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章 陛下駕崩
唐贄精神越來越好。他也有所察覺, 自己怕是大限將至。
他在殿中走了一圈, 無所適從, 不知該做什麼好。於是過去拿起桌上公文, 過目一遍。只是心浮氣躁的,看不出什麼來, 又放了回去。
公務永遠是處置不完的, 越看越覺得什麼都重要,便越是放心不下。
而如今長安諸事不順, 內憂外患。他只要看到奏摺便本能想起這些,心中實在難安。
好多事要做, 他怎麼能在這裡停下?
一根線提著他,可是這根線隨時就要斷了。
唐清遠端著茶水進來,擺在唐贄面前。見他對著奏摺頭疼, 便道:「父親,休息一下吧。公務由我來處理。」
唐贄抬頭看他,欣慰一笑。起身走到軟塌旁邊, 拍了拍, 示意他也坐下。
唐贄望著唐清遠, 眼神有些迷離, 指著書桌前的寬椅道:「當時你小,我教你識字。你就坐在我懷裡,乖巧的看著我。不知不覺, 你竟也這般大了。」
「你自幼聰慧, 又好學。父親一向疼惜你。」唐贄摸著他的頭道, 「你是我唯一的兒子。我看著你會走第一步,會說第一句話,會寫第一個字。也看著你娶親,可惜看不見你的孩子了。」
唐清遠喚道:「父親。」
唐贄摸向他的發冠:「這冠冕旒,是朕留給你的。你不用害怕。我會將它好好戴到你頭上。勿論是誰,都不會讓他搶走。」
「不用怕沉,會有人替你撐著的。」唐贄看著他說,「只是。往後你要保重自己,父親再難看護你了。我兒,以後你就要獨當一面了。」
唐清遠嘴唇微張,心中酸澀,但不知為何,眼淚卻流不出來。
「父親,您是累了吧。為何要說這樣的話?」唐清遠說,「請御醫再過來給你看看?還是多休息。」
唐贄:「不。朕從未像現在這樣好過。我父親——先皇,纏綿病榻數年。他晚年淒苦,但總覺得活著好。我也一直覺得活著好。可是經歷後,像現在這樣,可以起來走走,與你說說話,才叫活著。」
唐清遠:「父親,您好好休養,自然能好轉的。看今日不是很好?」
唐贄不聽他的話,接著說道:「人人皆畏死,朕也畏死。但永遠別叫你害怕的,佔了你的心智。記得了嗎?」
唐清遠點頭。
唐贄閉上眼睛,呼出一口氣道:「照顧你母親,也照顧你自己。若有不懂的事,可以去問幾位大臣。你要夠大膽,也要夠謹慎。夠寬容,也夠狠辣。多保重身體,少熬夜,別像父親一樣。」
唐清遠靜靜聽他說著,感覺對方手心的溫度在逐漸降下。但是那餘溫,彷彿烙傷了他的心口,消散不去。
「好了。」唐贄拍著他的肩膀道,「去將大臣都叫來。還有,把宋問也叫來。」
唐清遠頷首,起身退下。
走到門口的時候,覺得一陣恍惚,空蕩蕩的情緒像陰霾一樣籠罩著他。他抬起頭,又看了眼唐贄的方向。
那人一如既往的坐在那裡,感受到他的猶豫,朝著他微笑鼓勁。
彷彿他永遠都會在那裡。
唐清遠退出去,視線裡失去了他身影。
唐贄又回到桌案旁邊,鋪平紙,用左手緊緊握住自己的手腕,然後書寫。
寫完後,將紙張對折,喊內侍過來,把東西託付給他。
明月清輝,照在青色的石階上。
宮人打著燈站在兩側,官員立在門外,周圍人語聲聲。
唐贄床前,幾位大臣聚在一起,聽他的囑咐。
唐贄對著李伯昭,許賀白等人,一條條交代下去。
他起先精神還很好,但是說了幾句之後,好似氣血也被吐了出去,可見的快速憔悴了。
半倚在床邊,聲音越加細弱。神智雖然清明,卻耐不住疲憊陣陣侵蝕。
往日的苦痛都消去,彷彿置身雲端般輕飄飄的,做夢一般。
但是他不能睡。他睜著眼,用力了吸了幾口氣。
最後,他將話都說完,幾位臣子伏在床前,小聲道:「臣,謹記聖言。」
「好好。」唐贄又扭頭去看唐清遠,對他鼓勵道:「放開手去做吧。你不會是一個人。」
唐清遠點頭。
這個有求必應,永遠庇佑著他的男人,怕是走到盡頭了。
最後推了他一把,就要離去。
將來又該是什麼模樣的?
