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5章 今日更新
宋問與林唯衍呆在偏側的牢房裡。這邊沒有其他人,安靜, 也乾淨。
可宋問最討厭這樣的事情了。因為實在是太無聊了。
宋問靠在牆邊, 對外喊道:「獄丞!獄丞兄!」
外間獄丞早便料到會有這時候, 嘆了一聲,提著燈過來道:「又有什麼事?」
宋問朝他招手:「你來陪我說說話。」
獄丞指著林唯衍道:「你這裡不是還有一個人嗎?」
宋問看了看林唯衍,搖頭道:「不。他不是一個聊天的好對象。」
獄丞拍了拍鑰匙:「本官也很繁忙。還有此處是大理寺, 望你明白!」
宋問一手抱著門柱,一手指著監獄深處道:「那這樣, 你把我關那邊去,讓我跟他們說說話。晚上再把我關回來。」
獄丞:「……」
獄丞跳腳:「這裡是大理寺監獄!大理寺!」
一點大理寺的尊嚴都不給!
宋問拍門:「走吧走吧, 快開門!」
獄丞:「……」
大理寺中關押的, 倒不會是什麼窮凶極惡之徒。真正窮凶極惡的兇犯, 都已經被處決, 或是在刑部死牢裡呆著。也是以這邊的守備, 其實並不森嚴。
獄丞給她清出一間空的牢房, 讓兩人待進去。
林唯衍很是新奇。第一次發現坐牢是這麼不正經的事。
旁邊的囚犯趴在門邊,隔著柵欄審視她。
宋問抹了把臉, 朝幾人笑道:「諸位好。給諸位請安。今天吃了嗎?」
一獄友不服拍門道:「為什麼他又過來了?這人是怎麼回事,還能在大理寺進進出出的?獄丞, 這究竟是不是大理寺?」
獄丞一臉平靜的將門鎖回去,朝他們喝了一聲:「安靜!休得鬧事!」
宋問剛要開口,獄丞怕她又玩之前的把式, 將監獄弄得烏煙瘴氣, 急忙先說道:「不得胡言, 否則現在就將你關回去!」
宋問說:「我要是真能在大理寺進進出出的,也不用老是在監獄裡了。是我命犯小人,又偏偏命大嘛。」
那人道:「呵,真要如此,還能在大理寺有這樣的優待?」
「宋先生。」獄丞喊了聲,然後指向她來的方向。
宋問咋舌道:「人與人之間是需要交流的。交流就是思想交換的過程,有口角很正常嘛。我支持。也沒說順我者昌逆我者亡。是吧大義?」
林唯衍大聲道:「是!」
「你是宋先生嗎?」一細弱的聲音道,「觀學茶館的宋先生?」
宋問循聲看去。那邊光線陰暗,看不清楚。那人又隔的有些遠,顯得黑乎乎一片。
宋問:「你是?」
他驚喜道:「真是您宋先生?您怎麼進大理寺了?」
一人嗤笑道:「喲,這還認上親了啊?」
那聲音清亮的人立馬提高了音量,喊道:「不要這樣說。你們不知道宋先生是誰。」
另外一人說:「老子都在這裡坐兩年了,管那個娘娘腔是誰?」
宋問聞言順了把頭髮,欣喜道:「你挺有眼光的。」
一眼就能看出她的少女氣質,不愧是在獄中坐了兩年的人。
「嘶——」那人被她的厚顏無恥所打動。搖搖頭準備進去。
那聲音清亮,聽著是個斯文人的囚犯道:「宋先生的舉措,將書冊的價格降了十倍不知。之後又在茶樓免費開課,無論是什麼身份的學子都可以去聽課。還將全部身家都捐給了此次黃河水患中的災民。」
眾囚犯一時動搖,驚道:「你莫不是在騙人?」
那人咋舌:「我騙你們做什麼?!宋先生如今在京□□號,那是如雷貫耳,沒有幾個不知道的。他教出了七名進士!雲深書院一年出了七名進士!全是宋先生的學徒!」
眾囚犯聽得雞皮疙瘩都起來道:「你別是在胡扯吧?」
一人嗤笑道:「還一年七名進士,你當進士靠吹啊?」
「嘖,獄丞,你評理,我說的是不是真的!」那人指著獄丞道,「這群人真是見識短小,這樣就不信了。分明是事實,有什麼好奇怪的!」
眾囚犯暴動。不滿他說的話:「你說誰見識短小?在外面多住了兩年了不起?我們吃官飯的都沒說話呢!」
囚犯:「這樣的人,還能進大理寺?那陛下不也得客氣對他?早做官去了吧?還是做了什麼天理不容的事。殺人了?還是貪污了?還是說謊舞弊,被朝廷發現了?」
眾囚犯紛紛應聲。多半是舞弊被發現了,這世間假君子那麼多,這小子才是真正的見識短淺,遭人唬騙。
可憐,真是可憐。
宋問抱胸點頭。這群人說話還是很有邏輯的嘛。
那人急道:「宋先生捐一萬兩!一萬兩給災區!他淡泊名利不屑做官,怎麼可能會去貪污!」
這一萬兩的話一出,牢獄裡一番哄笑。怕要將肚皮都笑破。
已確定這人是在胡言。若不是胡說,那就是愚蠢。
天底下怎麼會有這麼愚蠢的人?
