萊爾德糾纏在一起的是什麽人,或者說,什麽事物。
“我們快到了。”這時,列維說。
孤島越來越近。雖然河水高至大腿,非常阻礙步伐,列維還是加快了腳步。
就在距離河岸還有幾步遠的時候,列維“咦”了一聲。
緊接著,他帶著萊爾德一起跌進了水裡。
他一腳踩空,根本來不及後退。因為水下的地面出現了一道斷崖。
撲向水面的瞬間,列維已經意識到大事不妙。他抓緊萊爾德,怕他被衝走,同時試圖抓住身後較高的河底。
但他什麽也沒抓住,身後好像並不存在河底,也不存在斷崖,水面以下是一片空曠。
甚至水也不再是暗紅色,而是透徹的清水,足夠讓人睜眼觀察周圍。
列維看向萊爾德,萊爾德起初驚慌地閉著眼、憋著氣,漸漸地,他也意識到了什麽,慢慢睜開眼,放開了捂住口鼻的手。
兩人在水下面面相覷,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他們沒有窒息。或者更準確地說,他們似乎根本沒有呼吸。
他們都沒有故意憋氣,他們周圍連一個氣泡都沒有。
列維試圖向上遊。他移動得很慢,眼看著已經很靠近水面了,就是沒辦法浮上去。
通常來說,冰冷的水會讓人無力,但此時包圍著他們的水十分溫暖,他肌肉卻仍然非常怠惰。
萊爾德也一樣,他拚命蹬水,可高度就是沒什麽變化。他的肺部沒有任何不適,精神卻在慢慢變得萎靡,意識也在一點點模糊……他低下頭,看到列維抓著他的手漸漸松開了,於是他伸手過去拉住列維。列維感受到了,振了振精神,稍微用力地回握了他的手一下。
他們踩水的力度在變弱,兩日開始慢慢下沉。這感覺不像溺水,更像是睡眠,像是躺在舒適的被褥裡,放任自己沉入夢鄉。
萊爾德不知道自己沉得有多深。他用盡全力,強打精神,眯著眼睛,向水面伸出手。
TBC
88
從水面上射出一道光芒。萊爾德不知道那是什麽,他只是憑著本能,奮力想接近它。
一隻手出現在光芒中,向著萊爾德靠近。
萊爾德默默自問:是我見過的那隻手嗎?不……不是她,她看起來更蒼白,更瘦弱,而這隻手很細膩,線條如此柔軟美麗。
那隻手沒有握住萊爾德的手,而是消散在了他與列維身旁。接著,他聽到轟鳴的水聲,看到刺眼的白光,胸前爆發出一陣帶著震顫的劇痛。
伴隨著劇痛,無數畫面飛過眼前。
烏鴉與方尖碑,塞西與米莎,羅伊與艾希莉,灰色獵人,追蹤儀器,浴室裡的門,窗簾後的門,松鼠鎮和蓋拉湖精神病院,實習生和列維·卡拉澤……
“我想起來了……”萊爾德自言自語著。
他以為自己在說話,可聲音一發出來,就被呼嘯的畫面完全吞噬了。
每個畫面都對應著當時的天氣與環境,每段經歷都在發出聲音,記憶裡的每個人都在說著他曾聽過的話……曾被他遺忘的東西湧上來了,它們在他的腦海裡一齊播放起來,聲響震耳欲聾。
河水沒有令人窒息,不停閃爍的記憶卻讓萊爾德有種窒息感,身體仿佛被來自四面八方的龐大物體擠壓,肺部無法舒張,意識也很難維持專注。
萊爾德試著集中精神,想抓住某一個片段。
如果能集中精力在一件事物上,他就可以把自己從混沌的痛苦中暫時隔絕出來。這是個很常見的技巧,無論是小孩子看牙醫的時候,還是特工被敵人拷問的時候,都經常用得上這樣的技巧。
一片白茫茫的大地從眼前掠過,那是蓋拉湖精神病院的某個新年前。
萊爾德記得那一天。實習生曾經說過要送萊爾德聖誕禮物和新年禮物,但最後他什麽都沒有送……跨年夜前後那幾天,實習生並不在醫院裡。
當年的萊爾德年紀雖小,卻沒有因此太過生氣。他告訴自己,實習生肯定有自己的家,在這麽重要的日子裡,肯定是他的家人更重要。而且平時實習生經常送他東西,從小文具到音樂播放器都有,這已經很好了。
更何況……萊爾德並沒有東西可以回禮給別人。他想做個小手工,但“大人”不會喜歡小孩的玩意;他想堆個漂亮的雪人,但明天早上就會有人把它鏟平。
當年的萊爾德不生氣,現在的萊爾德想起來這些,卻有點小小的不愉快。
他想著,別看列維·卡拉澤總是叫他“小騙子”,列維自己也好不到哪裡去。當年他承諾了禮物,最終什麽都沒有,他還說過離開醫院後要回來探病,最終他也沒來。
萊爾德在這些零碎的事情中沉溺了好久。忽然之間,實習生和列維的形象開始粉碎,腦海深處浮現出另一個熟悉的影像——那是一種生物。
他無法形容它的特征,只知道一定是生物。
他還沒有看清楚它的全貌,反胃和排斥的感覺就浮現了出來。
萊爾德大叫了一聲。他能感覺到自己的聲帶在震動,嘴唇也張開了,但他聽不見自己的聲音。
他拚命驅散那個影像,甚至開始回憶走入崗哨深處看見的畫面。他回憶起手中的書本,崗哨的由來,一個個拓荒者殘留的探索所得……他拚命閱讀它們,用自己無法理解的東西填滿大腦,以便驅離剛才一不小心看見的東西。
這不太管用,恐懼仍然在噬咬他,那個漆黑而龐大的實體仍然緊緊跟隨著他。他意識到,自己找錯了地方,於是他又趕緊撲向另一段記憶……
“媽媽?”
