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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宮繚亂 - 第28章字體大小: A+
     
    28、小滿

      嚶鳴跪著, 哭得直打噎。鬆格不住拿帕子給她擦臉, 可是越擦墨越多,從她的鬢邊一路流淌, 流進了她的頸窩,染黑了她的褂子。

      皇帝到底和她有什麽不共戴天之仇呢,要這樣費盡心機整治她。原先她還不疑叫她頂磚是什麽用意,就算送來了硯臺她也不覺得裡頭有詐, 只當是皇帝爲了免於半夜三更大動干戈找磚,而耽誤了讓她罰跪的時間, 隨意讓她以硯代磚,早跪早好。於是她老老實實照著做了,一絲不苟地把硯臺放在了頭頂上, 自覺以前頂碗都不難, 現在頂硯臺更沒什麽了不起。她甚至有些慶幸,硯臺比磚輕多了,簡直就像撿了大便宜。

      後來硯臺上頭了, 她挺直脊梁跪得筆管條直, 全當在練規矩。可是時候一長畢竟不行,膝頭子很痛,腿也麻了, 腰也酸了, 便只好拿手扶著。結果這一扶,可壞了事了,蓋子邊緣有淋漓的墨汁子淋下來, 起先她糊裡糊塗以爲是下雨了,直到鬆格驚呼「主子您的臉怎麽黑了」,她才知道壞了菜。

      做人怎麽能這麽缺德呢,她進養心殿的時候,他明明還沒開始批摺子,就是爲了讓她狼狽,特意加水研磨再讓她頂著。人的忍耐總是有限度的,白天給她吃羊肉燒麥讓她吐斷了腸子,夜裡又想出這麽個損招兒禍害她,他到底想幹什麽!

      越想越委屈,她還在極力忍著,說:「鬆格,你看看,能不能擦乾淨。」

      鬆格抽出手絹使勁擦,擦得她肉皮兒生疼,還是告訴她:「主子,這是御用墨,不像外頭的。奴才擦了半天,這墨進了肌理,回去拿胰子洗洗,多洗兩回就乾淨了。」

      嚶鳴聽完這個就哭了,實在是奇耻大辱,他怎麽能這麽欺負人呢。因爲是皇帝,就可以不拿別人的臉當回事?既然這麽討厭她,把她打發出宮不是更省心麽,何必留下抬杠。

      然而跪還是得跪著,她頂著硯臺直抹眼泪,鬆格就在邊上陪著一塊兒哭。夜色越來越濃重,因爲來前太皇太后發了話,不必再回慈寧宮覆命了,直接上頭所歇著吧,因此她就算跪上一整夜,養心殿外也不會有人知道。

      殿裡的人隔窗望著,墻根下的背影委屈又頑强。

      「她討過饒沒有?」皇帝問德祿。

      德祿抱著拂塵說沒有,「奴才也納悶兒,嚶姑娘是不是嚇著了,還是壓根兒沒想起來有討饒這條道兒?但凡她服個軟,就說求萬歲爺開恩,主子瞧著老佛爺也不能叫她跪到這會兒。」

      是啊,納辛這個油子,怎麽生出了這麽個倔驢,真叫人想不明白。

      一直跪下去不是辦法,皇帝負著手,透過巨大的南窗看她的身影,原先興致盎然,眼下變得有些意興闌珊了。他看了一陣,調開視綫道:「你去瞧瞧,要是她鬆了口,就讓她回去吧。」

      德祿垂袖應了個嗻,快步從殿裡出來。上前看看,呀,這臉是沒法瞧了。他說:「姑娘,時候長了可怎麽受得住呢!這麽的吧,您服個軟,奴才給您上萬歲爺跟前求求情,您早早兒回頭所歇著去吧。」

      嚶鳴却激發出了不屈的决心,挺著腰說:「謝謝諳達,我今兒就跪死在養心殿了,您別爲我操心。」

      德祿被她回了個倒噎氣,有些倉惶地看了看鬆格。鬆格也覺得主子這回是氣大發了,她本該勸主子的,到最後想想主僕應該生死同心,便加重語氣說了句是,「奴才陪主子一起跪死在這兒。」

      德祿嘿了聲,直嘬牙花兒,「嚶姑娘,好漢不吃眼前虧,您和萬歲爺擰著有什麽好處呢,和誰過不去,也不能和自己的身子過不去。」

      嚶鳴不說話,心想腦袋掉了碗大的疤。真要跪死了,周興祖也診不出她活著的時候有沒有喘症,皇帝無憑無據害死了人,就等著滿朝文武戳他脊梁骨吧!