「你究竟是從哪裡聽來的傳聞?小子,看你也是唸過書的人,這說話做事,也不多想想?果然書念多了,就是不行。」另一囚犯誇張嘆氣,奚落道:「照你說的,他還不是神仙了?文曲星下凡,還是財神爺附體?當我們這麼好糊弄?瞧他娘們兮兮的樣子,他要是真能教出七個進士,還能拿得出一萬兩?老子現在就給他跪下,叫他一聲爺爺!」
宋問旁邊一名肥胖的大哥,隔著柵欄凶狠盯著宋問,冷笑一聲說:「有錢人會管別人死活?這世間能賺到這麼多錢的本身就是奸詐之徒。奸詐之徒還能把錢都捐了?你怎麼不問問他是怎麼進來的?」
「獄丞,獄丞!」那人跳腳道,「你作證,你評理,我說的是不是真的!」
獄丞輕飄飄斜了眼裡面的人,同情而又有些幸災樂禍道:「的確是真的。他將酒樓變賣,又把家產盡數捐出,湊了一萬兩。他的學生,有七名中了進士。他還提議將科舉改制,打壓舞弊。從此以後,縱是寒門子弟,也可以唸書,憑本事科考。」
這座常年吵鬧,從未安靜過的大理寺監獄,忽然陷入了詭異的安靜。
這份安靜持續了許多秒。宋問抬手摸了摸眉毛。
一人:「當真?」
獄丞:「不錯。」
於是又是沉默。
宋問拍手大笑道:「忽然之間,我好像多了很多孫子!」
林唯衍一副與有榮焉的模樣挺了挺胸膛。不過沒人看見就是了。
邪門!
這人忒特娘的邪門了!
那斯文人:「哈哈哈!哈哈哈!啊——!」
想是被獄友打了。
宋問方才聽他說話,覺得有些不對,問道:「那位兄弟,你也是剛來這裡的新朋友啊?」
「是啊我是!」那人欣喜道,「我是前不久剛進來的。不想在外面見不到先生,竟然在大理寺見到了。我很高興……不不不,我不高興。先生你別介意。」
宋問:「你怎麼進來的?」
看這智商,不大像是能做壞事的人。
與他同牢房的獄友爭著回答道:「這小子去哪個權貴家裡給人驅邪,裝神弄鬼的,騙了好多銀子。結果被人發現了,就被打了一頓,然後送進來了。」
斯文人羞澀道:「這不是,前些日子京城鬼神之說很是盛行嗎?那街頭的遊方術士,都賺得缽滿盆滿的。可大半也都是騙人的,還沒有我聰明呢。我一眼紅,也跟著學一手。沒想到露餡了哈哈。」
宋問:「……」
這後面,應該不大適合跟哈哈吧?
斯文人說:「反正在外面也不大討得到飯吃,進來正好混混日子。沒想到還能看見宋先生哈哈哈!」
宋問跟著一笑。這人還真是個樂觀的笨蛋。
宋問笑道:「沒想到啊沒想到。到了大理寺,還能聽見關於我的傳說。受寵若驚。」
一人也是鬱悶道:「沒想到大理寺還能有這樣的人物。是得罪了什麼權貴,被陷害進來了吧?」
宋問:「差不多吧。」
獄丞起先還怕他們起什麼口角,所以站在旁邊聽了些許。隨後就發現,什麼和什麼?這竟然聊的挺開心的?
宋問那樣的讀書人,和這群重犯相談甚歡?
