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他不了解女孩的具體病症,只知道她一直以奇怪的姿態匍匐著生活,似乎在模仿某一種爬行動物。
她模仿得極為嚴謹。她不和人溝通,並不會用語言自稱是某某動物,她不參與任何正常孩子的娛樂,不喜歡任何可能吸引到小孩的玩具或飲食,甚至她還有一定的攻擊性,會做出很多真實動物才有的行為。
有些病人給她取了綽號,叫她“蜥蜴”。萊爾德曾經看見過她,那時她被束縛在一架推床上,沒有被麻醉,恍惚之間,萊爾德竟然覺得她真的就是某種蜥蜴。
後來這個女孩的情況好轉了。萊爾德十五歲之前,女孩已經能情緒穩定地直立行走了。
遠遠看著她的時候,萊爾德意識到,那隻“蜥蜴”消失了。
或許她還能想起做爬行動物的日子,但“蜥蜴”確實正在慢慢淡化、分解、消融。
總有一天,她會徹徹底底回到人類狀態,她會用人類的眼睛俯瞰著所有“蜥蜴”,包括草叢裡的,寵物店裡的,和昔日她自己靈魂中的那隻。
小時候的萊爾德曾經忍不住想過:她在做蜥蜴的時候,會不會曾經有過蜥蜴朋友呢?也許某隻蜥蜴會以為她是真的蜥蜴,只是個頭比較大,也許他們還會在一起曬太陽。
現在,她恢復成了人類。她把那隻蜥蜴朋友捧在手裡,塞在罐子裡,對它溫柔地微笑,給它喂食……這時候,蜥蜴朋友會有什麽感覺?會茫然嗎,還是會恐懼?
當她隱約知道自己是人類的時候,她就已經開始忘記蜥蜴如何生活了。一天天過去,她越像人類,就忘得越多。
當她徹底意識到自己是個小女孩的時候,當她對別人說“我曾經以為自己是蜥蜴”的時候……那隻“蜥蜴”就徹底瓦解了。
她可以把自己“是蜥蜴”期間做過的事娓娓道來。但她只是俯視著那些記憶而已。她完全忘記了蜥蜴的思考方式。
蜥蜴的靈魂碎片也許散落在她的心靈深處。但碎片就只是碎片,只是星空從上方投下來的光斑。
星空始終不是湖水。
萊爾德悲哀地意識到,他已經不可能與列維交流了。
無論他說什麽,列維也不會理解。相對的,他也不能理解列維。
列維想回去,因為他仍然在模仿當初的他自己。
人類模仿其他同類,或模仿某種動物的時候,會先去模仿最簡單直接、最有代表性的姿態。
列維也是在模仿“最容易模仿”的部分——他作為學會獵犬的那部分。
他要回去。他要完成任務。他要帶回重要訊息。他要忠於學會。他要服從導師。他要配合研究。
而且,他身邊總是跟著一個叫“霍普金斯大師”的冒牌靈媒,此人的真名叫做萊爾德·凱茨。
萊爾德感覺到自己的臉上泥濘一片,他分不出這些東西究竟是什麽,也許是自己的涕淚,也許是他無法辨識的不明粘液。有些東西甚至流進了耳道,但沒有阻礙他的聽覺。
他聽到,不遠處傳來類似悶雷的聲音。聲音一波波回蕩著,有著語言般的節奏。他分辨不出任何類似詞語的發音。
那是伊蓮娜。現在他聽不懂她說的話,但他就是可以認出,那是伊蓮娜。
在伊蓮娜之中,還混雜著各種或強烈、或微弱的聲音。
有些不是聲音,是圖案,是光,是影子。是吐息,是視線,是霉斑,是尖牙,是笑容。
是心臟上的外骨骼,是廣袤的灰色溝回。是樹狀肢體,是紅色薄膜,是沉睡的面孔。
是鏈接在一起的無數丘腦,是英式排屋,是尋人啟事,是喬尼,是雜貨店的梅麗。
是碎成粉末的骨頭,是刺穿身體的鎖鏈和鋼絲,是地下室,是霧。
是治安官,是捕鼠員,是初春的小鎮。
是羽化,是單人小沙發,是嵌合的觸肢構成的手,是白色幽靈。是佐伊,是媽媽。
是蒼白色的雙臂,是發不出聲音的佐伊,是伸手抱住一個小孩子的媽媽。
是不協之門。是辛朋鎮。是1985年3月。
沒有面孔,又有無數面孔。
沒有聲帶,但能發出震耳的響聲。
萊爾德睜開了眼,平靜地看著身邊飛逝而過的一切。它們不是記憶,不是幻象,而是真實存在在他身邊的事物。
佐伊在這裡。辛朋鎮的一切也在這裡。