唐贄問道:「宋問呢?她來了沒有?」
幾位臣子略微驚訝。
內侍過來稟告道:「剛剛來了。現在就在門外等候。」
唐贄一揮手道:「你們都出去,我有話要和她說。」
內侍聞言出去通報。
門外,宋問慢慢從人群的後頭,走上前來。
眾臣及後宮嬪妃,皆有些詫異的看向宋問。
她還穿著數天前的衣服,身上也帶著大理寺牢房裡的干稻草。儀容不整,一看便是行色匆匆趕來。
一位被陛下親自關入牢獄的人,卻是陛下最後想見的一個人?
李伯昭等人從殿內出來,正面迎向她。數人視線交匯,李伯昭輕微嘆了口氣,朝她搖搖頭。
宋問明白,唐贄快不行了。
唐清遠還侍奉在側。唐贄見宋問過來,雖然不捨,還是拍了拍唐清遠的手道:「你也先下去。記住我與你說的話,不要害怕。啊,不要害怕。」
唐清遠皺著鼻子點頭,起身出去。
殿內僅剩下他們二人。
宋問去到他床前跪下,微抬起頭道:「陛下是要見……罪臣?」
唐贄調整了下姿勢,讓自己又坐起來一些。
「朕今日,不與你吵,也不與你爭。朕沒有這個力氣了。朕只問你一個問題。」唐贄居高臨下,狠狠盯著宋問,彷彿要將她一眼看穿:「宋問,你忠於誰?」
宋問道:「我忠於天下,我忠於民。」
唐贄:「民需要誰?」
宋問頓了頓道:「民需要陛下。」
「宋問!」唐贄一喝,陷入兇猛的咳嗽之中。
室內燭火抖動,焰火拉長了光線,跟著撲朔不定。
宋問低下頭道:「百姓需要天下太平。」
「好,記住你說的話。」唐贄指著她道,「宋問,朕不管你是誰,朕也不管,你有什麼抱負,有什麼秘密。」
唐贄咳了一聲,又繼續道:「你想做個男人?朕就讓你好好做一個男人可以做的事。朕今日贖你無罪。可若是,你勾結唐毅,勾結南王,攻進長安城門,踐踏我大梁河山。朕縱然身死,也不會放過你!」
宋問額頭青筋一跳:「謝陛下隆恩。」
唐贄用了很長的時間來緩神。隨後,靠在床邊上,望著頭頂的流蘇,費力吐出一口濁氣。
「朕現在,想聽你說一句真心話。」唐贄低沉道,「最後了,朕想聽聽你說說,朕有哪些過錯。」
宋問抬起頭:「陛下是要聽真話嗎?陛下若是聽真話,怕還是要生氣。」
「朕已如此,何須置氣?朕只是想臨行前,明白一些。」唐贄手一揮道,「你說吧。」
宋問看著他道:「陛下若為人君,宋問沒有可以置喙的資格。可陛下亦是人父。若是縱觀陛下一生來講,您錯了。從錯誤開始,卻還是以錯誤結束。」
唐贄臉色一白:「你這是什麼意思?」
宋問看著他說:「陛下。直至現在,您也沒有一句話要對唐毅說的話嗎?您有過,對他任何愧對的心情嗎?」
唐贄輕哼道:「他怕是個叛軍,朕還要對他致歉不成?」
宋問:「三殿下自懂事起……」
唐贄打斷她道:「他不是殿下!」
宋問頓了頓,繼續說:「他自懂事起,就接受您的教誨。可是,你從未善待過他。」
唐贄大聲道:「朕!問心無愧!還要朕如何善待他?要將這江山讓給他嗎?不,這是朕自己留下來的,朕留他一命,可是他偏偏不識好歹,才至於今日!」
走到這一步,他沒有一天輕鬆過。他自認,除了自己,沒有人能做得好這個皇帝。他愧對兄弟,但是絕對沒有愧對百姓。
為了這一份愧對,他盡力了。他日日不能安睡,時時不敢懈怠。每每疲憊,就會想起那幾人的臉。
他想要證明,他想證明自己是可以的。