果然都不是些平凡人。
他搖搖頭,驚悚的走開。
宋問進來之後,大理寺卿最擔心事情,還是發生了。
第二天,宋祈穿著布衣,來大理寺求見。
關卿有心想要回絕,但是又不敢閉門不見。他實在不知道,該怎麼和宋祈說好。
將官帽摘下,放在案上,理了理官服,然後起身出去。
宋祈就站在門口。不過數日未見,這位老人已經帶上不少滄桑。只是他站在那裡,依舊能感受到他身上帶的威嚴和震懾。
關卿快步迎出來,先是對他一拜道:「先生。」
宋祈抬手虛扶,單刀直入道:「你知我今日來,是為了什麼。」
關卿低垂著頭道:「先生,不如先進來喝杯茶。」
「我不與你喝茶。」宋祈閉眼搖了搖頭道:「關卿,老夫與你共事數十年,從未求過你,但這一次,老夫不與你周旋,要直白的和你說了。」
關卿側開身,將他往前面領去。
二人走至大門的背後。關卿再次朝他拜禮道:「先生。先生教誨與恩情,學生從未敢忘。只是,國有國法,國法不可違。您如今已無官職,宋問又是朝廷重犯。照律例,學生不能放您過去見他。」
他不敢抬頭,不知前面這老人是什麼表情。但是他聽見了頭頂傳來了重重嘆息聲。
「我知道。我知道,可我還是過來了,你又知道是為什麼嗎?」宋祈說,「我小女命途多舛,已不在人世。她生前孤苦,我未多照顧她一分。如今唯有一外孫,亦不在身邊。我年有六十,壽命將至,縱是無人送終,也心有準備。我與你師母,熬過了這些許年,日日誅心。她別無所求,僅有這一點盼頭,再也禁不住這樣的恐嚇。豈可如此?」
關卿鄭重起誓道:「學生保證,宋先生今日無虞。若陛下有心殺害,學生定當誓死保諫。」
「你聽我說。我已不在朝堂,諸多事情我不能插手。陛下是君,是只有上諫之責,沒有忤逆之權。」宋祈閉著眼睛,搖搖手道:「可我宋家,幾代為官。兢兢業業,為這大梁江山,也可算是立下汗馬功勞。」
宋祈指著蒼天,加重語氣,沙啞道:「我父,我三叔,皆因死諫而亡。從盛世到衰敗,再至如今。我宋家地位都是用血用命堆起來的。百年來我宋家從無出過一人異心,絕無愧對列祖列宗。我在朝四十餘年,戰戰兢兢,更未休過一日。大梁為何,要這樣待我宋家!」
關卿跪到地上,朝他鄭重磕了一頭。貼著地面道:「先生。先生為我大梁所立功勞,學生明白。堪為大梁表率。學生亦以此為榮。只是,如今學生蒙陛下聖恩,任為大理寺卿,自然不敢瀆職。望先生明白,學生只能對不住您。」
宋祈深吸一口氣,情緒有些不受控。他用手遮住自己的臉:「我小女,我愛徒,皆離我遠去。他們算是有錯,我不予插手。可他宋問,又是做錯了什麼?」
關卿抬頭,看著宋祈。如何能不動容?
