幾乎無所不能。爲皇帝合婚, 可算是頭一等的要事,通常兩個八字要經監正、主簿、五官靈台郎反復推演。沒有犯衝,上上大吉的作爲首選。

      「當年我進宮前, 也是經過推算的。」太后笑著說,想起頭回從察哈爾進京,一路上風塵僕僕却滿懷待嫁的春心,那時候連風好像都是甜的。

      太后回憶曾經,却發現嚶鳴 神情困惑,她怔了下,不由嘆息:「別犯嘀咕啊,八字相合是最起碼的,至於兩個人興趣投不投,合不合脾胃,那都靠個人經營。我知道你在琢磨什麽,不明白我和先帝爺合出了上上大吉,先帝爺怎麽還是不喜歡我,連一兒半女都沒留給我……這種事兒,真不好說,爲什麽我瞧見你和皇帝烏眼鶏似的,我一點兒不擔心呢,因爲你們相互有往來,吵吵鬧鬧的感情不就來了麽。我呢,和先帝爺當真是對坐著說不上一句話。」太后想起那段時光,苦悶地噯了聲,「他看我像儲秀宮的待頭鹿,我瞧他像乾清門前的耷耳朵獅子,就是兩兩不對付。其實我到這會兒都覺得自己沒什麽不好,可是男人瞧不上你,爲什麽呢,沒有爲什麽,畢竟瞎了眼的男人也是有的。」

      太后偶爾會有極其心直口快的時候,嚶鳴這回聽出了她話裡的怨懟,其實這已經算是很克制了,按著她的心意,可能更想說的是眼界很高,奈何死得很早。他這會兒都不知道飄到哪裡去了,自己還長命百歲地活著。活著就是贏家,先帝的短命,誰知道是不是報應。

      嚶鳴和太后敲邊鼓,「奴才和萬歲爺總是說不上兩句就要鬧起來,其實是因爲我們八字不合吧!」

      太后却道:「胡說!老佛爺再三叮囑欽天監仔細推算的,七個人排了三天,每個人排出來都是天賜良緣,就算目下合不到一塊兒去,最後也還是會有好結果的。」

      嚶鳴很失望,連藉口八字不合都不成功,這輩子無論如何是要和皇帝捆綁在一起了。

      另外太后還告訴她一個更加絕望的消息,「你們的姻緣裡有貴人,貴人扶持, 哪有不成的道理。」

      嚶鳴枯著眉笑,心想貴人確實很多,老佛爺和太后,還有御前三寶,德祿小富三慶子,有一個算一個,都是想盡了一切辦法,要把她和皇帝凑成一對。

      德祿也在笑著,管事的太監,心思細得針尖似的,揣著袖子說:「我在前頭明間裡上夜,專管半夜軍機值房的差事,這頭穿堂往後全交給您了,您受累多擔待。」說著又瞧鬆格,「鬆格姑娘按制是不能在養心殿過夜的,回去吧,睡個囫圇覺,真是有造化。」

      鬆格呆呆看著德祿,無話可說,最後納個福領了命。

      其實軍機值房半夜哪裡來什麽機務要傳遞,又不是逢著水患旱灾,或是邊關告急。八百里加急在這風調雨順的年月裡是不存在的,所以德祿在誇鬆格有造化的時候,自己也偷著樂了一樂,今兒夜裡自己也能眯瞪兩回了。

      當著御前的太監,外頭風光裡頭苦。早前他剛進宮的時候站班兒,靜謐的午後,宮裡一點兒響動都沒有,人在那兒侍立,就覺得眼皮子千斤重,不消一彈指,魂兒能從頭頂上飄出去。一旦崴了身子,接踵而至的可能就是一個嘴巴子。太監在主子跟前是奴才,學徒的奴才在掌事奴才跟前,簡直就不算是個人。總管太監要瞧你是不是有出息,才决定是否提拔你,這項考核從各處著手,梳頭、端茶、穿衣、傳話、回事……對於德祿來說,最難的就數站班兒,那時候年輕老愛打瞌睡,最後沒法子,每季領穿戴的時候,他就往大了領鞋,因此別人 都說他人不高,老大的脚,幹什麽呢,脚尖裡頭裝蒼耳。打瞌睡的時候脚趾頭往前頂一頂,立馬能把你扎精神了,他就靠著這個法子,熬過了一個又一個難耐的午後。

      如今當了管事,雖不必像當下差的時候站班兒看門,但要懂得看眼色,會琢磨主子心意。要是主子衝你使了半天勁兒,你一臉茫然什麽都不明白,那主子要你幹什麽?伺候萬歲爺就得膽大心細,急主子之所急,那位是天下之主,和別人興許還能商量著來,和怹老人家不能。主子爺是辦大事兒的,面子第一要緊,他沒吩咐的你想到了,主子看在眼裡,知道你的好處,那就行了。