在他抓住的記憶中,響起了一句青嫩的童聲。
它是那麽陌生,完全不像是出自自己之口。
他能認出十一二歲的自己。而五歲的自己,就簡直是個素不相識的小孩。
萊爾德凝神屏息,望著站在走廊裡的五歲小孩。
小孩赤腳站在木地板上,一手扒著門框,怯生生探出頭。他面前的房間裡,正傳出低低的哭聲。
然後他看到了佐伊。佐伊很瘦,比照片上的樣子更瘦。她戴著一副方框眼鏡,表情有些呆滯,金發乾枯而凌亂,顯然很久沒有好好打理。
她深吸一口氣,似乎是在努力調整情緒。然後她面向自己五歲的兒子,露出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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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5年10月14日,佐伊很晚才回到家。
不是松鼠鎮的那個“家”,而是她母親的房子。她已經離婚好幾年了,現在她帶著兒子萊爾德,與自己的母親同住,房子位於馬裡蘭州,在一個距離巴爾的摩不遠的小鎮上。
房子裡黑著燈。通常在這個時間,萊爾德肯定已經睡了。
進屋之後,佐伊把提包放在餐桌上,輕手輕腳上了二樓,敲了敲母親的門。母親還沒睡,正靠在枕頭上看書,屋裡亮著一盞小床頭燈。
佐伊走進去,坐在母親面前。她張了張嘴,還沒說出話,就像個小女孩一樣捂著臉哭了起來。
母親趕緊起身抱住她,慢慢撫摸著她的後背。過了好一會兒佐伊才平靜下來,她說自己工作壓力太大,最近變得有些不對勁。母親想與她深談,可佐伊不願意透露更多。
“媽媽?”
門口響起稚嫩的童聲,佐伊立刻坐直,迅速摘下眼鏡,抹掉臉上的淚水。
她走過來,揉了揉小萊爾德的頭髮:“這麽小的小生物也會失眠嗎?”
她拉著萊爾德的手,帶他走向他的房間,出門時,佐伊回頭看了自己的母親一眼,說了聲晚安,就此不再解釋剛才的情緒失控。
回到萊爾德的房間後,小萊爾德鑽回被窩裡,看著媽媽濕潤的面龐:“你怎麽了?”
“哭鼻子了唄。”佐伊坐在床邊說。
小萊爾德問:“大人也會這樣?”
佐伊說:“會啊,就和你一樣。上次你說《小狗迪迪》讓你很難過,所以哭了出來,我也是,我很難過的時候,也會去找自己的媽媽哭鼻子。”
小萊爾德想了想,說:“上次我哭,是因為看到小狗迪迪的媽媽變成星星了,所以我好難過……那你是因為什麽哭?”
“我……”佐伊靠在床頭,和孩子並肩坐著。
面對著萊爾德好奇的目光,她緩緩說:“我……我也是因為小狗迪迪。他的媽媽變成星星了,從此他就得一個人流浪了。”
“那天你跟我說,他的媽媽會一直在天上看著他的。”
佐伊說:“對,她會一直看著他,祝福著他。但是,天空這麽高,星星這麽遠,如果小狗迪迪生病了,受欺負了,天上的星星也沒法來保護他。如果她能一直陪著小狗迪迪,那該多好啊,她一定很想看著他長大,和他一起走過很多地 |