事實證明,他是對的。
大梁最窮困的那幾年,是他撐起來的。他廣納諫言,廣開科舉。他減免稅賦,促進農耕,讓大梁百姓從此不再挨餓受凍。
這是他自己拼下來的江山,他可以無愧於誰。
可是,他害怕別人提起此事。
那是他的底線,他絕不容許任何人去提起。
唐毅的存在,就時時刻刻在提醒在他這件事。他一面想殺了他,一面在等他犯錯。可是唐毅一直不犯錯,自己才一再容忍他到今日。
「他終究還是走上了這一步,證明我是沒有看錯的。」唐贄冷笑兩聲,嘴角抽動道:「他與南王是一丘之貉,他早已心存歹意,不過是逢場作戲而已。你還相信他,事實證明你才是錯的。朕是對的!」
唐贄說:「朕要你評判,不是評判朕的私事。是讓你評判朕的所為。」
宋問:「陛下,君王的家室,便是天下的國事。如今您最擔心的,天下最大的,不就是三殿下與南王的隱患嗎?」
唐贄指著自己,從喉嚨裡擠出聲音:「你莫非認為,這是我的錯?」
宋問看著他,透過他的眼睛,看見了這個老人的倔強和牴觸。
她覺得這人真是可憐。自欺欺人的人,最是可憐。
「宋某不提往事。只說殿下。」宋問說,「您過繼三殿下的時候,他剛懂事。對您來說,他或許是一個刺眼的人。可是,您,卻是以父親的身份出現在他的生命裡。他年紀尚幼的時候,有期待過您這位父親嗎?有小心翼翼的對待過您嗎?您又有,放在心上過嗎?」
宋問嚴厲道:「不。您從來沒有給過他任何你該給的東西。您敵視著一個,原本對您毫無惡意的人。」
宋問字字指責,「他無情,是您教的。他孤僻,是您逼的。他今日種種,都是您自己種下的因果。您沒有給過他任何的溫情,又憑什麼讓他一而再再而三的忍受你對他的刁難?他是犯下了什麼過錯,才要忍受這樣的責罰?您對別人的偏愛,要從他身上來體現嗎?」
唐贄嘴唇微顫,一時找不出反駁的語句。
他忍不住回想起了許久以前。他也想向先帝拷問這個問題。他想問問父親,為何總是偏愛大哥。為何總是對他冷眼旁觀。
他永遠只能所在屋子的角落,聽他母親的抱怨詛咒。而安王,而他大哥,瀟灑恣意。他做任何事情,都會有人吹捧,他做任何決定,都會有人讚揚。
他是天之驕子,他的父親永遠寵愛他。他也永遠不能理解那樣的事情。
他不理解自己的父親,就像唐毅不理解他一樣嗎?
唐贄不止一次想過。
假使,假使不是到最後,他父親都在算計他,他或許不會走到那一步。
是他父親逼他的。
那麼,也真的是他逼唐毅的?
宋問往前爬了一步,看著他問:「安王。安王對不起過您嗎?安王對不起過這大梁嗎?如果您覺得您只有唐清遠一個兒子,那您為什麼,又要奪走他的父親呢?既然您選擇了過繼,又為什麼,不能分哪怕一分憐憫給他呢?」
為什麼要將自己的罪惡,自己的過錯,自己的不安,轉而加到唐毅的身上,從他身上尋找過錯,來自我安慰。
這樣一件沒有擔當的事,時至今日,他還是堅持的不認。
「他甚至,沒有機會,來向你討問這個問題。他只是安靜的在等待這件事情結束。可是您沒給他這個機會。」宋問說,「他若是要反,何須等到今日?」
唐毅或許真的很想問,可是他不知道該問誰。
是天道的錯嗎?還是人心的錯?才讓他至於今日。
天道不會回答他,唐贄也不會回答他。沒有答案的他,又能讓自己走到什麼地方?