      德祿邁著鶴步走進了東暖閣,這會子正是萬歲爺預備小憩的時候。三慶在邊上整理文書,萬歲爺擱下御筆站起了身。

      「主子,才剛姑娘和奴才說話兒來著,奴才說小富今兒身上不好,姑娘真是個敞亮人兒,怕咱們值上倒不過來,自願給主子上夜。」

      皇帝聽後略怔了下,神色倒也如常,只道:「昨兒繳了她八錢銀子,只怕這會子正懷恨在心呢。」

      德祿說不能够,「姑娘的心胸,主子還不知道麽。她伺候主子也是一心一意的,不過初來乍到,難免鬧些笑話,等時候一長,自然如魚得水。」

      皇帝哼了聲,再沒說旁的,舉步朝後頭寢宮去了。邁過穿堂的時候看見她站在體順堂前的陰影裡,纖細的身形,黑鴉鴉的大辮子,身後是一片浩蕩的光瀑。皇帝頓住了步子,揣測她是不是也動了一點心思,開始留意皇后份例的屋子了?

      正想著,她轉過身來,一眼就看見了他。皇帝避讓不及,只得裝作從容的模樣走過穿堂,到了明間檐下停住了問她:「聽說你今兒夜裡頂替小富?」

      嚶鳴說是,「奴才給主子上夜,主子有什麽需要,只管吩咐奴才。」

      皇帝聽了她的話,忽然心頭一動,只是不敢想歪了,還得硬找出話來擠兌她:「吩咐你?你會端茶遞水,還是會捶腿打五花拳?」頓了頓想起來,「對了,你會端茶遞水,爪尖燙焦了也不知道扔,是朕看扁你了。」

      嚶鳴氣不打一處來,心道因爲你才被你皇祖母考驗,你還說上風凉話了?可是要反駁,就得牽扯上皇后的位分,她這會子也不想提那樁,便夾著尾巴做小伏低,充分展露出了狗腿子的做派,「扔了老佛爺該讓奴才家去了,奴才還沒伺候够萬歲爺呢,不忍離去。」

      不忍離去……她是說漂亮話,可在皇帝聽來,又是另一番滋味。他蹙眉看著她,竟感覺到一絲悲哀,如果自己發話讓她出宮,恐怕一眨眼的工夫,她就跑得沒影兒了吧!

      嚶鳴看見皇帝神色凝重地進了明間,又日新的窗戶開了半扇,天兒很熱了,他歇覺從來用不著人打扇子,有時候她簡直要懷疑,這人是不是天生冷血。

      嚶鳴自己扇了兩下扇子, 也沒往心裡去,轉身進了體順堂,這是個面闊五間的格局,相當於後殿的東耳房。養心殿裡的屋子分隔成緊凑的小間,幷不像外頭人想像的那樣,皇上一個人住在四面不著邊的大殿裡。這裡的一桌一椅都精美工細,紫檀的木工物件,還有寶石花盆景西洋鐘,無一不顯示出帝王家的尊崇與奢華。

      主子歇了,她不能歇,西梢間裡有個書架子,上頭擺了些書籍,她閒來打發時光也愛看書,不過進了宮,這種消遣幾乎沒有了,一得了空就是做針綫綉花兒。

      她搬了張椅子,坐在書架前看書。夏天的輕羅柔順垂墜,襯得側影單薄。一墻之隔的萬歲爺也沒有午睡,一個人慢悠悠在屋子裡打轉,也不知在思量什麽。

      德祿抱著拂塵,在穿堂的抱柱後看著,心裡不免有些感慨,將來帝後的心境大概也就是這樣了。萬歲爺面上沉穩,其實熱血滿懷,沒有熱血的人執掌不了萬里江山;嚶姑娘呢,道心如恒,享受俗世的精緻生活,有兩道迷人的眼波,一顆超然物外的心。某種程度上她和皇太后很像,所以太后才格外喜歡她。這世上的喜歡從來不是無緣無故的,要麽出於瞬間的怦然心動,要麽就是遇見了另一個自己。

      熱啊,心靜自然凉全是蒙人的。午後一點兒風都沒有,滿世界就像個蒸籠,德祿站在那裡汗如雨下,覺得自己快要熟了。不遠的慈寧宮花園裡樹木參天,樹上的唧鳥扯開了嗓門叫喚,龐大浩瀚的聲浪,能傳出去幾里遠。蟬鬧得越歡,就越叫人心煩,這種心煩點燈熬油般,到了傍晚時分才逐漸消散。

      萬歲爺上軍機處議事去了,嚶鳴是到了御前才大致明白皇帝的政務有多繁忙。她原本以爲朝廷養著那麽多的大臣,應該事事有人分憂的,結果幷不是。有些臣工擅提意見,擅於向皇帝表明自己愛思考,然而意見提出了又不去解决,可見這意見就是爲皇帝預備的。辦實事的大臣也很多,皇帝忙,他們也忙。當然還有個別像納公爺那樣蒙事兒混日子的,以前嚶鳴就納悶,她阿瑪怎麽能有那麽多的閒暇捧戲子養小情兒呢,原來忙的是皇帝,不是他。