      德祿沒勸動,愁眉苦臉進了三希堂。皇帝問怎麽樣,他只管搖頭,猶猶豫豫道:「嚶姑娘說……她想跪死……」

      這話顯然會引得皇帝勃然大怒,當然這份怒火絕不會表現在臉上。皇帝依舊淡漠地看著窗外,霍地轉過身道:「既然她有這份决心,就成全她,讓她跪死吧。」

      又置氣了不是!德祿亦步亦趨說:「主子爺,奴才也覺得嚶姑娘忒倔了些,不知道變通,可您要是瞧見她現在的模樣,八成也不願意讓她上您跟前求饒來……唉,真是沒法瞧了,姑娘愛臉面,哭得什麽似的……」

      皇帝略沉默了下,說去,「讓小富傳話,求饒是非求不可。朕再給她最後一次機會,若她還是堅持要跪,那就讓她跪上三天三夜,死了就讓納辛進來接屍首。」

      德祿應了個是,實在不知道該怎麽理解聖心。八成是不想讓嚶姑娘死的,但又不願意折損了面子,所以非要人家乞命,痛哭流涕說「萬歲爺,奴才錯了,饒了奴才吧」,這樣才能勉强收回成命。

      德祿站在滴水下招了招小富,衝姑娘的方向努嘴,「趕緊勸勸去,主子爺有心饒她這一回,她再這麽擰著,自己受苦,何必呢。」

      小富口才好,有他出馬,事情能好辦一半兒。他噯了聲,一溜烟到了西墻根兒下,蹲在她們身邊說:「嚶姑娘,身子是咱們自己的,別因置氣和自己過不去。這宮裡誰又是有臉的,誰又是沒臉的?像頭前,淑妃因當面頂撞大行皇后,被主子爺貶爲答應,送到北五所看門兒去了,人家不也活得好好的,得閒還挨著門框嗑瓜子兒呢,又怎麽的?姑娘是宰相家的小姐,宰相肚裡能撑船,小姐肚裡不說多,一輛車打個來回總能够,您說是不是?」

      嚶鳴不爲所動,仍舊頂著那塊硯臺說:「萬歲爺金口玉言,說不叫起來我就不能起來。你們來勸我也不中用,我就是告饒了,萬歲爺還得呲打我,還得繼續讓我跪著。」

      小富幹幹眨巴了兩下眼,「哪兒能呢,萬歲爺不是那麽不通情理的人,外頭人不知道,我們在跟前伺候的心裡都明白。畢竟那是主子爺,有時候發個火兒,罰你一回,腦子記住教訓就是了,委屈別往心裡去。您呢,是納公爺家送進來的,你身後可是整個齊家。您要是這麽沒日沒宿的跪,您讓納公爺知道了怎麽辦?您在養心殿跪著,納公爺明兒就該上午門跪著去了。」

      這麽一說嚶鳴倒想開了,老跪著也不是辦法,畢竟她跪得半邊身子都僵了。於是稍稍挪動了下,問:「你說的淑妃,是怎麽回事兒?」

      她對大行皇后的過往一直都很關心,願意開口打聽事兒就說明不鑽牛角尖了。小富嗐了聲說也沒什麽,「您是知道的,皇后主子長期養病,和老佛爺那兒,萬歲爺那兒,走得略有些遠,底下嬪妃看人下菜碟兒,也敢粗聲大氣頂撞娘娘。娘娘身子骨弱,那時候才好一些,又給氣病了。萬歲爺知道了這事兒,當即下令掌了淑妃的嘴,就那麽送到北邊看門去了,再不許往前來。」