從來沒有被愛,卻善良健康的活到了今天,是多麼的不容易啊。唐毅是一個很堅強的人啊。
「陛下,您錯了。」宋問深吸一口氣道,「您錯了。」
當年先帝病榻前,唐贄兩手握著玉璽,眼含熱淚,緊緊盯著他父親的眼睛,也是這樣說的。
——「父親。您錯了。我會讓所有人都知道,您錯了。」
隨後他父親閉上眼睛,就那樣去了。
歷史是何其的相似。
所有的不甘心,終究要被撕破,攤開在面前。
唐贄呢喃道:「是嗎?」
唐贄慢慢閉上眼,倚在床邊。
宋問沒有等到他的回答,靠近一點,發現這位縱橫一世,這位天下間的第一人,已經沒有了呼吸。
宋問後退一步,感覺熱淚從眼中流出。朝他尊敬一磕首,然後起身,推門而出。
門外數百大臣烏泱泱聚在一起,抬頭看著她。
宋問張開嘴唇,說道:「陛下,駕崩了。」
一時間守在旁邊的嬪妃宮人放聲痛哭,從門外湧了進去。處處都是悲嗆的啜泣聲。
御醫走到榻前,做最後的確認。
宋問就立在殿門的左側,垂首看著足尖。
內侍出來宣告道:「陛下——駕崩了——!」
宮城內外,燈火通明。鐘聲敲響,一聲聲傳遍宮闈。
后妃撲在唐贄的床前止不住淚流不止,唐清遠將唐贄躺在床上,用被子蓋好。再不忍去看,扭過了頭,起身出去。
宋問深深嘆了口氣,也準備離開。
「宋問!」
貴妃擦擦眼淚,從旁側走過來,叫住她道:「為何陛下臨終前要見你?你不是還關押在大理寺嗎?陛下究竟與你說了什麼?」
宋問轉過了身。眾臣一齊看向她,也是想問這個問題。
這氣氛陡然緊張。
李伯昭道:「陛下是有什麼遺言,要交代你嗎?」
內侍出列,從懷中掏出一張白紙,遞到李伯昭的面前,說道:「請御史公,宣陛下旨意。」
李伯昭大驚,兩手接過。眾臣跪下聽旨。
那不是一封正式的聖旨,應當是唐贄去世前寫下的,是以字跡潦草無力,行文顛倒不明。
李伯昭兩眼掃了一遍,將紙反過來,呈給眾人看,朗聲道:「宋問學德兼備,深解經論,兼通術數。今封為國師。陛下駕崩之後,一切喪禮,由宋問操持。」
那底下切實蓋著唐贄的印章。
眾臣一陣喧嘩,難以理解。貴妃更是一臉不可置信。
宋問抬頭,疑惑的看著前面的人。她自己都不能明白。
唐贄說,赦免她的罪過,雖說她原本就沒有罪過,卻連護喪官員的位置都交給她了嗎?
照理,應當是由唐清遠,或朝中眾臣安排才是。這樣交給她,難道不是不倫不類嗎?只是為了明確宋問的地位罷。
李伯昭見宋問沒有動作,兩步上前,說道:「孩子,速速接旨。」
宋問手呈於頭頂,接過了那封粗劣的聖旨。
這下,宮人以及臣子,都在等待宋問開口。
一官員上前道:「請國師安排。」
宋問低頭看了眼那紙,有些無措。這發展實在是太出乎意料了。
對這些皇家葬禮,她並不熟稔,更加不敢妄自插手。於是扭頭去看禮部尚書,請求道:「聽憑尚書決議。」
李伯昭點頭:「陛下信任國師,然國師年歲尚輕,少不得你我提點。陛下喪禮一事事關重大,請田尚書與諸友多多上心才是。」
眾人點頭稱是。
禮部尚書便順勢過去安排事宜。
如此,宋問就離不開了。
眾人徹夜未眠,守在宮中。
大多是禮部的事。要報喪,著壽衣,推算吉時,佈置各人事務,妥善安排各處佈置。
將殿內鏡子和字畫,該蒙的都用白單糊上。床單,掛簾等,亦全部換成白色。
宋問看他們忙進忙出,極為繁瑣。站在一旁,無所事事。
宋問看了一圈,問道:「殿下呢?」
內侍聽見,過來躬身答道:「似乎在偏殿。」
李伯昭皺眉:「宮人怎麼還不去請?如此失職。」
內侍低頭道:「請了,可是殿下關著門不出來。」
李伯昭不說話了。
唐清遠是唐贄如今唯一在的皇子,此事不能不在場。只是,父親離世,想他觸景傷情,一時不能接受,也是情有可原。
宋問片刻後道:「我去看看吧。」
李伯昭說:「勞煩宋先生了。好好勸勸殿下。」
宋問點頭。
