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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宮繚亂 - 第3章字體大小: A+
     
    3、雨水(3)

      「爺,您怎麽不吱聲呀?」側福晋問,「福晋說的話,您都聽見了?」

      納辛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額頭。原以爲他總有兩句應對的,結果聽了半晌,就聽見他長出氣,後話當然是沒有了。

      嚶鳴怔了下,和潤翮交換了眼色。潤翮是她同母的妹妹,圓眼翹鼻子,一臉倔强的長相,誰要不稱她的意,她能把天捅個窟窿。她說:「阿瑪,您上宮裡邊兒找人想轍去吧,就說二姐姐定了人家了,不能進宮當娘娘。」

      納辛終於抬起頭來,瞅瞅這糊塗丫頭,「你姐姐去不了,你去?」細打量打量,又搖頭,「你這狗模樣,宮裡瞧不上,一看就是個反叛。讓我找人?這會兒各部忙得脚不沾地,誰管這攤子事兒!我也是回來吃頓飯,過會子就要走的。莫說宮裡沒有旨意,我不好胡亂活動,就是真有這念頭,你們也歇歇心,該去就得去。」

      納辛是個沒主意的,他爲官多年,秉持東風種谷站東風,西風揚麥站西風的態度,左右搖擺著,蒙混到今天。當然裡頭不乏門第的緣故,齊家老姓鄂奇裡氏,祖上從龍入關功勛卓著,托了祖宗的福,到如今家道還算興隆。納辛最大的願望就是不求光耀門楣,只求富貴不减。皇帝少年登基,朝中黨爭激烈,薛尚章這人是扛長/槍的武將出身,心硬手黑,他既然出了頭,你不依附他,回頭被他收拾了,小皇帝也保不住你。

      不過納辛也有他的爲官之道,三位輔政大臣,多增和薛尚章是死對頭。他呢,居中站著,兩邊不得罪,當然朝政决策方面,還是偏向薛尚章一些的。

      福晋皺著眉沉吟:「聽說薩裡甘河的戰事吃緊,朝廷正是調兵遣將之際,薛中堂手裡捏著地支的六路兵力,宮裡多少要賣他幾分面子。太皇太后最善平衡天下,朝中這些年略有動蕩,還沒掀起水花兒來呢,就叫她老人家抹平了,這回真要是……」邊說邊爲難地看嚶鳴,「沒準兒爲安撫他們的喪女之痛,就把你填進去了。」

      嚶鳴和潤翮不同,一向是比較深穩的性格,對什麽都沒有執念,過得去就行。聽了福晋的話,似乎也沒太上心,反倒笑著寬解他們,「今兒是瞧了我,明兒未必不瞧別人。皇后大喪二十七日內,那些王公大臣們哭臨1都有定例,說不準誰家就接了旨意,帶姑娘進宮請安了呢。」

      被她這麽一說,大家也覺太過聽風就是雨了。畢竟從多方考量,宮裡都不見得如此草草定下人選來。

      側福晋笑得訕訕,接過丫頭手裡的酒壺,替納公爺滿上了一盅,「爺這程子且要忙呢,怎麽不多吃些?到皇后小出殯,裡頭總得個把月要留宿軍機值房。頭前福晋囑咐我給爺加被臥來著,我一扭頭給忘了,這回我讓三寶套了車,怎麽著都錯不了了。」

      納辛聞言哼笑,「你多早晚把爺們兒放在心上了,倒是你們福晋,記挂著爺的冷暖。」

      福晋在一旁聽著,幷不搭腔,其實她從未吩咐側福晋預備什麽被臥,側福晋這麽說,無非是把功勞記在她頭上,成全她賢內助的美名罷了。

      女人內闈裡的處事也是一門學問,京畿內外那些王侯之家,十戶有九戶妻妾不睦,究其原因都是正室苛刻,偏房爭寵鑽營。其實出身高貴的嫡福晋們,哪個也不是不能容人的,畢竟這世道男人三妻四妾,誰也不能不向世道低頭。毛捋順了,一切好說,比如這位側福晋曉事,會做人,她指頭縫裡漏點兒,就叫她得了兩個姑娘一個小子,這叫肉肥湯也肥,誰也不虧。

      側福晋一叠聲說是,「我是個什麽脾氣,爺和福晋都知道。這兩年年紀大了,忘性兒也越來越大。前兒宗學裡孩子鬧彆扭,都打開了瓢了,我想著回爺一聲,也給忘了。」

      納辛吃了一驚,「誰開瓢了?是咱們家厚樸幹的嗎?」

      一等公納辛有三個兒子,大的是嫡福晋所出的厚載,現如今任昂邦章京,駐扎在吉林烏拉城。墊窩兒2厚貽也是嫡福晋生的,芝麻大的人兒才七歲,且不去說他。最糟心就是側福晋所出的厚樸,十二歲的楞頭小子,讀書不行,但擅長打架。說到開瓢,納辛頭一個想到的就是他,這小子不知道天高地厚,這回別不是崴泥了吧!

