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溫柔愛人」(5)
重症VIP病房離芮睿的辦公室不遠,因為他的病人大多非富即貴,少數也是病情罕見到足以作為論文材料的「珍貴樣本」,所以,他自然需要仔細看護,有時候還需要徹夜留守,自然是希望病房離辦公室越近越好。
司佑上次開刀住過一次,這一次,陸長一看是司佑,毫不猶豫地就給安排到VIP病房了,反正他不排,芮睿也會重新安排過去的。
距離不遠,芮睿卻走得極慢,走走停停,幾百米的距離走得像是長跑。好不容易到了,他又站在門口磨磨蹭蹭的不動。
芮睿在害怕。
他很怕進去後,看見的是一具蒙著白布的屍體,又怕看見司佑掙扎在死亡邊緣,而他卻無能為力。他不喜歡這種感覺,非常非常討厭卻又無可奈何,還必須拼命控制脫韁的情緒,努力裝出平靜的表情來應對那些討厭的人。
幾分鍾後,在無數路過同事奇怪的眼神中,芮睿終於拉開了那扇門。
他慢慢走到司佑床邊,眼睛卻只盯著監測儀。各項數值還算穩定,如果只是外傷的話,應該能夠很快恢復。可是,他還是不敢低頭看一眼床上的人,就這麽站在床邊盯著監測儀好幾分鍾,直到值班護士戰戰兢兢地問:「芮醫師,沒、沒問題吧?」
「啊?」芮睿呆了呆,「什麽問題?」
「你老盯著監測儀……」護士很清楚這人是芮睿的好友,絕不敢大意,如果出了什麽問題,哪怕不是她的錯,恐怕這份工作也保不住了。
「哦,沒事。」芮睿的笑容怎麽也撐不出來,他無意識地轉頭說話,眼角卻恰好掃到躺著的司佑,一下子就移不開視線了。
司佑心肺受傷,雖然出血已經止住,但大量失血確實對他的身體造成了重創,甚至要比上次開刀更嚴重。由於肺部受傷,他喉嚨裡接著呼吸機,至今還處於昏睡中,蒼白得如同標本。
輸液一點一滴地注入司佑的血管,而胸口不規則的起伏落在芮睿眼中,就像是炸彈一樣可怕。他一把奪過護士手中的病歷翻開,陸長的處理無懈可擊,他看來看去,也明白那是受傷後遺症,卻還是忍不住心中煩躁。
不過,這種煩躁在接觸到司佑緊閉雙眼的面容後,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芮睿慢慢跪倒在床邊,輕輕撫摸著司佑的腦袋,用自己的額頭輕輕碰了碰,突然一下子哭了出來。
「小佑……小佑,你別離開我。」芮睿嗚咽出聲,「你不能有事,別離開我。我求你,別離開我。」
小護士眼含熱淚的跑了出去,輕輕帶上了門,芮睿卻沒有和從前一樣,瞬間變作一張平靜的面容,把先前虛偽的悲傷全部撕下。
因為,這一次,他已經沒有面具可撕。這就是他此刻真實的情緒,不摻任何虛假,也沒有任何強迫,自然而然的流露。
芮睿第一次意識到,生命是如此脆弱,不,準確來說,他意識到司佑是如此脆弱。在他看不見的地方,會發生千萬個各種各樣的事,一瞬間就把司佑從他身邊奪走。無論上一秒他們有多麽正常,聯繫有多緊密,這個世界仍舊按照它的標準無情運轉著,隨時會把司佑像顆塵埃般抹去。
芮睿哭了許久。
從出生以來第一次真正的哭泣,而不是用掐肉這種方式把眼淚逼出眼眶。他心裡的空洞隨著哭聲逐漸縮小,雖然沒有消失,卻有了明顯的彌補。
當眼淚腫成核桃後,芮睿終於止住了悲傷的情緒,不斷撫摸著司佑的臉頰。他不期望這時候司佑醒來面對受傷的痛苦,卻又盼著司佑能睜開眼睛,給他一個安撫的眼神。在這樣矛盾的心情中,他一直跪在床邊不肯離開,然後,如同奇跡般,司佑輕輕顫了下,緩緩地睜開了眼睛。
那雙眼睛還處於恍惚之中,沒有半點神采,估計真正清醒後,司佑都不會記得發生了什麽事。然而,此時那雙眼睛卻像是被看不見的線牽引著,準確地落在了芮睿的臉上,停駐了幾秒後,才再度闔上。
這一眼是如此短暫,對芮睿來說卻像是溺水中的一縷空氣。他幾乎是癱坐在床邊,一遍又一遍地吻著司佑的手背。嘴唇上接觸到的那一點點溫度,無疑於是一種救贖,是這個世界上,比他所擁有的任何東西都更為珍貴的寶物。
芮睿走出病房時,已經完全恢復了冷靜。
陸長看著這樣的芮睿,只得感歎司佑的魔力。這倆人就像是同根生的樹杈,哪怕樹冠長得再遠,地下的根也深深交纏在一處,一方的死亡必將帶來另一方的衰敗,無論是受傷還是茂盛,他們都將榮辱與共。