她都到唐清遠的殿門外,敲了敲門扉,試探道:「殿下?」
裡面沒有回音。
宋問又道:「殿下,陛下已駕崩。請殿下過去,主持大局。」
唐清遠依舊沒有回音。
宋問:「臣進來了。」
她說著推開門,走進了宮殿。粗粗掃了一眼,沒有看見唐清遠,走往裡走了一段,才發現人。
唐清遠正頹坐在角落的地上,頭靠著牆,靜悄悄的坐著。
宋問遠遠站在殿中,說道:「雖說言輕莫勸人,只是殿下,逝者已矣,請保重。」
唐清遠自嘲笑了一聲,說道:「他對我很好,他很疼愛我。他給了我天底下,一個父親,能付出的最多的東西。可他對我越好,我越是惶恐。連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我應該親近他,我卻做不到。我做的事情,我帶著一股刻意和戒備。我害怕他對我失望。我不敢忤逆他。但我對自己,已經尤為失望。」
唐清遠閉上眼,抿著唇,臉上浮現出悲慟神色:「他嚥氣的時候,我竟然鬆了一口氣。我痛恨自己。我痛恨這樣的自己。」
宋問走到他面前,發現他臉上滿是水漬。
「明明他應該是這世上,最疼愛我,最關心我的人。」唐清遠張嘴,眼淚便往他嘴裡鑽,許久沒有嘗過這樣的味道,淚水跟著流進了他的心裡。那一刻,彷彿未乾的傷口上滴了鹽水,酸澀,刺痛。
「因為他的身份,他的地位,我抗拒他,警惕他。」唐清遠啞聲道,「我害怕,我將來會不會落得和他一樣的境地?」
宋問說:「所以,無論怎麼講,他在這個位置上坐了這麼多年,我敬重他。無數人畏懼他,這已經是地位帶給他的懲罰。」
唐清遠抹了把臉,用衣袖擦乾:「我能做的,就是答應他要我做的所有事,做一個好儲君,做一個好皇帝。這就是我唯一能為他的補償。」
宋問說:「殿下,這不就可以了嗎?請這樣做。」
唐清遠看著她,抽了抽鼻翼,朝她伸出手:「……宋問。」
宋問往後退了一步,躲開他的手。
兩人視線交匯,殿中一時無聲。
宋問道:「請殿下,過去主持大局。」
唐清遠又是苦笑一聲,一手撐著從起來站起。
她走到門外,等唐清遠整理完畢,換了身衣服,然後往寢殿過去。
唐贄駕崩一事,傳遍京城。
百姓穿白衣,系白布,吃素食,唸經咒,為之慟哭,替他送行。
長安城內一片素白。
七日之後,唐清遠登基。
一朝君王,再此更跌。從此,便是不一樣的名字,不一樣的天下。
唐清遠兩手捧過冕旒,感覺手指在發顫。
這冠冕旒,其實不沉。但是它承載的太多。
他將它捧到胸前,仔細看著上面的痕跡。
彷彿唐贄還在他耳邊說:
「這冠冕旒,是朕留給你的。你不用害怕。我會將它好好戴到你頭上。勿論是誰,都不會讓他搶走。」
「不用怕沉,會有人替你撐著的。」
「兒。不要害怕。不要害怕。」
唐清遠再抑制不住,一時痛哭出聲。
他到今日才發現,這個位置,仿若針氈。
要成為一個所謂的明君,又是何其艱難。
以前,只要看著唐贄的背影。
從今往後,他要看著萬民的身影。
隨此。
宋問擔任國師一事也傳了出來。
長安百姓對國師一職原本已信心全失,實在是張曦雲的事情叫他們太過失望。任誰發現自己被數十年,一時都難以接受。國師二字,彷彿就成了一個笑話。
但是如今,宋問成為了新任的國師。這事就不一樣了。
眾人先是一陣迷惘,隨後便是釋然。
宋問總算是去做官了。雖說國師沒有什麼實權,但也代表了德高望重,才學豐厚的意思。多少,可以算做對宋問貢獻的表彰不是?
宋問拒絕了接手張曦雲的府邸。那地方她實在是住不下去。何況她這國師當的莫名其妙,根本不明其意。朝中不服的人在多數。
只是,這府邸已經賜下來給她了,她拒絕,也顯得有些不識好歹。
她就將裡面改裝一下,決定弄成一個收容所也可以,孤兒院也可以,讓那些無家可歸的人,可以暫時有個庇護之所。那樣豈不是挺好?