      這麽一想,似乎有些對不住皇帝,萬歲爺的操勞,成就了納公爺之流的游戲人間。嚶鳴在養心門上等著,天黑了,門外白紗燈籠高挂,投下了一地的光。光影裡無數細小身影竄動,有土的地方就有蟲袤。她很怕那些小東西,不光這些尋光的飛蟲,還有葉上的肉蟲,枝頭懸挂的「吊死鬼兒」,她都怕。

      在陰影裡縮著,將近戌末時分皇帝才回來,她終於不用露天待著了,見到皇帝露出個大大的笑臉,「主子辛苦了。」

      皇帝古怪地打量她一眼,「拾著狗頭金了?」

      她說沒有,「主子忙到這會子,該歇歇了。奴才給您預備了點心,主子進一點兒,鬆鬆筋骨吧。」

      沒有歪理邪說,也不給人添堵,回來的時候能看見她,這樣的感覺倒很好。皇帝的眉眼也柔和下來,負著手進了明間,桌上拿春盒裝著四品小食,還有玉盞子,裡頭盛著細潔的杏仁豆腐。

      皇帝盥了手,在桌前坐下,夾起一個鴿子玻璃糕,才想起來問她:「你進過沒有?」

      嚶鳴搖頭,「我夜裡不吃東西,怕吃了積食。」

      皇帝剛想吃,被她這麽一說頓時撂下了,「你怕積食,給朕預備這麽多,你又想坑朕?」

      三慶和德祿這回連眼睛都沒抬,知道出不了事。果然嚶鳴自己能解圍,她說:「萬歲爺別防賊似的防著奴才,奴才到了御前哪兒敢坑您呢,坑了也沒地方躲不是?給您預備吃食是見您辛勞,您不像奴才,見天都閒著。您有萬鈞重擔在肩上,不能吃好睡好,聖躬會受不住的。」

      這麽聽下來,似乎還有些人性。皇帝也不是個吃獨食的人,說你過來,分了她一品金乳酥,「賞你的。」

      越說怕積食,就越能得吃的,嚶鳴其實十分覬覦那些糕點,禦膳房的東西好些壽膳房沒有,像那個奶白棗兒寶,她進宮後還沒嘗過,於是笑道:「謝萬歲爺恩賞,奴才不吃單樣的東西。」

      皇帝已經摸准了她的臭德行,「看來還得逢雙啊,逢雙的有什麽說法嗎?」

      嚶鳴說:「比較吉利。」

      皇帝喘了口大氣,「是啊,朕怎麽沒想到呢。」見她盯著那盒奶白棗兒寶,於是伸出兩根金貴的手指撥了一下,「這個也賞你吧。」

      嚶鳴抿唇赧然一笑,「那怎麽好意思的,我都吃了,主子就沒了。」

      皇帝說不要緊,「朕怕積食。」

      只是她那個羞怯的笑,却留在了他心上。想必她就是拿這個來蠱惑太皇太后和太后的吧,看著那麽人畜無害的姑娘,又懂事又知禮,誰能想到她在他這裡使了多少壞心眼兒!

      皇帝抬了抬下巴,「賜坐。」

      嚶鳴說謝謝萬歲爺,手裡捏著小銀匙,優雅地嘗了一口,吃到好東西後的眉花眼笑,和貪財時的神情一模一樣。

      皇帝又眼暈了,調開了視綫。今晚的杏仁豆腐做得比平常都要好,可惜只有一盞,否則也可填了這個窟窿。

      嚶鳴一口口吃得心滿意足,吃完了連連贊嘆:「禦厨的手藝就是好!萬歲爺,奴才吃飽了,今晚上很有精神。您要是有什麽吩咐,只管叫奴才,奴才就在您隔壁,你喊一聲,奴才就過去了。」

      她不懂上夜的具體規矩,其實上夜的哪能舒舒坦坦自己找間屋子待著,一般是在主子寢室外鋪氈墊將就一夜。不過對她必是沒有這樣要求的,她留在隔壁就留在隔壁吧,皇帝垂著眼,點了點頭。

      至於他的起居坐臥,都有專門的人負責,這些用不著她操心。他洗漱過後回又日新,三慶伺候著換上素錦明衣,一應安排妥當了,御前的人都退了出去。

      窗外孤月暗淡,皇帝仰在枕上,一頭思量朝中發生的事,一頭心裡又牽著隔壁那個二五眼。不知道她這會子在幹什麽,沒準兒在摳脚吧,皇帝胡思亂想著。忽然聽見一聲驚呼,像清早雄鶏的報曉,又尖又利撕破了夜的寧靜。皇帝一激靈,聽出了是她,立刻從床上一躍而起,連鞋都沒來得及穿,風一樣衝進了體順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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