他實在不忍心拒絕。
關卿從來不怕宋祈威懾。宋祈若教訓他,他硬著脖子受著。罵過就罵過了。
可是,他害怕的,是自己有愧於這位老人。他亦覺得這位老人太過淒苦,這世道太過不公。
他無兒無女,事事國事為先。從未讓人看過他軟弱的一面。
他苦等了二十餘年,等到了獨女逝世。血脈在前,卻不相認。
他是剛正不阿的宋太傅,他是屹立不倒的戶部尚書,他是權勢滔天桃李天下的士族家主。
可是,他也只是一個普通人。
宋祈說:「我不與你講往日情分,也不與你講律法公正。我今日來,不是太傅,不是尚書,也不是你的先生。就是一個外孫喊冤,上訴無門的老人。」
宋祈手指輕顫,指著他說:「你……莫要這樣逼我……」
關卿沉默片刻,站起來拍拍衣擺。指著前面道:「先生。」
宋問正靠在門上,在大理寺監獄裡發展自己的迷弟成員:「這樣。我教你們下一個……五子旗!」
她的獄友嘁了一聲,扭過頭道:「誰要和你們讀書人下棋?欺負人,也不覺得害臊?」
應和聲四起:「就是,我們可沒有那麼高的雅興。」
宋問說:「很好玩的,與會不會下棋沒關係。你們可以多對一啊,我不介意。」
獄丞恰好走過來,宋問朝他招呼道:「獄丞兄,麻煩幫我帶個棋盤過來嘛。」
獄丞到她面前,給她開鎖,說道:「太傅來了。」
宋問錯愕一愣。
林唯衍做了個手勢,請她走好。
宋祈就等在先前那安靜的牢房裡。
他盤腿坐在桌案的旁邊,穿著一身素來的布衣,看著對面的泥牆,不做聲響。
宋問走過去,坐到了他的對面。
宋祈才發現她過來了,朝她微微頷首。
宋問拿過桌上的茶壺,倒了一杯推過去。
宋祈拿起抿了口,才去看杯子:「我以為是茶。」
宋問說:「是水。這裡沒有熱水,不好泡茶。」
宋祈又是點頭。
二人略有些尷尬。
宋問說:「我在這裡挺好,獄丞照顧我,關卿也並沒有為難我。太傅不必擔心。」
宋祈:「如此便好。」
宋問道:「太傅,已告老還鄉,之後作何打算?」
「作何打算?休息吧。」宋祈說,「人人都道江南好,不如去江南。只是不知道一把老骨頭,能不能在那裡住下。」
宋問說:「江南確實好。那裡山靈水秀,就是冬天冷了些。」
宋祈:「那裡美嗎?」
「美。冬天很少有雪,但是會有霜。白霧靄靄,像白雲繚繞。春天哪裡都會有花。夏天遍地都是垂柳。秋天處處都是果香。走到哪裡,都是一幅畫。」宋問說,「人也多,很熱鬧。不用害怕寂寞。」
宋祈:「那就好。」
兩人又聊了一陣。他們別的不說,只說些江南景物。
宋祈有許多想說的事情。他想斥責宋問,斥責宋問摻和皇權舊案,才將自己落到如今的地步。他想斥責宋問膽大包天,
可是,罷了。罷了。
不久,獄丞過來,小心道:「太傅。太傅時候不早了。」
宋祈視線往後輕瞥,又說:「你外祖母最喜歡漂亮的地方。我若去江南定居……」
宋問搶先道:「我帶您四處去逛逛。江南有很多好玩的地方。還有母親住的地方,那裡有一片非常大的蘆葦蕩。」
宋祈:「好。」
宋祈說:「你不必擔心,過幾日我就讓你出去。」
他站起來,但因為坐得久了,血氣上衝,有些眩暈。緩了緩才站穩。
宋問送他到了門邊,看著他的背影,掀起衣袍,朝他跪下:「請,保重身體,不要再替我操心。」
宋祈回過頭道:「養兒一百歲,常憂九十九。其實,也是樁幸事。」
獄丞側身避開,讓太傅出去。又過來將牢門鎖上。看宋問低垂著頭,嘆了一句道:「宋先生,你也請保重身體。」
宋祈向上遞了三封奏摺。
只是他已無官職在身,加上唐贄病重,無力朝政。這幾封奏章一直沒能送到唐贄手上。
宋祈又託人去向親自言明,但唐贄不便見人。
宋祈一直在宮門外等了兩日,叫長安百姓都有些生疑,不明白他想做什麼。又因為宋問許久沒有出現,不免傳出些流言。
他們過來給宋祈打傘,給他送水,陪他一起等候。
終於,唐贄願意召見他。
唐贄面色蒼白,對著宋祈還很是尊重。將人請到上座,問道:「太傅找朕,是有何事?」
宋祈沒有入座,直接拜見道:「陛下,請陛下念臣一世苦勞,免臣欺君之罪。」
唐贄一愣,笑道:「太傅有何欺君之罪,朕不與太傅追究。太傅先請起吧。」
宋祈頭磕著地面,沉聲道:「小女宋若,早年離世,唯留下一子。初入長安,不知禮數,多次衝撞陛下,險釀成大禍。幸陛下寬仁以待,不予他計較。」
唐贄聞言,臉色略微難看,說道:「你女兒真是給你生了一個,好外孫。」
宋祈:「臣不知她所犯何錯,叫陛下震怒。臣如今已不在朝為官,亦不敢於朝政指手畫腳。只是,臣唯有一事相報。」
唐贄拂袖:「你說罷。」
宋祈抬起頭道:「她不過一介女流,見識短淺。恐遭了小人陷害,才叫陛下誤會。只是,她雖胸有大志,卻絕無反心。一介女流,又能做些什麼呢?」
唐贄回味了許久,才明白他說的意思。猛得站起來,走出兩步道:「她是女人?宋問是一個女人?」
宋祈:「正是外孫女。老臣也是不久方知。」
唐贄震撼道:「不可能。她怎麼會是個女人?」
宋祈又請求道:「請陛下,寬恕她。宋問涉世尚淺,不辨真假。但她確實忠於大梁,絕無二心。」
唐贄慢慢走下座,還在呢喃:「宋問。宋問究竟是誰?」
唐贄一時間有些恍惚。
一個女人,和一個男人,那是天差地別的。
男人有功績,會怕他功高蓋主,怕他為他人利用。但是女人不一定。
但女人優秀,你可以封賞她,你可以讚揚她。你不必擔心她會心有不軌。因為民心不會追隨她。
在唐贄眼中。女人終究是男人的附屬品。
沒有人知道她是一個女人。沒有人會想到她是一個女人。
哪怕史書上記到她,這一聲「先生」也是當之無愧。
這樣一個人,怎麼會是女人呢?