陸長並不理解這種感情,但現在,他承認,芮睿和司佑之間的「感情」確實打動了他。
下一秒,他就被芮睿揮過來的拳頭打中了臉。
「這一拳是還你剛才的。」芮睿冷笑著道,「我們兩清了。」
「我靠!」陸長吐了口血沫,「我還救了司佑呢!」
「我和司佑沒關係你就不救了?你不是白衣天使嗎?」
陸長不忿地喊:「你就沒別的表示!?」
芮睿笑起來,儘管還腫著眼睛,卻還是氣勢十足,不如說,司佑的受傷令他的力量全部發散了出來:「從今天開始你不用一周值三天夜班了。」
陸長知道排班這事不歸芮睿管,但芮睿就是有影響力。他沒有說什麽,只是恨恨地瞪了芮睿一眼,爬起身走人。
芮睿沒有再去管陸長,他這會兒需要去做一件事來平復逐漸燃起的怒火。他問了護士,要到了司佑的隨身物品,打開後,刺眼的鮮血仍然令他心跳狂飆。他深呼吸幾下,翻撿出司佑的手機。
手機似乎是被踩過,螢幕已經裂成蜘蛛網,幸好還可以打開。他耐心地翻找著,很快就發現了一條撥到自己手機上的記錄──就在今天早上。
芮睿輕輕放下滿是鮮血的手機,陰沈地撥通了謝天韻的號碼。
第八章 「溫柔愛人」(6)
芮睿回到家中時,謝天韻正在門口乖乖等著。他並不知道即將迎接的命運,只是覺得今天的芮睿特別體貼,上班時還特意回來找他。
謝天韻是滿心歡喜的,直到他看見芮睿的表情。
他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芮睿,就像是一塊冰冷冷的大理石,被削成一柄利劍,沒有了劍鞘,閃著寒光,赤裸裸地列在他的眼前,他甚至能感覺到那「劍」上散發出來的寒意。
芮睿沒有說話,也沒有換鞋子,就這麽越過等在門口的謝天韻,慢慢地走到家中。沈默了一陣子後,他問:「天韻,你多大?」
「十九。」謝天韻遲疑地回答,他感覺到了那一絲不尋常,「芮哥,怎麽了?」
「早上司佑打電話來的嗎?」
芮睿突然的問話令謝天韻抖了下,但是,當他看見芮睿的眼睛時,很快就堅定了起來:「沒有。」
「真沒有?」
「真沒有!」
「我給你最後一次機會。」芮睿一字一頓地道,「司佑有沒有打電話來。」
滿室沈默壓得謝天韻抬不起頭來,他猶豫了許久,小聲嘀咕:「可能有,我沒聽見。」
芮睿揚起了嘴角,仿佛看見獵物落入陷阱的獵人。他慢悠悠地在室內走來走去,最後站在了謝天韻面前,抬起手撫摸著年輕的臉頰。
「你果然和司佑不同,皮膚都這麽嫩。」
謝天韻得意地笑了起來:「當然啦,芮哥,那個老男人怎麽能和我比。」
芮睿的笑容越發燦爛,他的手往下移動,很快,就掐上了謝天韻的脖子。
一開始,謝天韻把這樣的撫摸當作一種調情,但當脖子上的手越來越緊,緊到他無法呼吸時,這種想法消失了。他的眼中流露出恐慌的神情,扒著芮睿的手,艱難地說:「芮哥,我沒辦法呼吸了。」
「司佑也曾經處在和你一樣的境地。」芮睿的手上青筋畢露,每一個字都是從牙齒縫裡迸出來的,「但是他沒有呼救,只是那樣看著我,非常非常溫柔的。我其實是期待著你的,我在你身上傾注了那麽多的心血,如今,該是你回報我的時候了。你也想和我在一起的,是嗎?」
謝天韻很想把芮睿的話聽清楚,可是,他的耳中此時像是有無數蚊子在飛舞,嗡嗡直叫,全身的血液仿佛都沸騰了,眼前金星直冒,肺裡著了火,還順著氣管一直蔓延到嗓子眼,從眼睛裡化作淚水流出來。
「芮哥……芮哥!」謝天韻覺得他是在大喊,可是講出口的聲音卻像是幼貓的叫聲,「我、我不能呼……吸了!芮哥……芮!放開!放……開!」
保鏢在門外,聽不見裡面的聲音,謝天韻第一次感到恐懼,甚至比失去芮睿更恐懼。他的眼珠突出,舌頭伸出了嘴,拼命掙扎想要多一口氧氣。可惜,他那整天在電腦前和床上的身體實在無法敵過芮睿,當他被扔回地上時,立刻爬起來,頭也不回地沖出了門。
芮睿沒有去追,他就像沒看見謝天韻般,只是怔怔地看著自己的手。這雙手也曾經掐著年幼司佑的脖子,他還能回憶想那滑嫩的觸感以及強烈跳動的脈搏。那時的司佑,卻仍然強撐著微笑撫摸著他的臉頰,張著嘴試圖對他說些什麽。
是說什麽來著……?