      嚶鳴怔在那裡,半天也沒回過神來。這深宮,真是可怕得沒邊兒,見你無寵,又見你身子弱,一個普通的妃嬪也擺臉子駡皇后。今天慈寧宮花園裡遇上的怡嬪,有一句說得對,宮裡活著,身子好最要緊。身子好了你才能反抗,身子好了才能熬死那些對頭們,成爲後宮獨一份兒。

      嚶鳴把硯臺拿了下來,放在一旁。小富見狀忙支使鬆格:「你也是個缺心眼兒的,主子跟前不開解開解,一塊兒跪著就算忠心了麽?快攙起來!」

      跪得太久,腿都打不直,嚶鳴主僕互相扶持著,趔趄站起身,費了好大的力氣才站穩。

      小富差人打了水來,絞起手巾把子說:「姑娘擦洗擦洗吧,沒法子,這方硯就是出墨多……」

      嚶鳴抬手格開了,說不必,「這是主子賞賚,洗了萬歲爺就看不見了。」

      她轉回身面朝養心殿站著,燈籠光照著那五花臉,又慘又可笑。

      皇帝從窗邊讓開了,知道她要進來,便吩咐德祿:「朕要安置了,不耐煩見她。你去聽她的討饒像不像話,要是過得去,就打發她回頭所殿去吧。」說完轉身,往後殿去了。

      德祿領了旨意,只得上外頭支應,說:「萬歲爺歇下了,不便打攪。姑娘知道錯了嗎?」

      嚶鳴說知道。

      德祿又問一句:「錯在哪兒了?」

      嚶鳴垂著腦袋說:「錯在不該送荷葉粥來。請主子放心,往後奴才再不上養心殿點眼了,求主子開恩,饒了奴才這回吧。」

      德祿頓時有點兒氣餒,怎麽和設想的不一樣呢,不應該是這樣的啊……可他不敢再多說什麽了,怕這主兒倔脾氣一來,又上墻根兒頂硯臺去。橫竪萬歲爺不在這兒,回頭禀報的時候編幾句中聽的就是了。看看這臉,可憐見兒的,便道:「姑娘快回去洗洗吧,奴才那兒有塊西洋胰子,明兒打發人給您送過去。」又吩咐小富,「你給送送吧,免得門禁上耽擱工夫。」

      小富忙應了聲,領著他們主僕過了隆宗門,一路進慈祥門。

      快到頭所的時候嚶鳴向他道謝,「今兒虧得你們斡旋,請代我向德管事的道聲謝。」

      小富說一定把話帶到,又勸姑娘心境開闊些兒,「人想不開了容易得病,奴才瞧姑娘有大富大貴之相,好好睡上一覺,明兒起來一切就都順遂了。」

      嚶鳴笑了笑,心想什麽大富大貴之相,還想把她和皇帝凑在一會兒呢,真是噁心死人了。

      回到頭所,鬆格打了水,從凉的換成溫的,一點一點給她擦拭。最後大部分的墨是洗掉了,但皮膚上留下了淺淺的藍色,這是印在肌理裡的,一時半會兒清除不乾淨。

      「就這樣吧。」嚶鳴攬鏡瞧了一眼。皮肉都擦紅了,再擦下去非擦破了油皮不可。她懨懨推開首飾匣子,倒頭扎進了被臥裡,「憑什麽我要受這份窩囊氣?老說不是讓我來做奴才的,可到底還是幹奴才的事由。我要裝病,八抬大轎抬我也不起來了,讓他們放我回家,不在這宮裡待下去了。」

      鬆格嚇了一跳,忙來捂她主子的嘴,「叫人聽見可怎麽好!」

      嚶鳴能不知道頭所有人聽墻角麽,她哼笑道:「學舌去吧,只怕她不學呢。我要是能出宮,那就相安無事;要是將來晋了位,頭一件事就是整治死她!」

      放了狠話,八成把外頭的人嚇得肝兒都碎了。嚶鳴沒再說別的,窩在被臥裡自己難受,腰酸背痛還是小事兒,丟了臉才是大事。明天天一亮,養心殿發生的一切會傳得人盡皆知,她就算臉皮再厚,也不能沒事兒人似的,繼續高高興興在宮裡走動了。

