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維,你……”萊爾德想站起來,卻沒有成功。
他剛一動,列維就把他壓回了原地,他低頭看向身側,列維原本撐住椅面的手不知何時按在了他的手背上。
長椅下面也突然出現了一雙手,看起來是人類的手,甚至還附帶著眼熟的袖子,它們抓住他的雙腳腳腕,像鐵箍一樣難以掙脫。
列維微笑著:“你看,現在情況變了,想帶艾希莉和羅伊回去顯然很有難度。但是幸好,我和你都改變了很多。對學會來說……我們兩個,都變得非常有研究價值。”
TBC
99
整條走廊在慢慢變短。黑暗從左右兩側蔓延過來,從遠到近,一點點吞噬可見視野。
地板微微振動。然後牆壁也開始搖擺。牆上的畫被搖得歪掉了,一滴渾濁的液體從畫框邊緣滑了出來。
畫框裡的東西不再是靜止的,而是開始慢慢蠕動。不同質地的有機物彼此摩擦,遠遠地聽起來,竟然有些像是風吹過茂密樹葉的聲音。
萊爾德好不容易把一切隔絕到畫框裡,現在畫框即將崩毀,所有東西都將回到他眼前。
他的雙手、雙腳被四雙手分別握住,每隻手的每根手指裡又各自分化出新的手臂,然後展開五指,指尖上又再出現手臂,展開五指……
萊爾德徒勞地掙扎,而這些東西像網一樣圍住了他,並且還在繼續生長、互相糾纏。
萊爾德閉上眼,但閉眼根本無濟於事,他的皮膚、他的聽覺會比視覺更靈敏,它們會繼續把所有事情傳到他的視野中。
“列維·卡拉澤!如果你那麽在乎‘研究價值’……”萊爾德扯著嗓子大叫,“那麽當初你就不該離開那個精神病院!你們為什麽不留在那繼續折磨我……為什麽不乾脆把我變成白癡,隨便怎麽研究……”
列維的聲音響起在四周,萊爾德根本分辨不出方向。
“那樣毫無意義。當年的情況,即使再繼續,也得不到任何結果。只是重複地、徒勞地折磨你而已。我並不想那樣做。”
列維重複了一遍:“毫無意義。”
“現在就有意義了,是嗎?”萊爾德吼道,“因為第一崗哨,因為丹尼爾,因為1822年的導師,因為卡帕拉法陣,因為我現在重新回憶起來的一切……我又有意義了,是嗎?”
萊爾德的聲音顫抖起來:“奇怪了,那時候在醫院裡……你為什麽要送我那些書和筆?為什麽陪我打雪仗?你為什麽要在我畫的地球上亂塗什麽雲彩?你為什麽……為什麽要讓我覺得生活多少還有點趣味……”
萊爾德有些無法控制情緒。他已經盡己所能地保持冷靜了。
他說起這些,並不是為了控訴和指責什麽,而是他希望這些久遠而細碎的記憶能把當初的“實習生”帶回來。
如果學會的獵犬不能理解他,那麽也許“實習生”可以。那時的列維·卡拉澤雖然是導師助理,距離神秘之物比獵犬們更近,但那時他卻更像個普通人,他的眼神更簡單,更容易看懂。
而如今,他身上卻盤踞著令人窒息的混沌氣質。這並不是因為正常的年齡增長。
“你問,為什麽?”列維的聲音裡帶著疑惑,“大概因為……那時我就是想那樣做。想陪你聊天。想離開醫院。想讓老師放棄對你的研究。就這麽簡單。”
一隻手接觸到萊爾德的後背,似乎是想把他歪斜的身體扶正一些。
萊爾德的背上傳來清晰的觸感,那隻手能完全覆蓋他的軀乾,手指的數量他一時數不清,每個指腹上都帶著無法清晰感知形狀的實體。
身邊各個方向傳來悶悶的摩擦聲,萊爾德感覺到自己的位置正在變化。他正在被移動。
萊爾德無力地問:“那麽你能理解嗎……我不想回去,不想再讓這種悲劇……這種恐怖,再繼續擴散……你能理解嗎……”
“那麽你又為什麽‘不想’呢?”列維突然反問。
他的聲音同時響起在萊爾德的左右耳邊,語氣很平靜。
他是在認真提出疑問,而不是在故意和人叫板。
萊爾德哭笑不得地想:我對這個人的語氣可真熟悉啊,哪怕到了現在,我竟然還能分辨出其中的情緒區別。
“我想讓‘不協之門’減少,甚至可以的話……讓這一切結束。”萊爾德說。
“為什麽?”