      福晋直皺眉,「你就不能盼著孩子點兒好?厚樸老實著呢,還幫著一塊兒拉架。」

      在福晋眼裡,厚朴是個耿直的老實頭兒。雖然她所謂的「拉架」,可能是厚樸趁亂各把兩邊胖揍一頓,兩邊懼怕他的淫威而暫止兵戈。納辛却是知道的,覺得這孩子像個活土匪,要是擱在亂世,沒准能闖出一番名堂來。但願大點兒能成器,要不只有送到寧古塔砸木樁去了。

      絮絮說了些家常話,看看時辰,該進宮去了。嚶鳴姐兒倆一塊跟著出來,直送到大門外,他抬了抬手,說回去吧,「別愁,我在宮裡自會打聽的。倘或有什麽消息,即刻打發人回來傳話。」

      嚶鳴噯了聲,含笑說:「阿瑪別忘了夜裡添衣,後半夜可冷。」目送馬車去遠,才携潤翮回院子裡。

      潤翮一路上都在掰手指頭,「皇后大行,官員一月內不嫁娶,百日內不作樂。你和海銀臺上年過了小定,等國喪滿服,五月裡就能辦喜事了……」說罷轉過頭來瞧她,「二姐,你喜歡海銀台吧?拿他和大姐家的郡王比,我看也不落下乘。」

      嚶鳴眉心輕籠的陰雲悄悄散開了,玩笑式的問她:「你是瞧人俊,就覺得這人合心意,是麽?」

      潤翮點頭,「老話兒說了,相由心生,這人要是個正派人,從眼神和嘴就能看出來。你瞧瞧他的,再瞧瞧庶福晋她哥子的,那個白裡,嘴角擰著十八道彎,跟水浪邊似的,一看就不是好人。」

      別看這府裡進進出出只有福晋和側福晋兩位,其實後院還有一位庶福晋。這庶福晋本來是莊子上的果戶,有一回在主子跟前露了臉,給帶回了府裡。一般像王侯公爵那種品級的,到了適婚的年紀宮裡愛做媒,配的也是有根底的人家。比如上房的福晋是大學士家的小姐,側福晋也出身四品佐領門戶。而那種鶏窩裡巴結上來的,至多只能稱「庶福晋」,既不入册,又無冠服,僅比使喚丫頭高一等。

      但處境的尷尬,幷不妨礙庶福晋爲自己的兄弟子侄謀差事。納公爺手上有實權,她憑著一身撒嬌的好手段,慢慢把娘家扶植得略像了點樣兒。只是後來一件事,徹底叫納公爺冷落了她,當初福晋的大姑娘到了議親的年紀,庶福晋知道消息後,竟有膽子給她的一個遠房侄子保媒。

      納公爺還是賞了她臉,憋著火願意聽她細說,萬一隔著十萬八千里的親戚是當朝大員呢。結果她絮叨了半天,終於惹得納辛勃然大怒——

      「你媽了哈赤,隨旗行走的三等蝦3,連個藍翎侍衛都沾不上,跟我這兒蒙事兒來了!」從床上蹦起來,一脚把人踢翻,下令叉進後罩房醒神兒去。後來雖放出來,但榮寵大不如前,現在要不提,幾乎沒誰想得起這個人來。

      每家總有一些可笑可氣的人或事,嚶鳴無奈說:「你怎麽拿海家和白家比呢。」

      潤翮也發現自己失言,衝她吐了吐舌頭,笑道:「可不的,我欠妥了。我就是想誇誇海銀台,不光爲他的長相,還爲他做的那個小房子。」

      潤翮嘴裡的「小房子」,其實是燙樣。

      宮外有衆生百態,宮內四面高墻,看不見真正的大千世界。帝王家隔三差五需要興土木,或是修建園囿,或是修建陵寢,工程一動便耗資巨萬。皇帝沒那閒情兒,聽你口沫橫飛描述房梁是什麽樣兒,影壁又是什麽樣兒。皇帝需要直觀的東西,有那麽個沙盤,那麽個物件放在眼前,甚至屋頂一掀,裡頭陳設都一目了然,那就叫燙樣。

      燙樣是根據地盤尺寸精細製作的,據說工程竣工後拿燙樣去比對,分毫不會有出入。嚶鳴對那些庭院地宮幷不瞭解,但她很佩服海銀台的匠心和巧思。也許自己本就孩子心性,見著那些小玩意兒,和潤翮一樣,覺得實在是太有意思了。

      厚朴對這個未來姐夫的評價却不高,聽說了海三爺的情况,撇著嘴說:「他家不是領鎮國將軍的祿嗎,就幹這事由?」腦袋一通搖,「玩物喪志!」

      嚶鳴笑了笑,心說厚樸不明白,爵位是祖上傳下來的,頂著將軍的銜兒,行的未必是將軍事,如今好些蒙古貴胄連魚皮刀都拔不出來,何况他家上兩輩起就已經從文了。海銀台幹的是正經差事,且是獨一份的手藝,朝廷內外找不出第二個能替他的人。如果見過他,就知道他不是那種赳赳武夫,他合該是坐在桌前,山川河流盡匯指尖的人。

      把潤翮送進屋,嚶鳴便回自己的院子。底下丫頭早燃了香,熏了被褥,預備伺候姑娘擦洗。

      「宮裡回來才換洗過,過會子再說吧。」嚶鳴一頭吩咐她們別忙,一頭在書案前坐了下來。

      抽出屜子,裡面有個花鳥錦盒,揭開蓋兒就是一枚橄欖核雕刻的小船。把這小船托在掌心,只有一寸來長,但就是這麽丁點的地方,雕了八扇能開闔的窗戶,每扇窗戶後頭還坐人,那得是多靈巧的一雙手,才能做出如此不可思議的東西來!

      鬆格見主子楞神,扭頭衝鹿格眨眼。鹿格調轉視綫看過去,燈下素淨的姑娘,襯著案頭瘦梅和背後步步錦的月洞窗,是一幅清清澄澄的畫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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