林唯衍因為新帝登基,大赦天下,在大理寺裡多呆了幾天之後,跟著出來了。一同出來的還有幾位他在獄中結認的朋友。
他們這些人,有的回家去了。有的孤苦無依,無處可去了。還有的不願意回去,卻也不知道何去何從。
宋問遂將他們聚集起來,把收容所交由他們管理。讓他們平日裡打掃衛生,準備三餐,修繕房屋。或是去茶館裡,跟人學學手藝,再做打算。
幫助人是件很高興的事情。他們做了幾日之後,發現那裡的人對他們不那麼有偏見,於是便留了下來。
關卿聽聞之後,借由此事上奏陛下,這件收容所就被朝廷接手了。開支皆由朝廷負責。
唐贄駕崩之後,對宋問來說,有喜有悲。
好處是,大約不用再畏戒林唯衍身份的事情了。壞處是,宋問至此過上了要早朝的日子,簡直生無可戀。
李洵與馮文述等人,簡直歎為觀止。
先生不愧是先生,要麼拒不為官,要麼一飛衝天。
宋問為官後,給朝廷的第一份禮物,就是戶部記賬制度的改革。
穩穩拉住了新朝的第一波仇恨。宋問欲哭無淚。
幾次早朝激烈爭辯之後,唐清遠贊成了王義廷的提議,開始緩步推行新的記賬方式。
消息傳出後,民間對朝廷希冀甚高。新朝改革,打擊貪腐,他們自然樂見其成。
宋問,就差封神了。
平靜下的暗湧,也並未停息。
唐清遠登基之後,一番舉措接連而來。南王在外亦是蠢蠢欲動,不知何時發難。
宋問每日下朝後,就過去南門一趟。逛了數遍,依舊毫無所獲。
她實在懷疑是不是自己多想了,或是當時眼花了。
林唯衍跟在宋問背後,碎碎念問:「唐毅究竟去了哪裡呢?」
宋問無語道:「分明是你看著他離開的,你現在怎麼能來問我呢?」
「因為你什麼都知道。」林唯衍說,「他會不會回來呢?」
宋問沉默片刻,唏噓嘆道:「他倒是希望他不回來。他要是回來,怕不會是好事。」
難道真要兄弟相爭,天下大亂?
宋問還是寧願相信唐毅,因為唐毅的眼神裡,根本沒有什麼的雄圖霸業。何況,他沒有動機啊!
他若是想要造反,若是在意這個,早有千百次的機會,去嶺南找南王了。
就算對皇位無意,想要報復,也可以去找南王。
只是,唐毅顧全大局,才始終忍辱負重。難道至此,又反悔了嗎?
宋問不知道。
她與林唯衍走在街上,迎面一名孩童朝她跑來。
宋問在出神,一時沒有反應過來。那小孩問:「是宋先生嗎?」
就算她是國師了,眾人還是喜歡叫她先生。
宋問點頭:「是我。」
那小孩將手中的信塞進她的手裡,然後轉身跑了。
來找宋問說話的人很多,給她送東西的人也很多。所以她沒有在意。
拆開信之後看了一眼,那信件沒有落款,但是字跡太過熟悉。
來人邀她夜半在城南的桂樹下見。
宋問收起紙張,臉色頓沉。攥成一團,塞進懷裡。
林唯衍見勢不對,小心問道:「是誰?」
宋問皺眉道:「他真的回來了。」
林唯衍:「是嗎?」
林唯衍看她很是擔心的樣子。一手拍在宋問的後背,說道:「不要怕他做錯事,你會教育他的。」
宋問笑了一下:「你說得對。」
要等到夜半,實在是太難熬了。
宋問想了許多想問唐毅的事,可是又不知該如何措辭好。
數日不見,她還是更想知道,唐毅過的怎麼樣。
天黑之後,避開街使,林唯衍將她送到約定的桂花樹下。
宋問揮手示意,讓他去別的地方先躲著。林唯衍就直接藏在了樹上。
不知過了多久,似乎月亮都走了半圈,終於有了動靜。
林唯衍蹦起神經,戒備看向來處。
那人從暗處走過來。從身形,樣貌,都說明了他是唐毅。他似乎孤身一人過來。
林唯衍猶豫了一下,繼續趴在樹上,沒有下來。
唐毅兩手負後,與她保持了距離。問道:「你還好嗎?我聽聞你因我進了大理寺。」
宋問:「那你應該聽聞,我現在是新的國師了。」