除此之外,還有艾希莉,還有很多他根本不認識的個體。
它們在神經、骨骼、髒器、血肉之間起起伏伏著,有些以極快的速度遊蕩,有些正在沉睡,還有些孜孜不倦地追逐著他和列維,無數手與腳摩擦、彈滑在與它們自己同樣的質地上,發出清脆或粘膩的聲音。
他聽見一聲來自高空的嘶吼,接著是裂帛般的聲音,伴隨著液體與固體滑膩的滴答聲,這些聲音同樣非常巨大,且出現在四面八方。
“我們離開辛朋鎮了。”
耳朵裡傳來了列維的聲音,聲音的震動直接貼在他的耳道內部。
這句話讓萊爾德更清醒了一點,他用僅有的注意力,盡量讓雙眼對焦,看到了一片灰白色的布。
仔細看去,它其實不是布,更像是薄膜……
也不對,這是皮膚。
他面前是一片灰白色的皮膚,上面布滿不規則的瘢痕,皮膚微微蠕動著,擠壓出不同角度的皺褶,皮膚下面緊貼著有大大小小的不明物體,它們到處遊移,造成皮膚時凸時凹。
萊爾德想起,他見過這樣的東西。當時他在塞西的家中,米莎的房間裡。
他看見了牆壁上不該存在的窄門,當時,門內就緊緊貼著這樣的一片皮膚。皮膚上浮現出了一雙手,除了手以外,他看不到任何屬於人類特征的部位。
現在也是,現在他仍然看不見屬於人類特征的部位。
甚至,他看不見任何除了皮膚以外的“部位”。因為他眼前的這個實體……是在是太龐大了。
無論向上看,向左右看,他都看不見它的盡頭。
他沒有嘗試向下和向後看,因為他不想。他知道那些方向有什麽。
他懸在空中,鎖骨旁邊的皮肉上有四個對穿的洞,兩根能夠彎曲的尖刺從這裡穿過去,再閉合成環,將他掛在某個實體身上,沒有任何掙脫的可能,他的手腳和腰部也被某種東西纏繞著,他沒有低頭看,不知纏繞在身上的具體是形態的物質。
他知道這整個“實體”是誰。所以他並不想低頭或回頭去看。
這個“實體”撕破了眼前“皮膚”的一部分。它帶著萊爾德離開了辛朋鎮。離開了1985年的3月。
離開了永遠留在這裡的佐伊。離開了伊蓮娜。
萊爾德感覺到自己在向後退。灰白色的皮膚與他拉開距離,越來越遠。即使如此,他仍然看不見皮膚的盡頭,看不見這個物體的全貌。
即使拉開目測近百英尺的距離,他能看到的仍然只是灰白色的一塊局部。
這個東西橫亙在視線可及的所有角度裡,他根本看不見它的整體會有多大。
很快,灰白色皮膚蠕動著追趕過來了。有時候它幾乎貼到了萊爾德的臉,有時候又再度被甩開,遠得像一堵無邊際的城牆。
當皮膚遠到一定程度的時候,萊爾德抬起頭,終於看到了似乎是天空的東西。
高空依然灰暗,穩定,沒有任何天體。這正是他在門裡的世界一直看到的天空。只不過,現在他不太確定那能不能叫“天空”……他不能確定這裡任何事物的名字。
高空上閃過一抹黑影,像是陳舊膠片上的瑕疵。黑影增多之後,萊爾德定睛觀察,看到了一隻隻烏鴉。
烏鴉黑得吸收所有光線,只能被看見輪廓。它們沒有眼睛,萊爾德卻覺得自己與其中某隻烏鴉四目相接了。雷諾茲。他無聲地應答道。
萊爾德還記得第一次遠遠看到烏鴉的時候,那時鴉群的姿態更穩定,更優雅,而現在它們卻像暴風一樣翻飛,甚至偶爾會彼此相撞。
雷諾茲自稱信使,信使的職責就是為導師與獵犬服務。現在雷諾茲應該正是面對著一位導師,和一位獵犬,但他身上卻傳來一種濃重的恐慌。
不知道他看見了什麽。不知他能否看到那個灰白色龐然大物的全貌。
既然已經到了雷諾茲的警戒范圍,第一崗哨應該就在背後不遠處了。
萊爾德想,我應該做什麽呢?如果我不想回去,也不想讓列維·卡拉澤回去,那麽……也許只要我看不見那條路就可以了。
他想啟用卡帕拉法陣,好剝奪自己的感知,但是他太痛了,也太累了,他的視覺一直被眼前難以忽視的駭人事物沾滿,根本無法維持專注。
他想乾脆刺瞎自己的眼睛,但他的手被束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