芮睿一直在房間裡坐到傍晚,不管手機怎麽響一律無視。他覺得自己不對勁,這種感覺非常糟糕,他想要做點什麽,可是又不知道該做什麽好。
他迫切地想知道一件事:這,是不是愛?
這種感覺他從未體會過,如此的深刻與痛苦,只要有過,他必定能記得。今天,是他第一次體會到這樣的情感,然而,即使體會過了,他仍然沒辦法判斷這是不是愛。
愛,意味著犧牲與奉獻,此時的他確實想用一切東西去治癒司佑,減少司佑所受的痛苦。可是,如果要他犧牲自己的性命,那仍舊是一件不可能的事。
是愛嗎?不是愛吧?也許是?
芮睿的心中不斷縈繞著這幾句話,反反復複地研究剖析,卻始終沒有個准。當他空空的腹中開始傳來響聲時,他的神志終於回歸現實世界,接起了手機。
「你他媽幹什麽去了?」陸長的咆哮傳入耳中,「司佑下午出現心動過速,查不出病因,你趕緊給我過來!」
「來了。」
芮睿冷靜地答了聲,剛要往外走,又回去臥室,在床頭櫃裡翻找了一陣,果然發現昨天開的精神類藥物少了一日份量。他歎了口氣,迅速沖去了醫院,見到陸長後,不等對方開口,他就搶先道:「司佑昨天吃了利培酮。」
陸長皺眉:「他吃利培酮幹什麽?」
「輕微精神分裂症。」司佑坦白道,這種事在醫生面前沒什麽好隱瞞的,「心動過速發生了幾次?」
「就一次。」原因找著了,陸長也鬆下勁來,把病歷往司佑手上一扔,道,「我去睡一會兒,你看著。」
芮睿在司佑病床邊坐下,查看過病歷記錄,並無問題,又檢查了一番司佑的情況,確認沒有出現感染或者其他情況後,才坐回椅子上。
VIP病房的椅子非常舒適,旁邊還有床可以休息,芮睿卻並不想休息。他此時精神十分亢奮,時不時抓一下司佑的手,像是在玩著什麽新奇玩具般。
他奇怪的是,明明對司佑已經熟悉得不得了,為什麽這時候卻又覺得新鮮無比?只是摸一摸,親近一下,他就能夠興奮;司佑如果呼吸快一點,又或者動了動手指,他就會緊張不已,反復察看。
原先那種痛苦感在見到司佑後,又轉變成甜蜜與惆悵交替相映的感情。他很好奇地審視著內心,慢慢清理著,並且樂此不疲。
「小佑,我愛上你了哦。」芮睿在司佑耳邊不斷呢喃著這句話,「你終於期待的愛情,你還不趕緊醒過來?」
在說到第七遍時,一聲低微的呻吟響起,接著就是一陣含混的聲音,似乎在說話般。司佑插著呼吸管,無法說話,但這串聲音已經昭示他的歸來。
芮睿覺得,司佑開口的那一瞬間,原本冰冷的病房一下子變得溫暖了起來。他傾過身去,撥開司佑臉頰邊的頭髮,輕輕地道:「歡迎回來,小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