眼界,學識,膽量,氣節。這些她都有。他沒有見過這樣的女人。
他忌憚宋問,是宋問和唐毅走得太近。她處處幫著唐毅,針對自己。沒有人能容下她的,他不覺得自己有錯。
他害怕宋問別有用心,更害怕唐清遠被宋問算計。縱然宋問功蓋天下,也不允許她在皇權下有任何的特例。
憑什麼不做官?憑什麼不為我所用?憑什麼要忤逆我!
可是如果,如果他早知道宋問是個女人,那絕對不會變成今天這個樣子。
唐贄的確沒想殺宋問,自然也知道,唐毅的事情與她無關。若是真的有關,宋問已經活不到現在了。
他關押宋問,一是想試試能不能將唐毅詐出來。他若真如他表現出來的那般,自然不會眼睜睜看著宋問去死。
二,就是要滅滅宋問的威風,更想試試她的忠心。要她明白,只要自己活著,天下就是他說了算。
可若真是如此,這些都沒有用。
唐贄算計了一輩子,唯有宋問,始終讓他措手不及。
宋祈離開後不久,唐清遠也過來求見。
唐贄還在呆愣中,沒有回過神來。一人坐在椅子上,閉著眼不知在想些什麼
「父親。」唐清遠躬身行禮,開口道:「求父親寬恕宋問。」
唐贄這才轉向他,略有些詫異道:「你也來替她求情?」
唐清遠抬頭,不明所以,還是繼續說:「宋先生委實無辜。她沒有那樣的本事,將三哥送出大理寺。」
「你還叫他三哥?」唐贄搖頭,「我兒,你就是太善良了,為父才放心不下你。」
唐清遠道:「父親,孩兒會努力的。廣聽諫言,虛心好學,不叫父親失望。」
唐贄拍拍他的肩膀道:「你先去回去吧。叫宋問過來見我。」
宋問手裡敲著扇子,聽她的獄友們講當年壯闊的歷史。
「想當年,我一拳將那惡吏的鼻子打斷。當時我是村中最健壯的男人。愛慕我的姑娘成群結隊。」那大漢坐在宋問對面,一手搭在腿上,驕傲的說道:「這麼多年,我也從未後悔。此事鬧大後,朝廷派人下查,那人也沒比我過得更好。」
他滿身肥肉跟著他的話抖動。
宋問委婉道:「看出了你……曾經的影子。健壯!」
對方咳了一聲,清清嗓子,說道:「渴了。」
宋問:「我也渴了。」
她起身走到門邊,對外喊道:「獄丞兄!獄丞兄!!」
獄丞跑來,不悅道:「你又怎麼了?」
宋問笑問:「有茶嗎?」
「沒有!」獄丞板起臉怒道,「這裡是監獄,不是你家裡!」
宋問卻沒管他的怒火,繼續說:「你可以去我的茶樓裡拿。報我的名字,掌櫃不敢收你的錢。」
獄丞氣道:「還要茶?你怎麼不把家搬來?有本事你就在這裡一直呆著!」
宋問攤手:「我怕你啊!我倒是樂意,也有這個本事。」
獄丞發現說的有點毛病,又改口道:「有本事你現在就給我出去!」
恰是這是,門口響起一道拖長的聲音:「宣——宋問覲見!」
眾獄友靜默片刻,然後開始起鬨。
獄丞捂著臉。
帶走他這條老命吧。
宋問提提褲腰帶,大搖大擺走出來,朝他呵呵敬禮:「謝您吉言勒!」
獄丞:「……」
宋問與他們說笑,出了門,立馬收起表情。跟在來喊人的內侍後面,走出大理寺。
無論來過多少次,她都不喜歡出來那一瞬間的光線。刺眼,難受。
她不知道唐贄為何忽然想要見她,但她從來不想見唐贄。坐上來接人的馬車,一路前往皇宮。
唐贄坐在正中,審視的看著她。
宋問走進來,門就在背後被關上。殿中已無他人。內侍也都退了出去。安靜的可怕。
宋問跪下行禮:「罪臣參見陛下。」
唐贄不說話,許久起身,朝她這邊走來。
「宋問。你究竟是誰,你都知道些什麼?」唐贄彎下腰,「你的先生是誰?」
宋問目不斜視,看著前方道:「罪臣沒有先生。」