      想好了就去做,第二天放心睡到了日上三竿,這輩子還沒起得那麽晚過,才知道賴在被窩裡有多舒服。鬆格當然是不能陪著她一塊兒睡的,她就守在門前,守了半天,終於守來了太皇太后跟前的大蛾子。

      蛾子說:「怎麽的了?老佛爺還問呢,說今兒怎麽沒見嚶姑娘。我著緊的過來看看,姑娘可是身上不好?」

      鬆格點頭不迭,「我家主子染了風寒,半夜裡捂出了一身汗,這會兒才安穩些。請姑姑回老佛爺一聲,說姑娘今兒怕是伺候不了了,等略好些再去給老佛爺請安。」

      蛾子哦了聲,「那可要請大夫看看?我這就回老佛爺去,打發禦藥房的周太醫過來。」

      鬆格怕太醫過來了要穿幫,忙拽住蛾子說不礙的,「天亮的時候已經好多了,只是身上懶,起不來了,姑姑幫著和老佛爺告個假就成。」

      蛾子把話傳到慈寧宮時,太皇太后早已經得了消息,她沒想到昨兒夜裡養心殿鬧了這麽一出,和太后喋喋抱怨著:「皇帝是怎麽了?看著平時那麽端穩的人,遇上嚶鳴就跟烏眼鶏似的。要我說,不愛她也罷,不理她就是了,偏要尋她的晦氣,叫人家跪墻根兒,叫人家頂硯臺。這可好,掃了姑娘的臉,他今兒早上知道理虧,打發了德祿上我這兒請安,自己竟不敢來了。」

      皇太后蹙眉笑著:「可是怪了,皇帝素來有成算,想是事出有因吧,老佛爺別忙責怪他。」

      太后護著兒子,這二十年來一直是這樣。太皇太后知道和她說也不頂事,她斷不會怪皇帝一句,只會想著掏出那些「事出有因」的囫圇話來敷衍。可太皇太后很愁,這程子嚶鳴總在宮裡上下晃悠,冷不丁不在,叫她心裡七上八下的。在暖閣裡轉了一會兒,拍了拍衣裳說:「不成,我還是得親自去瞧瞧。」

      太皇太后過來,自然有一堆隨行的人。前面開道的進了頭所殿,嚇得鬆格忙敲窗欞:「主子,了不得,老佛爺來了。」

      嚶鳴忙下床來,站在脚踏前迎接,「給老佛爺請安,給太后請安。」

      太皇太后打量她,氣色自然沒什麽,她也知道這丫頭裝病。可是從鬢角往下到脖子,大片洗不淨的青影把原本雪白的肉皮兒都染壞了,太皇太后就覺得皇帝這回的確是太過分了。

      皇太后也有點楞,「這是怎麽話兒說的?」

      太皇太后更直接,牽著她的手坐下,說:「好孩子,你別往心裡去,人受擠兌本事高,他越是欺負你,你就越要耐摔打。怎麽辦呢,他是皇帝,你讓著他點兒,是你孝敬主子的心,我和太后都瞧在眼裡的。大行皇后的永安大典還有十來日就到了,你身子要是好不起來,可就不能跟著進山陵了,你自己計較計較?」

      這是硬催著她,不許她托病呢。嚶鳴明白太皇太后的意思,能去也是有賴皇帝的恩旨,這回吃點虧,看在能送皇后最後一程的份上,不該和皇帝斤斤計較。

      她沒法兒,低著頭說是,「奴才昨夜出了汗,這會兒已經好了……」

      太后旁觀了半晌,忽然蹦出來一句話:「梓宮奉安山陵,皇帝和咱們不走一條道兒,御駕要先行至鞏華城安頓。老佛爺,我看讓嚶鳴隨皇帝先走,她和大行皇后姊妹間要好,上前頭等著梓宮,大行皇后心裡頭也高興。皇帝呢,這回太過,依著我,他能噁心你,你不能噁心他?反正你往後要跟他的,就打這兒起,倒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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