「聽說了。」唐毅說,「但我料想你應該是不願意的。」
宋問笑道:「就像我料想你現在是不願意的嗎?」
唐毅:「那你可能要失望了。你想錯了。」
夜風颯颯吹過。宋問皺起眉毛。
唐毅朝她走近一步。說道:「看來我們還是做不成朋友。但我很感謝你,你是第一個坦蕩與我相交的人。」
唐毅嘆了口氣:「也許你不在意,因為你知交遍天下。可是我不一樣,我只是個可憐人。甚至不知道,我應該去恨誰。」
宋問:「為什麼時間會過的那麼快呢?我想不明白。為什麼有的人必須會離開呢?我也想不明白。為什麼每個人都有不能放下的東西,不能坐下來一起好好聊一聊呢?為什麼不到走投無路,就沒有回頭的機會呢?」
「我有很多想不明白的事,可我看著你們在做。」宋問低下頭,頓了頓才接著說:「你們在做,我阻止不了,也改變不了。我覺得很難受。」
宋問走到他面前,攔住他的去路:「唐毅,你說。我們是從哪裡,開始走岔路的呢?」
唐毅:「你的路一直是對的,只是你一直不清楚我的路。」
宋問搖頭:「我以為我很瞭解你。就算我不瞭解你的想法,但起碼我瞭解你的為人。」
唐毅苦笑:「我曾經也這樣以為。」
兩人又是默然。
「何苦呢?」宋問帶著絲無奈道,「何必非要走到這一步呢?」
「一口氣。」唐毅笑道,「沒有這口氣,人會活不下去的。」
宋問:「我不行嗎?」
唐毅又是笑。
「看見你無恙,我便安心了。」唐毅退開一步說,「我今日來此,就是告訴你。屬於我的東西,我會拿回來。勸你還是,早日離開。不希望你再因我,受什麼牽連。」
「身後有餘忘縮手,眼前無路想回頭。」宋問說,「可是人生從來沒有回頭路,望你自己想清楚。」
唐毅朝她頷首:「再會。」
恰時一陣風吹來,頭頂桂樹婆娑作響。
林唯衍從樹杈間探下頭,做了個手勢,詢問她是否要動作。宋問搖頭,他遂躲了回去。
兩人復又看向唐毅。
唐毅回頭,朝他們做了個口型。但是光線太暗,宋問沒有看清楚。
她想一步追上,唐毅的背影已經消失在街口。
腳邊的燈搖晃了一下,宋問低下身,將它抓在手裡,原路走回去。
林唯衍過了一會兒,從後面追上。
宋問:「他說什麼?你剛才看見了嗎?」
林唯衍做了做口型,然後說:「……夾……饃!」
宋問:「……」
我夾你大爺哦!
唐毅在身後人的照應下,出了城門。隨後,一路前往南王的營地。
夜燈下,南王看著手上這一張老舊的,類似桌布一樣的東西。字跡像被水暈開了一樣,下面的紅泥章印,自然也是模糊不清。他懷疑道:「這就是……遺詔?」
唐毅在一旁端著茶杯,一臉無所謂道:「信不信,隨你吧。」
南王抬起頭,深深看了他一眼。
是不是真的無所謂,唐毅是真的即可。
該信的人,自然會信,不信的人,能找出千百個藉口。
「既然如此,我們也不用再等待。」南王說,「休讓那黃毛小兒繼續得意。他父親欠下的債,也該是還了。」
唐毅放下茶杯,不做聲響。
翌日,南王率兵圍在長安城下。
守備見勢不妙,驚慌中急急封鎖城門。
南王未領兵強攻,而是在城門外搖旗吶喊。
「唐贄謀殺親兄,假造遺旨。今奉天命,復大權,清君側,肅宮廷!」
如此往復,日夜不停的嘶吼。
此言瞬間流遍長安城。百姓人心惶惶,不敢去想內裡乾坤。
安王之死,至今成謎。民間諱莫如深。是真是假,無法定奪。但眾人心中,自是有數。
南王要的,就是動搖民心。
眾臣齊聚一堂,緊急商討此事。
金吾衛將領調集城中兵力,守在城門各處,以防對方發難。尚不知南王究竟何時動手,還是早作準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