唐贄輕笑:「朕不信。朕不信你知道那麼多,都是自己悟出來的人。」
「罪臣的確沒有如此聰慧,更想不出那麼多好的方法。」宋問說,「陛下若是信,那大概就是,罪臣偶得天書,窺覷天機。下知一千年。」
「一千年。」唐贄聞言又笑了兩聲,卻沒有直接反駁她。負手走到旁邊,背對著宋問道:「那天書上,又是如何寫朕的呢?」
宋問:「天書上如何寫的不重要,陛下難道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樣的人那?」
唐贄:「那你說,朕是個什麼樣的人?」
宋問一字一句道:「陛下治世有功。平定內亂,振興大梁。減免稅賦,寬濟百姓。廣開言路,制改科舉。於天下,於後世,影響深遠,可稱明君。亦有過。但陛下的過,不是罪臣可以說的。」
唐贄又問:「那朕是功多還是過多?」
「功就是功。過就是過。功不抵過,過亦不能消功。」宋問道,「勿論是功或是過,都只是相對而比。既成定局,陛下又何須在意?」
唐贄在前面走了走,然後沉聲道:「朕若是讓你,嫁入太子東宮,你覺得如何?」
宋問忽而一驚。第一次橫起眉毛,看向唐贄,認真道:「那陛下的天下,恐怕就危險了。」
唐贄跟著冷下臉,哼道:「你敢嗎?」
「天底下沒有我不敢做的事情。」宋問說,「而我從來不喜歡妥協。誰要是惹我生氣,我就是個瘋子。」
唐贄回身怒斥:「你休得不識好歹!」
宋問:「許多人說過這話。可罪臣覺得,也就這樣。」
唐贄忽然摀住心口,面色漲紅,然後慢慢滑到了地上。
變故突生,宋問見他如此,大驚失色。當自己要將人氣死了,衝過去扶住了他,按住他的人中幫他緩神。
唐贄拍開她的手,然後開始咳嗽。
「來人!快來人!」宋問對著外面喊道,「快傳太醫!」
屋外內侍聞聲,迅速衝了進來。擠開宋問,扶起唐贄,將人往後殿架去。
唐贄仍舊不忘宋問,指著她道:「將她關回去。將她關回去!」
宋問:「……」
真該謝謝他這樣惦記。
宋問低頭下,倒是猛鬆了口氣。
這殿中無人,唐贄若是死在她面前,宋問都懷疑他是要用生命碰瓷。
宋問不知道,唐贄身體竟然差成這樣。
天底下的皇帝,大半都是過勞死的。能活到五十都算長壽了。唐贄看樣子也差不多。積勞成疾,咳嗽不止。怕是肺部出了毛病,難以醫治。
也是這時候,她終於明白。唐贄為何如此心急,張曦雲又為何如此心急。
時間就像猛虎一樣追趕著他們,時不我待啊。
宋問還看著唐贄離去的背影出神,後面侍衛過來,不客氣的將武器架在她脖子上,冷冷道:「走!」
宋問回頭看那人一眼,搖搖頭,站起來跟著他離開。
沒多久,她又重新回了大理寺。
獄丞看著她:「……」
晚間,御史公與關卿一起過來看她。
李伯昭問:「今日你與陛下說了什麼,將他氣成這樣?」
宋問急道:「陛下怎麼樣了?」
李伯昭:「尚在醫治,還未緩過氣來。」
這每病一次,怕都是一次損傷。
宋問用指甲摳著木柱上的細刺,無辜道:「是他要來找我的,這可不能怪我。我只是回答了他幾個問題而已。」
李伯昭指著她嘆道:「你能將陛下氣成這樣,也是好本事。」
這成就可真是太大了,宋問還不敢邀功,說道:「陛下是身患頑疾,恰巧病發。總不是要將這事也蓋到我的頭上吧?」
李伯昭嘆道:「陛下確實身體大不如前。你或許很快就能出來了。」
新帝登基,自然會大赦天下。何況如今長安是危機重重,若是陛下去了,誰還有空再來管一個宋問?