“沒有它更好。”
“為什麽?”
萊爾德說:“我曾經很羨慕傑裡。我羨慕著他的人生,但並不嫉妒,並不想破壞它。因為我知道,我已經有我該扮演的角色了。所以,當我知道傑裡和肖恩也看到了‘不協之門’時,我當時……不說那時了,就說現在,我不喜歡再看到另一個辛朋鎮,也不讓這世界上多幾個、十幾個、更多個‘萊爾德’或者‘米莎’這樣的人。這樣沒意思。沒必要。”
“那麽配合學會的研究是沒意思和沒必要嗎?”列維的聲音中,疑惑更加濃鬱,“意思和必要是什麽,有必要是什麽,你為什麽會去玩雪?為什麽想回家?為什麽在聖誕節前哭泣?為什麽會覺得生活裡有趣味?為什麽要調查辛朋鎮?為什麽要做現在的工作?”
一開始,萊爾德還條件反射地回答了一句。忽然,他覺得不對勁。
列維的聲音改變了,從清晰的句子,漸漸變成了電流一樣的雜音,最後變成了無處不在的、高頻的蜂鳴。
“為什麽在坐車的時候想吃口香糖?”
“為什麽‘就是想吃而已’?安全帶上的頸枕為什麽什麽換一個頸枕為什麽問我?”
“為什麽會‘感覺好’?什麽必要什麽意義為什麽?”
“為什麽普通的生活就是這樣?為什麽想回家不想留下想蓋拉糊地球衛星雲圖,想回家?”
“為什麽什麽是有意思要生活你幾歲了明天有個特殊檢查不用害怕?”
“為什麽要哭五歲發生了什麽誰是是誰你想達成願望?”
“為什麽要有願望播放器聽什麽歌我去幫你放在你想要筆嗎?”
“為什麽會覺得有意思有必要有意義我是地產中介你是不是跟蹤我?”
“為什麽人人這樣醒著活著知道不知道活著活下去?”
“為什麽覺得生活有趣味什麽趣味玩雪回家人這樣活下去?”
“為什麽什麽是什麽叫做什麽定義哪裡是誰這樣活下去?”
“為什麽活下去?”
“為什麽人……”
萊爾德想捂住耳朵,但辦不到。不僅是因為他的手沒法自由移動,更是因為那種聲音無處不在,甚至直接擠進他的耳道內。
聲音像洪流般碾壓著他。
一開始,他的大腦被撕扯得一片空白,就是在這種空白之中,他卻漸漸感知到了一股既強烈又淡漠的情緒。
似乎很矛盾。但他真的同時感覺到了“淡漠”和“強烈”。
強烈的,是某種不知名的執著。這股執著在奔流著,像瘋狂的野獸一樣四處亂撞。
他無法得知它所執著的東西是什麽,甚至可能它根本沒有某個具體的對象。也許它正是想找到某個可以執著的具體目標,但它無法找到任何一個。
淡漠的,是關於之前那一連串“為什麽”的答案。
列維·卡拉澤在認真地回答問題。列維·卡拉澤無法回答問題。
萊爾德眼前浮現出十幾年前的一幕幕。每個有實習生在畫面上,實習生的身影都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那個出現在他半夢半醒間的龐大怪物,那個他至今無法進行清晰描述的東西。
它藏在每次眨眼之間,擠壓著狹小診室內的空氣。對那時的萊爾德來說,他既是一直看著它,也是從未注視它。
在萊爾德的記憶裡,不僅“實習生”的形象開始潰散,開始變成那個比噩夢恐怖千倍的實體,現在,連“凶巴巴的地產中介”和“一臉假笑的節目製作人”都開始變模糊了。
因為他們真的變模糊了。
他們就像映入湖水的星空。
星空局限在湖中,以水的姿態模仿著波紋,以水的面貌與船上的遊人對視。它覺得自己是水面,是黑綢緞上粼粼的光,是總面積等於某個數字的不規則區域……但它不是。
其實它永遠無法被裝在這片湖床裡。當它以為自己是湖面時,它以湖的樣子被敘述,被描繪;等到它意識到自己不是湖水的時候,它突然變成了俯瞰著湖的姿態。
關於湖的一切都開始變得混亂、陌生。
因為它是星空。是和湖水截然不同的物體,甚至不是口頭上、狹義上的“物體”。
這種情況,讓萊爾德想起了一個病友。
當年在蓋拉湖精神病院的時候,他見過不少真正的病人,其中有個與他年齡相仿的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