宋問小心:「陛下有沒有說什麼?」
關卿與李伯昭異口同聲道:「有。」
宋問一驚,忐忑問:「難道是說我?」難道將她是女人的事情說出去了?
「自然是說你。」關卿沉著臉道,「陛下神志不清之時,一直咬牙喊你的名字。不然怎說你是好本事?」
「……」宋問心虛道,「不……不至於吧?」
關卿:「你還有什麼好說?」
宋問眼睛轉了轉,想起來道:「哦,我還的確有事要說。」
宋問向前傾了傾,讓兩位靠過來,說道:「關卿,我給你提個建議。你看,這大理寺以及刑部有那麼多囚徒,不乏身體健壯之人。與其讓他們終於坐在這裡不見天日,不如讓他們當作勞丁出去勞作,也是好事啊。」
關卿不知她怎麼轉到這上面去了,皺眉道:「什麼?」
宋問:「讓那些罪狀不重的,且有心悔過的,在獄中表現良好的,有機會可以出去勞作。再根據他們的勞力,給他們分發些薪金。畢竟一直久坐,容易出毛病。而且這樣他們出獄之後,也好有的過活。」
關卿:「什麼?!」
「還有,在牢獄中,教他們一些技藝本事,讓他們出去,不至於走投無路,再施惡行。」宋問認真和他們講解,用手比劃著道:「這叫勞犯改造。我與他們聊了聊,發現他們之中,其實多數隻是逞一時意氣,才有了今日的後果。心中其實已有悔意。還有些事情,確實是朝廷不對在先,不應該不給他們悔過的機會。」
關卿就那麼靜靜看著她。
「如今黃河水患,堤壩坍塌,下游那邊肯定也是缺少勞丁。與其強徵勞役,惹得百姓不滿,不如給他們一個將功贖罪的機會。」宋問兩手環胸道,「當然。我指的是那些一時失足的人。責罰過後,更重要的是改過不是嗎?」
關卿:「……」
宋問見他沒有回答,又望向李伯昭,真誠道:「御史公,您覺得呢?有沒有道理?」
李伯昭:」……「
關卿輕哼:「宋先生這大牢坐的,可真是一點都不安心啊。」
宋問扯嘴大笑道:「能者多勞嘛。」
李伯昭指著她說:「不知該說你什麼是好。你倒是一點都不替自己擔心。」
宋問淡然一笑:「身陷牢獄的我,又能怎麼替自己謀劃呢?自然是能做什麼做什麼。終日惴惴不安,與行尸走肉又有何差別?」
「說的倒是不錯,你看得開,挺好的。」李伯昭指著外面道,「關卿,我們走吧。」
唐贄病後,再也沒有好轉。在床上躺了數日,恍惚間看見許多畫面。
與宋問聊過後,時不時便回憶起自己的過往,然後叩問自己,自己做皇帝,究竟是功是過。
白駒過隙。多少當年追隨的臣子離他而去。有些是被他殺死的,有些是自己辭官。那些曾經忘記的事情,竟也一幕幕浮現出來。
終於輪到他了。
又一日起來,感覺精神充沛,心情也很輕快。
他站起來走了一圈,難得吃了些東西,然後坐在圓裡休息。
唐清遠聽見消息,快步過來看他。
「父親,您怎麼出來了?」唐清遠將外袍披在他身上,「這邊風大,還是回殿吧。」
唐贄臉色紅潤,他笑道:「我今日,覺得身體很好。」
唐清遠給他理理衣領,將衣服披好:「那便好了。父親您多照顧自己。」
「我兒。」唐贄拍著他的手說,「我定會將這江山,好好的交到你手上。為父留給你的,一定好好的給你。」
唐清遠動作一頓:「父親?」
唐贄指著前面:「回殿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